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咳咳……”韓慶年突然爆發出劇烈的咳嗽,他猛地轉過身去,對著牆角那個搪瓷痰盂劇烈地乾嘔起來,肩膀痛苦地聳動著。
好一會兒,咳嗽才稍稍平息,他直起身。
德麟眼尖,瞥見那暗紅色的痰盂裡,濺起了幾絲刺目的暗紅血沫。
他這才驚覺韓慶年的臉色灰敗得嚇人,眼窩深陷,嘴唇毫無血色,那件筆挺的軍大衣下擺,還沾著幾根乾枯的草屑,想必是剛從哪個公社的田埂風塵仆仆地趕回來。
“不說這個了!”韓慶年猛地一揮手,像是要揮開那些沉重的過往和此刻身體的虛弱,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德麟,眼下組織上需要你!需要你站出來!”
“需要我?!”德麟心頭一震,目光下意識地落在搪瓷缸裡那碗麥乳精上,甜膩的奶香裡,表麵正凝結著一圈圈渾濁的油花。
桂珍二姐那句帶著哭腔的“是成分的事嗎?”仿佛又在耳邊響起。
他抬起頭,直視著韓慶年,聲音低沉卻清晰:“慶年哥,我過繼到二爹家,那成分……你是知道的……”
“組織上已經反複查過了!”韓慶年猛地一拍桌子,聲音陡然拔高,震得桌上的搪瓷缸都晃了晃,渾濁的麥乳精濺出幾滴。
“德麟!你爹,你爺爺,你太爺爺,三代都是赤貧!給地主扛活租地的佃農!這成分是響當當的,沒問題!”
他激動地說著,猛地拉開抽屜,抽出一張印著紅色抬頭的表格,“啪”地一聲拍在德麟麵前。
爐膛裡,一塊乾透的木柴被火焰吞噬,發出“劈啪”一聲爆響,火星四濺。
韓慶年深吸一口氣,湊近德麟,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種秘密交付的鄭重:“地委下了決心,要在咱們農場搞個試點——建一座機械化的新磚廠!這是開天辟地頭一遭!”他用手指重重地點了點自己的胸口,“我在地委會上,拍了桌子,力薦你夏德麟來當這個領頭羊!”
說著,他又從抽屜裡拿出一張更厚實的紙,上麵端端正正印著一顆鮮紅的五角星。他小心翼翼地將它展開,推到德麟眼前。
德麟的指尖控製不住地顫抖起來,他屏住呼吸,目光死死地釘在那張任命書上。手指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微顫,慢慢撫過表格上那兩個濃墨寫就的字“廠長”。
“廠長?我可不行。”德麟趕緊搖頭,那兩個字,在爐火的光暈和紙麵鮮紅五角星的映襯下,竟像兩片飄浮在藍色天空裡的雲朵,遙遠得有些不真實。
“我...”德麟的舌頭打了結,“我啥也不會啊。”
“誰天生就會?我給你找了個師傅,從沈陽來的老技工,姓王,懂磚機。你年輕,學東西快。”他拍了拍德麟的肩膀,手勁大得像鐵鉗。
“當年你敢在日本兵眼皮子底下送我出城,現在就不敢接這活兒?”韓慶年粗糙的手指在那張紙上重重敲了敲。
他凝視著德麟的眼睛,眼神銳利如刀。
窗外,不知何時又刮起了北風,嗚嗚咽咽,像有人在哭。
一株光禿禿的老槐樹枯枝在風中瘋狂搖曳,將扭曲的影子投在糊著舊報紙的窗欞上,如同鬼魅亂舞。
德麟的影子被斜射進來的陽光拉得又細又長,孤零零地投射在粗糙的水泥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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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猛地想起夏三爺家那麵被雨水衝刷得斑駁的土牆上,還貼著褪色的《土地改革法》宣傳畫;想起從夏家村一路走來,沿途土牆上那一個個用石灰水刷上去的、巨大而醒目的標語——“鼓足乾勁,力爭上遊!”那八個大字,仿佛帶著灼人的溫度,烙印在他的腦海裡。
一股滾燙的熱流猛地從心底湧起,直衝頭頂,他感到自己的胸腔在劇烈地起伏。
他不再猶豫,用力地點了點頭,聲音不大,卻異常清晰沉穩:“慶年哥,不,韓場長!這活兒,我接!”
“好!”韓慶年眼中閃過一絲激賞,猛地站起身,繞過桌子,蒲扇般的大手重重地拍在德麟厚實的肩膀上,力道大得讓德麟身子都晃了晃。
“明天就去新磚廠籌備處報到!地址寫在任命書背麵了。”他頓了頓,補充道,“場部那邊,東頭那間向陽的廂房已經給你騰出來了,回去跟秀雲收拾收拾,儘快搬過來。磚廠這攤子事,刻不容緩!”
德麟走出區公所那扇厚重的木門時,正午的陽光異常明亮,毫無遮攔地傾瀉下來,刺得他眼前一片白茫茫,瞬間湧出了淚水。
他下意識地抬手擋了一下。
視線模糊的刹那,他瞥見停在院牆陰影裡的那輛綠色吉普車,後車窗上凝結著厚厚的、奇形怪狀的冰花。
那景象,像一把冰冷的鑰匙,猝不及防地打開了他記憶深處塵封的閘門。
那雪夜裡南大廟菩薩腳下的銅哨,藏在蒜苗印子底下的傳單,人們聽到抗聯消息欣喜的眼神,與表哥韓慶年在官道的離彆。還有,留駐在西塘無邊無際的蘆葦蕩深處的德勝哥。
就是那樣刺骨的黎明,霜花也是這樣一層層、一片片,無聲地凝結在冰冷的葦杆上,反射著死亡般的寒光。
他下意識地摸了摸懷裡那張硬挺的任命書,隔著厚厚的棉襖,依舊能感受到它方正的存在感。
路過夏二爺家那扇敞開的鋪門時,他不由自主地朝裡麵望了一眼。
隻見桂珍二姐正獨自在井台邊打水。她身上那件洗得發白的粗布棉襖,顯得異常寬大。裹著她單薄的身子,在寒風中更顯伶仃。
她吃力地搖動著轆轤,井繩發出吱吱呀呀的呻吟。突然,“嘣”的一聲脆響!緊繃的井繩毫無預兆地從中斷裂!
沉重的木桶帶著巨大的慣性,墜入幽深的井底,撞擊冰麵發出沉悶而空洞的回響,如同大地深處的一聲歎息。
德麟的心仿佛被那悶響狠狠撞了一下,腳步卻絲毫未停,反而更快了幾分。
他幾乎是逃離般地穿過冷清的城門洞,一口氣奔到城外空曠的野地裡。寒風毫無遮擋地刮在臉上,如同刀割。
“哥!哥!你回來了!”一個帶著驚喜的、略顯稚嫩的喊聲穿透風聲傳來。
德麟猛地抬頭,循聲望去。
隻見弟弟德昇正背著一捆幾乎與他瘦小身形等高的枯柴,深一腳淺一腳地從遠處覆蓋著厚雪的田埂上跑來。
他身上的棉襖同樣破舊,袖口磨得油亮發白,露出了裡麵發黑的棉絮。
然而,他那雙眼睛,在凍得通紅的小臉上,卻亮得驚人,像寒夜天幕中最純淨的兩顆星辰,盛滿了毫不掩飾的依賴和喜悅。
那寬大的棉襖下擺隨著他的奔跑,在潔白的雪地上掃過,笨拙又急切,像一隻急於歸巢的灰撲撲的雀鳥,撲過來,帶著迫切,帶著不顧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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