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陰碼頭的晨霧沒散。
江風裹著魚腥氣混著黴味掃過後頸,涼意刺骨。
鄭森剛把李寄擬的漕運章程鋪在八仙桌,指腹剛觸到未乾的墨跡。
門口突然炸起“噔噔”腳步聲。
是甘輝。
玄色披風上的水珠順著甲片縫往下滴,在青石板砸出一串濕痕,濺起細泥。
他單膝跪地,從懷裡掏出個油布包,指節泛白攥得死緊。
三層油布裹得嚴嚴實實,拆開時江底的寒氣撲在臉上,凍得人鼻尖發酸。
“公子,南京來的快船。”
“顧先生派人送的,說‘朝廷的天,要塌了’。”
李寄握著狼毫的手猛地頓住。
朱砂順著筆尖淌下,在“淮安鹽商”四個字上洇出暗紅圓點,順著紙紋蜿蜒成小血痕。
他昨日剛在這張案上拍著胸脯應下鄭森,主持商會漕運。
那頁寫滿“疏通淮揚水道”的策論還攤在旁,墨痕被江風吹得發卷,邊角起了毛。
“南京?”
鄭森指尖捏著油布包係帶,指節用力得泛白。
那繩結是顧炎武特有的“雙環扣”。
現在,這結打得歪歪扭扭,線都鬆了半截。
像是慌得手抖,胡亂係上的。
拆開最厚的那封,顧炎武的字先撞進眼。
這位素來筆力剛勁的學者,此刻字跡歪扭,斷墨處參差不齊。
顯然寫的時候手在抖,連墨都蘸不穩。
“三大案發,馬士英反殺。”
鄭森念出聲,聲音壓得低,卻讓茶館瞬間安靜。
鄰桌腳夫啃包子的動作僵在半空,嘴裡的包子“啪”地掉在桌上,油汁濺了滿桌。
李寄的筆“啪嗒”掉在賬冊上。
朱砂順著賬冊紋路漫開,染了半頁紙,紅得刺眼。
他想起去年在南京貢院,見過東林黨人貼的檄文。
那些痛罵馬士英“閹黨餘孽”“禍國殃民”的字句,筆筆帶鋒,貼了整條街的牆。
可顧炎武的信裡說得明明白白。
就是這三樁該釘死馬士英的案子:大悲案、太子案、童妃案。
反倒成了對方砍向東林黨的屠刀,刀刀見血。
“周鑣下獄,雷演祚被斬於市,黃澍流放廣西。”
鄭森接著念,齒間摩擦聲清晰可聞。
“顧先生說,雷演祚臨刑前還在喊‘吾為東林死,不辱門楣’。”
“馬士英讓人割了他的舌頭,踩著他的臉說‘讓你再嚼舌根’。”
李寄猛地攥緊拳,指節泛白,掌心被指甲掐出紅痕。
他想起在阮大铖府外見過的場景。
幾個東林士子穿錦袍,被門丁像拖死狗似的拽出來,錦袍被扯得稀爛。
下擺沾滿泥,卻還扯著破嗓子喊“吾道不孤”,聲音都劈了。
那時隻覺得這些人迂腐得可笑。
現在才懂,有些迂腐,是拿命往刀尖上撐著的。
“東林黨人總說自己是‘正人君子’。”
鄭森把信拍在桌上,力道重得讓茶碗蓋“當啷”跳起來。
“卻忘了馬士英手裡有刀,他們手裡,隻有支寫酸文的筆。”
李寄低頭看賬冊上的朱砂痕,指尖按上去,紙頁都發潮。
忽然想起繼父臨終前的話。
崇禎十七年,繼父在山海關當差。
回來時斷了條腿,躺在床上喘著氣,血泡從嘴角冒出來:
“滿兵的箭鏃是鐵打的,刻著‘天命’。”
“明兵的箭杆是竹做的,糊著‘欠餉’二字。”
“這仗,怎麼打?”
那時不懂,隻覺得繼父的血泡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