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陰的秋陽剛爬過城牆。
冶鐵坊的鐵砧聲震碎了晨間的寧靜。
二十名鄉勇正隨著陳明遇的口令劈刺。
按鄭森默寫的軍器圖譜打造的鐵矛,在陽光下泛著青幽光澤。
“公子,南京派來的征稅官,已過了常州。”
陳明遇忽然停了口令,粗布短褂的肩頭沾著鐵屑。
鄭森握著鐵矛的手猛地收緊,槍杆的涼意順著掌心竄上後頸。
他知道“征稅”二字在此時的分量。
弘光朝廷的“三餉”,是催命的刀子。
“是遼餉、剿餉還是練餉?”
鄭森的聲音壓得很低,指尖摩挲著槍頭的寒光。
“都要。”
陳明遇蹲下身,用炭筆在地上畫了個歪歪扭扭的“三”字。
“文書上寫著‘江北告急,需餉三百萬兩’。”
“江陰攤派五萬兩,限十日內繳清,違者……”
他頓了頓,喉結滾得厲害,聲音壓得像被掐住喉嚨。
“斬。”
鐵坊外傳來孩童的哭鬨聲,是張木匠家的小子餓了。
那孩子前日還舉著鄭森賞的鐵製小槍玩耍。
此刻卻被母親按在懷裡,哭聲被捂得悶悶的。
鄭森望著那扇漏風的木門,忽然想起閻應元。
那位剛直的武將上個月在縣衙門前,把戶部派來的征稅官打得鼻青臉腫。
結果稅沒攔住,反倒連典史的空銜都丟了。
“應元兄送母親去徽州看病,還沒回?”
鄭森踢開腳邊的鐵屑,火星濺起半寸高。
“怕是趕不上了。”
陳明遇的聲音裡帶著焦慮,從懷裡掏出片揉皺的桑皮紙。
上麵是征稅官的隨員名單。
“為首的姓張,是阮大铖的狗腿子。”
“去年在蘇州征鹽稅,把三家鹽商逼得投了太湖。”
鄭森的指尖在“阮大铖”三個字上頓住。
他新編的《燕子箋》正在南京秦淮河畔連演三月,戲票炒到了三兩銀子一張。
而此刻派來征稅的爪牙,竟連江陰這幾兩銀子都不肯放過。
“馬士英呢?”
李寄不知何時站在鐵坊門口,青布長衫上還沾著漕運碼頭的青苔。
他昨日剛從淮安回來,賬冊裡記著的“鹽引換漕糧”的數字還墨跡未乾。
“顧先生的信裡說,馬閣老正忙著給皇帝選妃。”
鄭森將桑皮紙湊到陽光下,那些名字旁邊還標注著“需孝敬紋銀千兩”。
“南京聚寶門的捐官局,知府標價五千兩,知縣三千兩,連國子監的生員都明碼實價。”
李寄忽然將手中的賬冊重重摔在鐵砧上。
“啪”的一聲驚飛了簷下的麻雀。
賬冊裡夾著的淮安鹽商的信掉出來。
上麵說阮大铖的人強征鹽引,每引竟要加征“手續費”五錢。
氣得幾個老鹽商要去跳淮河。
“這稅不能交。”
鄭森的聲音陡然拔高,鐵矛在他手中轉了個圈。
槍尖劃過空氣帶起呼嘯,掃落了鐵砧上的鐵屑。
“交了,商會的織布機就得停,鐵坊的爐子就得滅。”
“下個月試種的暹羅稻種,連買穀種的錢都沒了。”
他比誰都清楚“三餉”的底細。
遼餉始於萬曆四十六年,原是為抗遼而征,後來變成常例。
剿餉和練餉是崇禎十年加派,本為鎮壓農民軍。
可十幾年征下來,流賊越剿越多,滿清韃子越防越近。
江南士紳靠著勾結官府轉嫁稅負。
真正遭殃的是那些機戶、織工、小商販——就像張木匠。
上個月剛用商會預支的工錢買了新刨子,此刻卻要被逼著賣女兒。
“可抗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