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日前,鳳陽府的暑氣裹著淮水的腥氣,在劉良佐的營寨上空蒸騰。
劉良佐盯著案上那封牛皮信封,火漆印上的鑲白旗字樣被汗水浸得發潮。
將軍,南京那邊又來人了。
親衛掀簾進來時,甲胄上的銅釘沾著麥芒。
他手裡捧著個木盒,裡麵是三匹蘇繡錦緞,邊角處繡著馬士英的私章。
劉良佐嗤笑一聲,一腳踹翻案邊的酒壇。
酒水混著酒糟漫開,帳外親兵直皺眉。
這位崇禎年間便以長腿將軍聞名的總兵,此刻覺得腿像灌了鉛。
三個月沒發軍餉的隊伍,連逃跑都跑不遠。
馬閣老倒是大方。
他用靴底碾著地上的綢緞。
這三匹布,夠弟兄們啃幾頓窩頭?
親衛低著頭不敢接話。
誰都知道,揚州陷落後,南京朝廷的糧道斷了。
上個月鄭氏商幫送的五百石糙米,是鄭森托人從泰州調的。
賬麵上記著江南商幫助軍,實則連利息都夠買兩百石新米。
劉良佐忽然想起十年前在開封城外,那時他還是千總,跟著左良玉衝進李自成的糧營。
當時搶來的糙米帶著血腥味,弟兄們卻嚼得香甜。
如今他成了總兵,麾下三萬兵馬,卻連帶血腥味的糙米都吃不上。
把那信使拖下去。
劉良佐忽然道。
告訴他,鳳陽的麥子熟了,馬閣老有誠意,就派糧船來換麥種。
親衛剛要應聲,帳外響起馬蹄聲。
一個穿青布短打的漢子翻身下馬,腰間腰牌閃著銀亮的光。
那是鑲白旗的製式。
劉將軍,範先生有信。
漢子從懷裡掏出油紙包,裡麵的信箋用蘇木水染過,透著草藥味。
劉良佐的瞳孔猛地收縮。
範文程,字憲鬥,沈陽人,這位在清廷當二十年大學士的漢人謀士,比馬士英更懂拿捏武人的軟肋。
他拆信時,指尖發顫。
信上的字極工整:將軍若獻鳳陽,可封定南侯,食邑三千戶。麾下將士皆有封賞,家眷遷居北京者,戶部月給米三石。
墨跡在陽光下泛著油光。
範先生倒是舍得。
劉良佐把信箋湊到鼻尖,聞到胭脂香氣,定是用了南紙坊的貢紙。
漢子忽然壓低聲音:將軍可知黃得功?範先生說,將軍若能除此人,便是大功一件。
黃得功此刻正鎮守蕪湖。
這位以勇猛著稱的總兵,是弘光朝廷最後的屏障。
劉良佐與他同屬江北四鎮,積怨頗深,去年黃得功截過他的糧船,他放火燒過黃得功的營房。
劉良佐摸了摸腰間的玉佩,那是去年馬士英送的,說是從魏忠賢舊宅搜出來的。
他忽然覺得玉佩硌手,不如信上定南侯三個字實在。
我要見多鐸王爺。
劉良佐猛地起身,罩甲上的銅鈴叮當作響。
三日後深夜,鳳陽城外的蘆葦蕩裡,劉良佐的快船對著北岸燈火搖晃。
多鐸的親衛舉著火把,將這位南明總兵引到岸邊帳篷裡。
多鐸穿件玄色常服,腰間玉柄刀閃著冷光。
這位豫親王,入關以來屠揚州、陷河南山東,卻在帳篷裡擺著套宜興紫砂茶具,是從史可法府裡抄來的。
劉將軍倒是識時務。
多鐸倒茶的手很穩,茶湯在盞裡轉著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