鬆江的雨絲織成網,把通往昆山的官道浸得發亮。
鄭森坐在馬車裡。
聽著車輪碾過泥濘的“咯吱”聲。
指尖無意識地叩著膝蓋上顧炎武的文章。
“寧人先生的嬸母,前月剛走。”
陳子龍掀開車簾一角。
雨珠順著灰布道袍袖口往下滴,濕痕浸得發黑:“他十歲過繼給叔父,老太太待他比親兒還親。如今守孝,怕是沒心思應酬。”
顧炎武,本名顧絳,字寧人。
嬸母王氏是忠臣王逋之女。
丈夫早逝後守節四十餘年。
崇禎末年清軍入關時,絕食十三日殉國。
馬車拐過石橋。
遠處黛瓦連綿的千燈鎮映入眼簾。
顧家老宅在鎮東頭。
兩扇黑漆門斑駁露木。
門楣“世篤忠貞”的匾額卻被雨水洗得愈發蒼勁——那是萬曆年間朝廷所賜,當年顧家還是良田千畝、商鋪百間的昆山望族。
“到了。”
甘輝勒住韁繩。
目光掃過巷口歪脖子老槐樹下的兩個漢子:他們假裝避雨,指節卻在打複社子弟的暗號。
顧炎武雖是隱居,仍是江南士紳的精神標杆,各方勢力都在盯著他。
陳子龍上前叩門。
銅環撞門的聲響在雨巷裡清越回蕩。
片刻後,梳雙丫髻的小丫鬟探出頭。
見是陳子龍眼睛一亮:“陳先生?少爺在書房呢。”
穿過天井時。
鄭森瞥見牆角堆著半人高的桑皮紙,上麵畫滿農具改良圖。
廊下晾著幾件漿洗發白的粗布孝服,領口磨出毛邊——這與“望族”排場相去甚遠。
“這是……”陳永華抱著茶盒小聲嘀咕。
總覺得大名士的書房該擺古鼎玉器。
“寧人先生這幾年在鄉下丈量土地,畫了百多張《天下郡國利病圖》。”陳子龍低聲道,“他說‘君子之為學,以明道也,以救世也’,從不是空談。”
書房門虛掩著。
艾草味飄出——守孝燃艾草驅穢,是江南舊俗。
鄭森推門時。
正見身著素色麻布孝服的中年人伏案疾書。
背影清瘦如竹,脊背卻挺得筆直。
發間霜白仍掩不住銳氣。
“子龍兄怎來了?”顧炎武轉過身。
棱角分明的臉上,眼神像淬冰的刀。
掃過鄭森時滿是審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