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陸法和
梁朝年間,江陵百裡洲的蘆葦蕩深處,住著個怪人。這人穿粗布僧衣,吃素食淡飯,住的草廬連門簾都沒有,卻自號“居士”,從不踏進城郭半步。他便是陸法和,臉上總沒什麼表情,一雙眼睛卻像能看透人心,百裡洲的人都說他是“活神仙”,可誰也摸不透他的底細。
那時侯景剛投降梁朝,滿朝文武都覺得是天大的好事,唯有陸法和找到南郡的朱元英,平靜地說:“檀越對施主的尊稱),貧道該和你一起去打侯景,為國家出點力。”朱元英愣住了,忙問:“侯景剛歸降,為何要打他?”陸法和隻淡淡一句:“該如此,便如此。”朱元英摸不著頭腦,隻當他隨口說說,沒放在心上。
沒幾年,侯景果然反了,率領叛軍渡過長江,直逼江陵。朱元英慌了神,連夜劃船去清溪山找陸法和,氣喘籲籲地問:“侯景都要打過來了,這可怎麼辦?”陸法和正坐在草廬前曬草藥,聞言抬了抬眼,慢悠悠道:“莊稼要等熟了才好收割,侯景也一樣,等他‘熟’了,不用咱們動手,自會敗落。檀越等著就是,急什麼?”朱元英追問能不能打贏,陸法和卻答:“能贏,也不能贏。”這話聽得朱元英更糊塗了,可看著陸法和篤定的樣子,又莫名放了些心。
沒過多久,侯景派大將任約帶五萬兵馬,去攻湘東王蕭繹的江陵。叛軍一路勢如破竹,眼看就要兵臨城下,湘東王急得團團轉。這時,陸法和突然帶著一群人找上門來——八百個穿著粗布短打的蠻人弟子,個個腰挎彎刀,眼神銳利。陸法和對湘東王說:“貧道有兵馬,願去征討任約。”
湘東王又驚又喜,忙派胡僧佑帶一千多士兵,跟著陸法和一起出發。船隊在江津碼頭集結時,陸法和登上主艦,忽然大笑起來,指著江麵對眾人說:“你們看,這江裡藏著無量兵馬,哪用怕任約那點人?”士兵們往江裡看,隻看見滾滾江水,什麼都沒有,可聽陸法和說得真切,心裡竟也多了幾分底氣。
開戰那天,任約的船隊黑壓壓一片,從上遊衝下來。陸法和卻不慌不忙,讓弟子們在船頭擺上香爐,自己盤腿坐下誦經。奇怪的是,原本順風順水的叛軍船隊,突然被一股逆流頂得寸步難行;而陸法和的船,卻像有股力量推著,飛快地衝了過去。蠻人弟子們趁機跳上敵船,彎刀揮舞,叛軍沒一會兒就亂了陣腳。任約想坐船逃跑,剛劃出去沒多遠,船槳突然斷了,他“撲通”一聲掉進江裡,被士兵們生擒活捉。
消息傳回江陵,湘東王又驚又敬,後來他登基成了梁元帝,想封陸法和為三公朝廷最高官職)。有人不解,問元帝:“陸法和總說自己是求道之人,怎麼能讓他當三公呢?”元帝身邊的大臣徐褒說:“他以道術自居,說不定早知道自己會有這一天。”元帝點點頭:“陸法和立了這麼大的功,該受這個封。”於是派人去請陸法和入朝,封他為司徒。
可陸法和當了司徒沒多久,就開始大規模聚集兵艦,看樣子是想偷襲襄陽,再從武關打進北方。元帝得知後,連忙派人去阻止他。陸法和見了使者,把所有兵馬都交了出去,平靜地說:“貧道是求道的人,連梵天王的位置都不稀罕,怎麼會覬覦君主的位子?隻是和陛下有香火因緣,該來幫他解圍罷了。如今陛下懷疑我,這也是定數,改不了了。”
之後,陸法和在府裡設了供養儀式,做了許多大垍薄餅一種粗陶碗裝的薄餅),分給身邊的人吃。沒過多久,西魏的軍隊就打了過來,直逼江陵。陸法和想帶兵去救援,元帝卻派人攔住他,說:“江陵自己能破賊,你在郢州鎮守就好,不用過來。”陸法和隻好回到郢州,讓人把城門刷成白色,自己穿上粗白布衫,用彩色布條斜係在身上,再用大繩勒住腰,坐在葦席上,一整天都沒動。
後來,江陵城破,梁元帝被殺,梁朝滅亡的消息傳來,陸法和又穿上之前那套“凶服”,接受梁人的吊唁。那些逃到西魏的梁朝人,後來在某地竟真的見到了陸法和之前做的垍薄餅——原來他早知道梁朝會亡,提前做了這些餅,像是在為王朝的覆滅送彆。
再後來,有人說陸法和帶著弟子去了百裡洲的蘆葦蕩,再也沒人見過他;也有人說,他成了仙,飛到天上去了。但無論他去了哪裡,人們都記得:那個穿粗布僧衣的居士,能預知禍福,卻不貪慕權勢;能立下大功,卻甘守平淡。他的故事像一麵鏡子,照出了世間的浮躁與貪婪——真正有本事的人,從不需要用職位或權勢證明自己;真正通透的人,早就明白“因緣自有定數,功過不必強求”的道理。
而那八百個蠻人弟子、一船破敵的江水、一碗送行的薄餅,也都成了梁朝舊事裡最特彆的注腳:比起爭權奪利的喧囂,堅守本心的平靜,才是最難得的“道”;比起驚天動地的功業,懂得“知止不殆”的智慧,才是最珍貴的“能”。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2、王梵誌
隋文帝年間,衛州黎陽縣東十五裡處,住著個叫王德祖的農戶。他家院子裡有棵老林檎樹類似沙果的果樹),枝繁葉茂了幾十年,每年都結滿酸甜的果子,是王家夏天納涼、秋天收果的好去處。可不知從哪一年起,樹乾上慢慢長出個癭瘤,起初隻有拳頭大,三年過去,竟長得像鬥一樣圓滾滾,表皮乾裂,看著像是要朽爛了。
這年秋天,王德祖看著那癭瘤,心裡總覺得不踏實——怕它爛透了傷著樹乾,便找了把鋒利的斧頭,想把癭瘤砍下來。斧頭剛碰到樹皮,就聽見“哢嚓”一聲輕響,癭瘤竟自己裂開了道縫。王德祖探頭一看,嚇得差點把斧頭扔在地上:裂縫裡裹著個小小的嬰兒,閉著眼睛,像裹在胎衣裡似的,氣息卻很平穩,小手還偶爾輕輕動一下。
王德祖又驚又奇,連忙把嬰兒抱出來,用自己的粗布褂子裹好。他和妻子成婚多年沒孩子,看著這從天而降的孩兒,隻當是上天賜的緣分,當即決定收養他。夫妻倆小心翼翼地照顧著,喂奶、換尿布,比待親生的還上心。嬰兒也爭氣,不吵不鬨,長得白白胖胖,隻是一直不會說話,王德祖夫婦雖有些著急,卻也沒多在意——隻當是孩子開口晚。
直到孩子七歲那年的一天,他突然坐在院子裡的林檎樹下,抬頭看著王德祖,清晰地開口問道:“是誰把我養大的?我又該叫什麼名字呢?”
王德祖又驚又喜,蹲下身,把當年從林檎樹癭瘤裡發現他的事一五一十說了。孩子聽完,眨了眨眼睛,認真地說:“我從林木裡來,又蒙您收養,不如就叫‘林木梵天’吧?後來覺得這名字太長,又改成‘梵誌’。您姓王,我便跟著您姓王,叫王梵誌,好不好?”
王德祖連忙點頭:“好!好!就叫王梵誌!”
自那以後,王梵誌像是開了竅,不僅說話流利,還喜歡拿著樹枝在地上寫字。沒過多久,他竟能自己作詩了。他寫的詩不像文人墨客那樣講究辭藻,全是大白話,卻句句透著實在道理——有的勸人要孝順,有的說彆貪心,有的講待人要和氣,左鄰右舍聽了,都覺得說到了心坎裡。
有一回,村裡有戶人家因為分家產吵得不可開交,兒子罵老子偏心,老子哭著說養兒不孝。王梵誌路過,隨口念了首詩:“兄弟須和順,叔侄莫輕欺。財物同箱櫃,房中莫畜私。”那戶人家聽了,頓時紅了臉,吵吵鬨鬨的聲音也停了,後來還主動和好了。
慢慢地,王梵誌會作詩的事傳遍了黎陽縣,連縣裡的官員都派人來請他寫詩。他還是那樣,穿著粗布衣裳,住著王德祖的老房子,寫的詩依舊簡單直白,卻總能點醒世人。有人問他:“你從樹裡來,是不是有什麼神仙本事?”王梵誌笑著搖頭:“我就是個普通人,不過是見得多了,想說幾句實在話,讓大家日子過得順心些。”
後來王德祖夫婦老了,王梵誌悉心照料,直到他們安詳離世。再後來,他離開了黎陽縣,有人說他去了長安,有人說他去了江南,走到哪裡,就把通俗易懂的詩寫到哪裡,勸人向善,教人明理。
人們漸漸忘了他是從樹癭裡來的“奇孩兒”,卻記住了王梵誌這個名字,記住了他那些像家常話一樣的詩。其實,王梵誌的特彆,從來不是“從樹裡來”的出身,而是他不管經曆了什麼,始終保持著一顆通透、善良的心——他用最簡單的話,講最實在的理,就像那棵孕育他的老林檎樹,不張揚,卻總能結出酸甜解渴的果子,滋養著身邊的人。
這世間最珍貴的,從來不是什麼“神仙來曆”,而是無論身處何種境遇,都能守住本心,用自己的力量溫暖他人、照亮人心。王梵誌做到了,他的詩,他的故事,也像一粒種子,在時光裡生根發芽,提醒著後人:善良不分出身,真誠自有力量。
3、王守一
唐貞觀初年的洛陽城,朱雀大街上總能見到個特彆的身影——一個穿粗布短打的布衣漢子,背著個比人還高的大陶壺,壺口用青布塞著,走幾步就吆喝一聲:“賣藥嘍——能治旁人治不了的病!”這人自稱終南山人王守一,他的藥卻古怪得很:有人哭著求他買藥,他搖頭不給,沒過多久那人就病死了;也有沒病的人想討個“保健藥”,他卻硬塞過去,十幾天後,那沒病的人準會染上重病。洛陽人都說他的藥“認人”,也都暗暗敬著他,沒人敢隨便招惹。
城裡的柳家是出了名的富戶,家主柳信一輩子攢下千金家業,卻隻有一個獨子,寶貝得不行。這年柳家公子剛滿二十,眉頭上突然冒出個肉疙瘩,起初隻有黃豆大,沒幾天就長到了核桃大小,摸上去軟乎乎的,不疼不癢,可就是消不下去。柳信請遍了洛陽城裡的名醫,有的說要開刀割掉,有的說是什麼“氣血鬱結”,開了方子喝了幾十副藥,那肉疙瘩不僅沒小,反而隱隱透著點青色,柳家公子連帶著也沒了精神,整日愁眉不展。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有天,柳府的老管家從街上回來,喘著氣對柳信說:“老爺,街上有個叫王守一的賣藥人,聽說能治怪病,不如請他來試試?”柳信本不抱希望,可看著兒子日漸憔悴的樣子,還是咬咬牙:“備車,我親自去請!”
找到王守一時,他正坐在街角的老槐樹下,靠著大陶壺打盹。柳信恭恭敬敬地作了個揖,把兒子的病情一五一十說了,還再三懇求:“先生若是能治好犬子,柳家願以百金相謝!”王守一睜開眼,上下打量了柳信一番,慢悠悠起身:“走吧,去看看你兒子。”
到了柳府,王守一沒急著看公子的病,先讓下人擺上香爐,點了三炷香,又端來酒肉,對著空氣拜了拜,像是在祭祀什麼。柳家父子看得一頭霧水,卻不敢多問。等祭祝完,王守一才走到柳家公子麵前,盯著他眉頭上的肉疙瘩看了片刻,伸手從背後的大陶壺裡摸出個褐色藥丸——藥丸隻有指甲蓋大,卻散發著淡淡的清香。他把藥丸放進嘴裡嚼爛,伸手敷在肉疙瘩上,又讓下人再備些酒肉,自己坐在桌邊喝起了酒。
不過半盞茶的功夫,柳家公子突然“哎喲”叫了一聲,眉頭上的肉疙瘩竟“噗”地破了個小口。眾人還沒反應過來,一條小蛇從破口裡鑽了出來,落在地上——那蛇隻有五寸長,身上的鱗片卻五顏六色,紅的像火、綠的像玉、金的像光,在陽光下看得人眼睛發花。小蛇落地後沒停,竟還在慢慢變長,不過片刻就長到了一丈多,盤在地上像根彩色的柱子,吐著信子,卻沒傷人。
王守一這時已經喝完了壺裡的酒,站起身對著大蛇大喝一聲:“走!”那大蛇像是聽懂了,突然騰起身子,周圍的空氣瞬間變得昏暗,雲霧從蛇身下冒出來,裹住了大蛇和王守一。柳家父子和下人看得目瞪口呆,等雲霧散了,院子裡隻剩下地上的幾片彩色鱗片,王守一和大蛇早已沒了蹤影,柳家公子眉頭上的肉疙瘩也消失得乾乾淨淨,連個疤痕都沒留下。
後來,柳家公子恢複了精神,柳信也到處打聽王守一的下落,卻再也沒人見過那個背著大陶壺的布衣漢子。有人說他是終南山的仙人,專門來洛陽救苦救難;也有人說那大蛇是他養的“靈物”,專門用來吸走人的病根。
不管王守一是什麼身份,洛陽人都記得:那個古怪的賣藥人,雖行事奇特,卻有一顆救苦救難的心。他的故事也悄悄提醒著人們:真正的“本事”從不是用來炫耀的,而是在彆人需要時伸出援手;真正的“奇人”也從不需要華麗的外表,粗布衣衫下,藏著的可能是最珍貴的善意。就像王守一的大陶壺,看著普通,裡麵裝的卻是能解人病痛的良藥——有時候,最不顯眼的人和事裡,往往藏著最動人的溫暖。
4、李子牟
唐朝時候,蔡王府裡有個七公子,名叫李子牟。這人生得眉目清朗,穿件月白長衫往那一站,自帶股爽利秀雅的氣度;更難得的是才調高絕,尤其擅長吹笛——他指尖按在笛孔上,一管玉笛能吹出春燕拂柳,也能奏出秋江映月,聽過的人都說,天下再找不出第二個能比他吹得好的。
那年孟春望夕,李子牟客遊荊門,正巧趕上江陵的老習俗。江陵這地方,每到正月十五晚上,沿江兩岸要掛滿“影燈”:細竹做骨,糊上彩紙,有的畫著嫦娥奔月,有的描著漁舟唱晚,一到傍晚點亮,整條江像落了滿岸的星星。士女們穿著羅裙錦衫,手挽著手沿江逛;雜耍的敲著銅鑼翻筋鬥,舞獅的踩著鼓點晃腦袋,說書的拍著醒木講古事,人聲、笑聲、鑼鼓聲裹在江風裡,熱熱鬨鬨能傳到半裡外去。
李子牟和幾個朋友站在江邊的酒樓裡,看著樓下的喧騰,其中一個朋友笑著拍他肩膀:“子牟,你總說你吹笛最妙,今兒這麼多人,你要是能讓這滿街喧嘩停了,我們就請你喝最烈的燒春酒!”
李子牟挑了挑眉,從腰間解下一支玉笛——那笛身瑩潤得像浸了水的暖玉,上麵刻著細密的雲紋,是先帝親自賜給他的。他指尖摩挲著笛身,輕笑一聲:“這有何難?你們看著便是。”
說著,他走上酒樓的軒窗,推開雕花木窗。江風裹著燈影吹過來,拂動他的長衫。他把玉笛湊到唇邊,手指輕輕一按,第一聲笛音就飄了出去——那聲音清得像剛融的雪水,順著江風繞著樓轉了圈,又慢悠悠漫到街上。
原本敲鑼的雜耍藝人手一頓,鑼聲戛然而止;舞獅的漢子腳一停,獅子頭耷拉下來;連哭鬨著要糖的小孩都忘了哭,仰著頭往樓上看。沿江的人全靜了,密密麻麻的人影站在燈影裡,隻有那笛音在空氣裡飄——時而像春鳥在枝頭跳,時而像江水在石上淌,聽得人心裡軟軟的,連呼吸都放輕了。
直到笛音落了好一會兒,才有個穿紅襖的小姑娘怯生生地問:“娘,剛才那是什麼聲音呀?好好聽。”人聲、鑼鼓聲這才慢慢又響起來,卻比剛才輕了些,像是怕擾了剛才那陣清韻。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李子牟放下玉笛,心裡免不了有些得意——畢竟能讓萬眾寂然,可不是誰都能做到的。可沒等他和朋友說話,樓下忽然傳來一陣吟詩聲:“月照江樓笛韻清,萬人凝聽忘歸程。”那聲音不高,卻透著股蒼勁,像老鬆在風裡說話。
眾人順著聲音看過去,隻見一隻小漁船飄在江邊,船上站著個白發老人。老人穿件洗得發白的粗布袍,腰間係著根麻繩,手裡拄著根竹杖,臉上的皺紋深得像刻出來的,可眼神亮得像有光,模樣古古怪怪的,卻透著股說不出的清雅。
李子牟見老人能吟出笛音裡的意境,忙拱手行禮:“老丈謬讚了。”
老人笑了笑,撐著竹篙把船靠了岸,慢悠悠走上酒樓。他目光掃過李子牟手裡的玉笛,開口道:“剛才吹笛的,想必是蔡王殿下吧?笛音的格調極高,可惜了——你這笛子,尋常得很啊。”
李子牟愣了一下,下意識地把玉笛攥緊了些:“老丈說笑了。這笛子是先帝親賜的,笛身是西域來的暖玉,摸著手感溫潤,吹起來音色也透亮。我這輩子見過的笛子,沒有比它更珍貴的了。”
老人沒反駁,隻是指了指酒樓牆角——那裡放著幾支普通的竹笛,是供客人閒時消遣用的,有的笛身裂了縫,有的還沾著點酒漬。他拿起一支最舊的,吹口處都磨得發亮了,轉身對李子牟說:“殿下信不信,我用這支破竹笛,也能吹出動人的音?”
李子牟還沒說話,老人已經把竹笛湊到唇邊。手指一動,笛音就飛了出來——那聲音沒有玉笛的溫潤,卻多了幾分山野的靈動,像清泉在石縫裡跳,像野鳥在林間叫,聽得人眼前仿佛出現了青山綠水,比剛才的笛音更添了幾分活氣。滿座的人都看呆了,連剛才喧鬨的朋友,都忘了要請的燒春酒。
老人放下竹笛,看著李子牟,語氣平和卻有力:“殿下你看,這支破竹笛,吹出來的音也能讓人靜聽。真正妙的,從來不是笛子,是吹笛的人啊。你恃著先帝的玉笛,倒忘了——是你的手指懂怎麼按孔,你的心意懂怎麼傳情,才讓笛音有了魂。要是換個不會吹的人,就算拿著金笛銀笛,也吹不出剛才的韻致。”
李子牟的臉一下子紅了,連忙站起身,對著老人深深作揖:“老丈說得是,我錯了。一直把玉笛當至寶,卻忘了真正的至寶,是自己手裡的功夫。”
老人點點頭,眼裡露出笑意:“知錯就好。才華是好事,可彆讓外物遮了眼。”說完,他拿起竹杖,轉身下了樓,撐著小漁船飄進燈影裡。江風一吹,船和人就漸漸模糊了,沒一會兒就融進了滿岸的燈火中,再也找不見了。
從那以後,李子牟再也不總把先帝賜的玉笛帶在身上了。有時他會在江邊找個石頭坐下,撿起路邊的細竹,自己削一支簡單的笛子,吹給過路人聽。他的笛音裡少了幾分傲氣,多了幾分平和,路過的農夫、洗衣的婦人,都願意停下來聽一會兒。
有人問他:“七公子,您怎麼不用那支先帝的玉笛了?”
李子牟笑著搖頭:“玉笛雖好,可竹笛也能傳情。隻要心裡有韻,什麼笛子都能吹好。”後來,他還收了幾個窮苦孩子做徒弟——有的孩子連笛子都買不起,他就教他們用蘆葦杆做笛。他從不看徒弟有沒有好樂器,隻看他們有沒有真心愛音樂,有沒有耐心琢磨指法。
漸漸的,人們忘了他是蔡王的兒子,忘了他有支先帝賜的玉笛,隻記得荊門有個叫李子牟的人,吹笛吹得極好,心也和善。
其實,我們生活裡也常有這樣的事——總以為珍貴的是外在的物件、身份的光環,卻忘了真正能打動人的,是內在的才華與謙遜。就像李子牟的笛音,不是玉笛讓它動人,是他對音樂的熱愛與琢磨;就像我們做事,不是靠“好工具”“好背景”,而是靠自己的用心與堅持。丟掉對“外物”的執念,專注於打磨自己的“本事”,才是能伴隨一生的“至寶”。
5、呂翁
開元十九年的初秋,邯鄲道上的風還帶著點夏末的暖。路邊的邸舍驛站)裡,一個穿素色道袍的老者正坐在竹席上,麵前放著個舊布囊,手裡慢悠悠地撚著胡須——這人便是呂翁。他剛歇腳沒多久,門外就傳來一陣馬蹄聲,緊接著,一個穿短褐、騎青駒的年輕人掀簾進來,把馬韁繩往門柱上一拴,也不客氣,徑直坐在了呂翁對麵的席子上。
這年輕人叫盧生,是附近縣裡的農戶。他剛從田裡回來,褲腳還沾著泥,坐下後先灌了半瓢涼茶,抹了把汗,瞥見自己身上打補丁的短褐,忍不住歎了口氣:“唉,大丈夫活在世上,混到這份上,真是窩囊。”
呂翁抬眼打量他——盧生看著不過三十出頭,麵色紅潤,身材也壯實,不像受了苦的樣子,便笑著問:“看你身子硬朗,說話也痛快,怎麼還歎自己困窘呢?”
盧生放下瓢,眉頭皺得更緊:“老人家您不知道,我這就是苟活!什麼叫‘適意’?我連邊都沒摸著。”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那你覺得,什麼樣才算適意?”呂翁追問。
“得建功立業,名揚天下!”盧生眼睛亮了些,聲音也提高了,“最好能當將軍、做宰相,吃飯用列鼎古代貴族的食器),聽曲挑最好的樂師,讓家族興旺,家裡錢財用不完——那才叫活得值!我年輕時也讀過書、學過本事,總覺得自己早晚能穿紅戴紫指做官),可現在都過了三十,還得天天扛著鋤頭下地,這不叫困窘叫什麼?”
話剛說完,盧生就打了個哈欠,眼睛也開始發沉——畢竟在田裡忙活了一上午,實在累得慌。這時,邸舍的主人端著蒸籠從後廚出來,籠裡的黃粱小米)正冒著熱氣,香味飄得滿屋子都是。
呂翁見狀,從布囊裡摸出個枕頭遞給盧生:“你要是累了,就枕著這個枕頭睡會兒。保管讓你如願以償,過上你說的‘適意’日子。”
盧生接過枕頭,隻見枕頭上刻著些奇怪的花紋,枕芯像是裝了東西,沉甸甸的。他也沒多想,靠在牆上就閉上了眼——剛把腦袋挨到枕頭上,就覺得一陣困意襲來,不知不覺就睡著了。
夢裡,盧生突然聽見有人喊他的名字。他睜開眼,發現自己竟不在邸舍裡,而是坐在一間寬敞的書房裡,桌上擺著筆墨紙硯,窗外還種著幾株翠竹。一個穿長衫的管家走進來,躬身道:“公子,該去參加科舉了,馬車已經備好了。”
“科舉?”盧生愣了愣,才反應過來——自己這是要去考功名!他連忙起身,換上早已備好的錦袍,坐上馬車往京城趕。沒想到,這一考竟中了狀元!皇帝見他年輕有為,當場封他為翰林學士,還賜了他一套京城的宅院。
沒過幾年,邊境告急,皇帝要選將領出征。盧生主動請戰,憑著自己學過的兵法,竟打了個大勝仗!回來後,皇帝龍顏大悅,封他為鎮國將軍,賞了他良田千畝、駿馬百匹。又過了十幾年,老宰相告老還鄉,皇帝直接任命盧生為宰相,還封他為趙國公,上朝時能和皇帝並肩走,文武百官都得向他行禮。
這期間,盧生娶了宰相的女兒做妻子,生了五個兒子。大兒子盧罽官至考功員外負責考核官員的官),二兒子盧儉當了侍禦史負責監察的官),三兒子盧位是太常丞負責禮儀祭祀的官),最小的兒子盧倚最有才華,二十四歲就做了右補闕負責向皇帝提建議的官)。幾個兒子娶的也都是名門望族的女兒,家裡的孫子、孫女加起來有十幾個,一家人熱熱鬨鬨的,真是應了他當初“族益茂”的心願。
不過,人一得意,難免會犯錯。有一年,盧生因為得罪了宮裡的宦官,被人誣陷謀反。皇帝震怒,把他關進了大牢,連家裡的良田、宅院都被抄了。盧生在牢裡絕望極了,甚至想過自殺——幸好他以前救過的一個小官,現在成了皇帝身邊的近臣,拚死為他辯解,才證明了他的清白。
皇帝知道錯怪了他,不僅恢複了他的官職和爵位,還賞了他更多的東西,以示補償。經曆過這場風波,盧生收斂了不少,做事也更謹慎了。又過了十幾年,他成了朝廷裡資曆最老的官員,前後兩次被貶到嶺南,又兩次回到京城當宰相,出入宮廷三十多年,風光得無人能比。
到了晚年,盧生開始貪圖享樂——家裡養了最好的樂師,後院的姬妾個個容貌出眾,皇帝賜的良田、豪宅、名馬,多得數都數不清。他漸漸覺得身體不行了,便一次次向皇帝請求退休,可皇帝總舍不得他走,還派太醫天天來給他看病,送最好的藥材。
臨終前,盧生躺在床上,讓兒子拿來紙筆,寫下了一道奏折:“臣本來是山東的一個普通書生,以前就喜歡種種田、澆澆菜。有幸遇到聖明的君主,才得以做官。陛下對臣的恩寵太多了,讓臣當將軍、做宰相,在朝廷內外任職這麼多年,臣實在慚愧……隻希望陛下以後能好好治理天下,讓百姓都能安居樂業。”
寫完奏折,盧生閉上眼睛,隻覺得一陣輕飄——再睜開眼時,他還靠在邸舍的牆上,呂翁正坐在對麵看著他,邸舍主人蒸的黃粱還在蒸籠裡冒著熱氣,香味和他剛睡著時一模一樣。
“我……我剛才是不是做了個夢?”盧生揉了揉眼睛,還有些恍惚——夢裡那幾十年的榮華富貴、起起落落,還清晰得像剛發生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