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君山翠羽記
隋開皇二十年春,書生柳歸舜乘舟過洞庭。忽遇黑風壓湖,濁浪吞天。船如敗葉被卷至君山腳下,桅折帆裂。驚魂未定,他索性係舟登岸。
信步入山,但見草木葳蕤。興之所至,他撥開藤蔓躍過溪澗,竟踏出一條無人幽徑。行約四五裡,豁然開朗:一塊巨大圓石臥於山穀,瑩澈如玉,廣達六七畝。石周環生翠竹,粗如磨盤,高聳百尺,竹葉曳動間竟帶起流雲,颯颯風聲自成絲竹清音。
石心更奇,托出一株參天寶樹。枝葉舒展成五色華蓋,翠葉如盤,碗口大的碧花綴著深紅花蕊。異香凝成薄紫煙靄,沾衣欲濕。數千鸚鵡翔集其間,丹喙翠羽,長尾搖曳如彩練。忽聞清越人語自樹梢傳來:
“新客何來?”一隻尾羽鑲金邊的鸚鵡翩然落下,昂首道,“吾名武仙郎。彼踏蓮者、戴蟬兒者、多花子者,皆我故友。”語罷,名喚“自在先生”的玄翅鸚鵡引頸高歌,聲裂金石:“此乃漢武鉤弋夫人舊曲——戴蟬兒,鬢邊秋,誰解連環千古愁…”
柳歸舜如墜幻境,呆立無言。名“鳳花台”的朱冠鸚鵡振翅近前:“客亦愛詩否?吾新得蓬萊玉樓之句,願為君吟。”不待答言,朗聲誦道:
露接朝陽生,海波翻水晶。
玉樓瞰寥廓,天地相照明。
此時下棲止,投跡依舊楹。
顧餘複何忝,日侍群仙行。
“好詩!”柳歸舜擊掌,“足下師承何人?”
鳳花台傲然梳理羽翎:“吾侍西王母座前丹官千年,杜蘭香授我真籙,東方朔傳我秘章。漢武帝時,曾於石渠閣親見揚雄、王褒作賦;王莽亂後避禍江南,又觀陸機、陸雲兄弟屬文,方通篇什之道。”它忽歎,“自二陸罹難,文壇凋敝,未知今世誰執牛耳?”
柳歸舜精神一振,忙誦當朝大儒薛道衡、江總詩作。未料鳳花台聽罷,翠羽輕抖:“辭采綺靡,惜乎少骨!譬如美人簪花過重,反折纖腰。”
正論詩間,林深處傳出一綠衣少女,名喚阿春。她捧赤玉盤跪奉柳歸舜,盤中異果瓊漿,香透肺腑。群鸚歡聲更熾,銜來花瓣如雨灑落。柳歸舜飲一口琥珀漿,齒頰生涼,頓覺神思澄澈如洗。
忽聞武仙郎驚呼:“阿春莽撞!此乃上元夫人特釀‘雲髓’,凡人飲之當醉三秋!”話音未落,柳歸舜眼皮沉沉垂下。朦朧間但見翠影翩躚,清音繞耳,身子卻似墜入暖雲深處。
再睜眼時,涼風撲麵。他竟臥於自家殘破船艙中!夕陽熔金,湖波澹蕩。撐篙老艄公絮叨:“公子醉眠整日,再不醒轉,老漢隻得報官了…”柳歸舜急摸懷中——半片碧花瓣赫然夾在衣襟間,幽香如故。
他猛然躍起奔至船頭。君山雲靄蒼茫,哪見通天翠竹、五色花樹?唯見山影起伏如蟄龍,暮色浸透千竿幽篁。
許多年後,柳歸舜的詩文悄然蛻變。昔年堆砌的麗藻儘褪,筆下始見洞庭煙水的筋骨。他總愛獨坐竹林,靜聽風過葉隙的天然宮商。那片夾入詩稿的碧花瓣,已枯如薄綃,卻似一枚烙印,提醒他真正的清音不在玉樓瓊篇,而在與天地同呼吸的坦蕩心胸。
君山深處,千竿翠竹年年生發。風過時,颯颯聲依舊如環佩相擊。偶有漁夫夜泊,恍惚聽見雲中有清月吟哦,疑是仙人聯句。而柳歸舜終其一生再未踏足君山——他已知曉,那片托舉著仙禽異樹的瑩澈巨石,原不在煙波之外,而在人心掃儘浮華時,自然映現的明鏡台。
2、滄浪二百年
隋大業九年,海船判官元藏幾隨使團東渡。黑風驟起時,滔天巨浪如墨龍翻滾,船板如脆餅般碎裂。同僚的慘叫被風撕碎,元藏幾抱住半截桅杆墜入深淵。鹹腥海水灌滿口鼻之際,他瞥見一角灰帆如垂死之翼,沒入墨色旋渦。
再睜眼時,暖風拂麵,異香撲鼻。身下是細軟如金粉的沙灘,遠處花樹爛漫,宛如二月早春。幾個寬袍大袖的士人圍攏過來,言語竟通中原雅音:“客從何來?”元藏幾驚魂未定,述說海難。為首老者頷首:“此乃滄洲,去中土數萬裡矣。”遂奉上一盞琥珀色酒漿,酒中浮著幾瓣奇花,異香清冽。元藏幾飲下,頓覺百骸通暢,數日饑寒勞頓一掃而空。
滄洲廣袤千裡,四時如春。田壟間五穀穗實飽滿,垂如金簾。元藏幾見過彩翼拖曳三丈的鳳凰悠然踱步,見過靈牛角生祥雲,更奇的是那藤蔓上懸垂的“分蒂瓜”——長逾二尺,深紫如桑葚,顆顆並蒂而生。碧棗丹栗大如香梨,咬一口汁液甘美如飴。洲人衣冠古樸,居處或金闕連雲,或玉樓映日,言及魏晉舊事、隋宮秘聞,如數家珍。
最奇者,洲中歲月仿佛凝滯。元藏幾眼見一老叟百五十壽誕,鶴發童顏,步履輕捷。他好奇試舉洲中石鼓,足有八百斤,竟覺輕若無物!以巨石懸身投海,身體竟如鴻毛浮於碧波。洲人笑道:“水土異也,君身已得滄洲之氣矣。”
光陰靜淌,元藏幾心頭卻漸漸浮起一絲酸澀。月明之夜,他常獨坐海邊,聽潮聲如故園低語。洲人察其思歸,遂集奇木異材,造“淩風舸”相贈。此船無帆無棹,船尾暗藏機括,激水如銀箭。登船那日,洲人指天邊兩隻金羽小鳥:“此乃轉言鳥,性通靈,可銜珠傳語,伴君歸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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淩風舸破浪如飛,不消十日,竟見東萊海岬!元藏幾踏上故土,逢人便問:“今夕何年?天子何人?”答曰:“貞元十六年,聖主在位。”他如遭雷擊——大業九年出海,至此竟已整整二百年!
歸心似箭,趕回清河故郡。祖宅早成斷壁殘垣,荒草蔓生。幾經周折尋到遠房族孫,皆是白發老翁,對這位“老祖宗”的奇談,隻當癡人說夢。元藏幾立於祖墳前,碑文漫漶,唯見衰草連天。懷中轉言鳥輕啄他手指,啾啾如歎。
他遂混跡市井,工詩嗜酒,放浪形骸。常於醉後揮毫,墨跡酣暢淋漓,字句間卻透出滄海桑田的孤寂。一日,名道趙歸真偶遇其弟子葉通微,聞得元藏幾奇遇,如獲至寶,火速密奏當朝天子。皇帝聞奏動容:“此真異人也!速召入京!”
宣旨太監快馬加鞭趕至江南,元藏幾正於酒肆高歌。聞聽“聖旨到”,他仰天大笑三聲,將杯中殘酒潑向滔滔江水。待太監趨前,人已無蹤,唯見桌上一枚碧棗核,瑩瑩生光。江風過處,兩隻金羽小鳥振翅掠過水麵,清鳴沒入雲霞。
皇帝得報,悵然良久:“朕德薄,不及明皇能留異人乎?”此後,常有漁人傳言,煙波浩渺處,見一葉扁舟,無帆無棹,逆流行於驚濤間。舟上老者散發扣舷而歌,聲調蒼古,有兩隻金鳥繞飛左右,倏忽隱於海天一線。
原以為滄洲仙果能改換形骸,方知真正不朽的,是心頭那點故園明月。二百年浪擲仙鄉,抵不過祖墳前的一縷荒煙。他拋卻長生駕舟歸,又棄卻富貴踏浪去,非為孤高,隻為勘破:永恒不在玉樓瓊漿,而在生命如江流奔湧、甘苦自渡的自在之姿。
3、射豬記
辰溪縣滕村,有農人喚作文廣通。宋元嘉二十六年的秋日,他蹲在田埂上,望著自家被糟蹋得七零八落的穀穗,心如刀絞。昨夜一場暴雨,衝垮了籬笆,野豬乘虛而入,啃倒了大片莊稼。他摩挲著祖傳的硬木弩,指節發白。
正午時分,田壟深處又傳來熟悉的窸窣聲。文廣通屏息凝神,隻見一頭黑鬃野豬獠牙森森,正拱得泥土翻飛。他心頭火起,弩箭離弦,破空銳響!那畜生一聲慘嚎,後臀上已釘入一支竹箭,暗紅的血珠滾落在金黃的斷穗間。
野豬負痛狂奔,文廣通緊追不舍。血跡蜿蜒,引他鑽入後山一處極隱蔽的藤蔓洞穴。洞內初時狹仄,匍匐三百餘步,豁然開朗!眼前竟是一派桃源景象:阡陌縱橫,屋舍儼然,數百人家安居於此,雞犬相聞。他驚愕四顧,忽見自家射傷的那頭野豬,正安然臥在不遠處一棟茅舍的圈欄裡,傷口竟已結了一層淡金色的痂!
一布衣老者自茅舍踱出,銀須飄灑,目光如古井深潭:“射豬者,可是足下?”
文廣通心頭一凜,硬聲道:“是它先毀我稼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