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你,”三爺直起身,拍了拍棉襖上的灰,“摔著了吧?”
禿河“嘿嘿”笑起來,從草垛上滾下來,抓起塊濕泥就往三爺身上扔:“三叔,你耍賴!”
泥塊擦著三爺的耳朵飛過去,砸在葦席上,洇出個黑印子。周圍的工人都起哄:“禿河加油!把三爺撂倒!”
德昇在坯垛後頭攥緊了拳頭。他看見禿河又抓起一大塊泥,這回落得更準,正砸在三爺的後背上。棉襖立刻濕了一大片,寒氣順著布縫往裡鑽。
“爹!”德昇喊了一聲,就要衝出去。
夏三爺回頭瞪了他一眼:“彆過來。”他轉回身,抄起模子往泥堆裡按,“禿河,咱來比賽扣坯子,誰扣得又快又方,明天我請他吃餅子。”
禿河一聽有餅子吃,眼睛亮起來:“好!”他抓起坯刀就往模子裡填泥,動作倒是快,就是填得不均,扣出來的土坯歪歪扭扭。
夏三爺的動作不快,卻穩當。他先把麥秸和泥拌勻,掌心按在模子上,用坯刀刮去多餘的泥,再輕輕一磕,塊方方正正的土坯就落在地上,棱角分明。
“看清楚了?”他慢悠悠地說,“土坯要像人一樣,站得直,才經得住風雨。”
禿河學著他的樣子,可手不聽使喚,要麼把泥填少了,要麼刮得太狠,扣出來的土坯不是缺個角就是扁塌塌的。
“三叔,你這咋整的?”他蹲在地上,看著三爺扣出的土坯排成隊,像小城牆似的。
“我年輕時候,跟著北大廟的老和尚種過菜。”夏三爺放下坯刀,往手心裡啐了口唾沫,“乾啥都得有章法,急不得。”
正說著,禿河突然從背後撲上來,這回是想把三爺抱起來扔泥堆裡。他力氣是真不小,胳膊一使勁,竟把三爺抱離了地麵。周圍的工人“嗷”地叫起來,拍著手喊:“禿河贏了!”
德昇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
可就在禿河要往泥堆裡甩的瞬間,夏三爺肩膀猛地往下一沉,同時身子往左邊一擰。
禿河隻覺得懷裡的人突然變輕了,像抓著團棉花,手一鬆,三爺順著他的胳膊滑下來,腳在地上一絆,禿河自己反倒往前撲去,“噗通”摔進泥堆裡,整個人都成了泥猴。
“這叫‘順水推舟’。”夏三爺伸手把他拉起來。
禿河抹了把臉上的泥,突然“哇”地哭了。
夏三爺愣了愣,從懷裡掏出個布包,裡麵是他中午沒舍得吃的窩頭,硬邦邦的。“拿著。”他把窩頭塞給禿河。
禿河接過來,啃了一大口,眼淚還掛在臉上,嘴裡卻“嗚嗚”地笑起來:“三叔,你真好。”
傍晚收工時,天已經擦黑了。北風更緊,刮在臉上像刀子割。工人們排著隊領糊糊,玉米麵糊裡摻了點白菜幫子,熱氣騰騰的。禿河端著碗,湊到德昇身邊,把碗裡的白菜都撥給他:“給你吃。”
德昇沒接,他看見禿河的手背上裂著好幾道血口子,沾著泥,看著挺嚇人。
“拿著吧。”夏三爺走過來,把自己碗裡的糊糊往德昇碗裡倒了一半,“禿河是好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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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息的時候,爺兒倆擠在通鋪的角落裡。德昇問:“爹,禿河為啥總找你鬨?”
“他心裡乾淨,想跟人親近,就是不知道咋表達。”陽光映著夏三爺臉上的皺紋,“他娘死得早,爹跟著隊伍走了,沒人教他規矩。”
“那他工錢為啥比我多?”德昇還是有點不服氣。
夏三爺沉默了會兒,指著棚外:“你看那些土坯子,有的乾得快,有的乾得慢,可最終都是要砌進牆裡的。”他歎了口氣,“人也一樣,有的聰明,有的憨,可隻要肯乾,就都有用處。”
德昇沒說話,他聽見禿河在隔壁鋪位打呼嚕,聲音又響又勻。
往後的日子,禿河還是總找夏三爺“比劃”,但從沒往德昇身上動過手。
有時候德昇扣坯子累了,禿河會默默幫他把坯模子刷乾淨;德昇的棉襖被風吹開了,禿河會笨手笨腳地幫他係上帶子。
晚上收工,夏三爺把德昇叫到一邊,解開自己的棉袍,這棉袍是他年輕時做的,裡子都磨破了,但棉花還算厚實。“把這個給禿河送去。”
“爹,那你穿啥?”德昇急了,爹就這一件棉袍。
“我有羊皮坎肩。”夏三爺從包袱裡翻出件坎肩,是用舊羊皮縫的,毛都快掉光了。
德昇抱著棉袍找到禿河時,他正蹲在灶坑口烤火,凍得直哆嗦。“給你。”德昇把棉袍往他懷裡一塞。
禿河愣了愣,摸著棉袍上的補丁:“這是三叔的,”
“我爹讓給你的。”德昇彆過臉,“穿上吧,凍死了沒人跟我爹比劃了。”
禿河把棉袍往身上套“有點兒小,”禿河露出兩排白牙:“暖和......真暖和......”
開春的時候,北大窯開始砌牆了。土坯子一塊塊砌進牆裡,方方正正的,透著股紮實勁兒。
王大善人站在工地上,指著那堵牆說:“這牆結實,經得住風雨。”
韓慶年也來了,穿著新軍裝,胸前掛著枚像章。“三舅,你看!"他指著遠處,“大馬路也快修通了,以後物資運進來方便了,這車來車往會越來越熱鬨。”
夏三爺望著那堵正在長高的牆,牆根下堆著剛運過來的土坯,還是他和德昇、禿河他們大家一起扣的,在春光裡泛著溫潤的光。
他想起韓慶年那天說的話。“共產黨是給咱窮人打天下的”,現在他信了。這天下不是金鑾殿,是老百姓手裡的土坯,是能擋風遮雨的房子,是孩子嘴裡的糖,是傻小子臉上的笑。
德昇拽了拽他的衣角,指著不遠處:“爹,你看禿河!”
禿河正扛著根木梁往房頂上送,腳步還是有點順拐,可腰杆挺得筆直。他還穿著三爺的那件棉袍,在風裡晃晃悠悠,像朵開在春天裡的花。
“是有點兒小了,回頭讓你娘再給他做一件。”夏三爺看著禿河,笑了。
凍土早已化了,泥土的腥氣裡混著青草的味道,是新生的味道。
夏三爺知道,這縣城會越來越像樣,日子也會越來越像樣,就像他們扣的那些土坯,穩穩當當,踏踏實實,朝著天亮的地方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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