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煤油燈下翻著通訊錄,手指停在“德昇”兩個字上。
弟弟德昇高小畢業,考上了技校,念了兩年半。又考上了鞍山鋼鐵學院,去年“學生變工人”,被下放到黑龍江的農場,算算日子,已經快兩年沒回家了。
德麟立刻鋪開信紙,給德昇寫信叫他回來。
信寫了改,改了又寫,直到窗紙泛起魚肚白才封好。他在信裡沒說自己的難處,隻說“弟:見字如晤。如今大隊缺會計,盼你歸來。兄不才,願與你並肩。——兄德麟。”
信投進郵筒那天,德麟在村口站了半晌。他的心裡七上八下的,怕村裡的老老少少吃不上高粱米飯,又怕耽誤了弟弟的前程。
日子在掰著指頭的等待中流逝。每天收工後,德麟總要繞到村口的老槐樹下,望著通往縣城的土路儘頭。
隊裡的賬越來越亂,有社員開始嘀咕:“沒個正經會計,這日子咋過?”
他聽著這些話,夜裡翻來覆去睡不著,自己趴在炕桌上,一筆一筆計算,核對,煤油燈一亮就又亮到天明。
第二十天傍晚,德麟剛把最後一頭牛趕進牛棚,就聽見村口傳來孩子們的叫嚷:“德昇哥回來啦!”
他心裡一緊,抄起搭在牆上的草帽就往村口跑。
夕陽把土路染成金紅色,遠處兩個身影正慢慢走近。
走在前麵的是德昇,藍布褂子洗得發白,帆布包沉甸甸地掛在肩上。曬黑的臉上帶著風塵,看見他時,眼睛亮了亮,腳步也加快了些。
而跟在德昇身後的,竟是老父親夏三爺。
從黑龍江到盤山農場,他們徒步走了兩天的路,又坐了三天三夜的綠皮火車。
夏三爺的眉頭,一路沒鬆開過。車廂裡,煙絲的味道混著塵土味,成了德昇記憶裡歸途的氣息。
“你哥在磚廠時就護著你,”三爺囑咐,“沒有公家,你能念這麼多年的書?現在生產隊需要你了,你們兄弟倆得搭好夥。”
“哥。”德昇走到德麟近前,聲音有些沙啞,卻帶著穩穩的底氣。
德麟望著弟弟眼裡的紅血絲,又看了看他帆布包露出的半截書本,喉嚨突然發緊。
他想說句辛苦,想問問學業,最終卻隻化作一句:“回來就好,家裡的炕給你燒暖了。”
晚風穿過老槐樹的枝葉,帶著苞米秸稈的清香。德昇把帆布包往肩上緊了緊,笑著說:“哥,明天我就去大隊部理賬,咱兄弟倆一起把隊裡的生產搞起來。”
德麟望著弟弟年輕卻堅定的臉,又看了看身旁含笑的夏三爺,心裡那二十天的焦慮與不安,忽然都化作了踏實的暖意。
天邊的晚霞正濃,仿佛在為這對即將並肩前行的兄弟,鋪展開一片嶄新的天地。
德昇的會計辦公室,設在大隊部的耳房。一張掉漆的木桌,一把三條腿的板凳,還有一個缺了角的算盤。
他對著那串油光發亮的算珠發愁,手指在上麵笨拙地撥弄,算錯一次就用袖口擦去賬本上的墨跡,半天下來,袖口黑得像抹了墨。
“這珠子得用巧勁。”夏三爺不知何時站在門口,手裡端著碗苞米糊糊,“當年你爺爺教我算賬,說算盤珠子響,日子才能亮。”
他放下碗,伸出布滿老繭的手指,在算盤上演示“二一添作五”,算珠碰撞的脆響在小屋裡回蕩。
德昇跟著學,手指磨出了紅痕,夜裡躺在床上,指尖還在被子上比劃著。
半個月後,他的賬本開始變得清晰工整,每一筆工分、每一斤糧食都記得明明白白,連德麟看了都忍不住點頭:“不愧是念過大書的,這字比磚窯的線還直。”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1962年的冬天來得格外早,盤山農場的電線杆上貼出了征兵告示,紅紙黑字在寒風裡獵獵作響。
中印邊境的緊張局勢已經傳到了大隊裡,廣播裡每天都在播報前線的消息。
德麟在大隊部的耳房找到了德昇,他剛核完秋收的糧食賬,手指上還沾著墨汁。
“德昇,縣武裝部在招兵。”德麟的聲音很沉,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堅定,“你去吧,當兵是光榮的。”
德昇愣住了,手裡的算盤珠子啪嗒掉在地上:“可大隊的賬目......”
“有我盯著呢!”德麟打斷他,目光望向村口的方向,那裡的老槐樹上掛著高音喇叭,正播放著《中國人民誌願軍戰歌》,“我不會讓咱大隊落後,更不會讓村裡的老老少少餓肚子。爹說得對,男子漢就得保家衛國——沒有國,哪來的家?”
德昇看著兄長眼角的細紋,那是常年操勞留下的印記。他想起小時候爹教他們寫“國”字,說方框裡的“玉”是珍寶,外麵的框是城牆,守不住城牆,就護不住珍寶。他重重地點了點頭,算珠在掌心硌出淺淺的紅痕。
離家那天,飄著細雪。來接新兵的大解放汽車停在生產隊隊部的門口。
夏張氏把一籃煮熟的雞蛋塞進德昇的帆布包。雞蛋用粗布裹著,還帶著餘溫。
她的手指在德昇軍裝的第二顆紐扣上停了又停,那是心臟的位置,仿佛想把所有的牽掛都通過這輕輕的觸碰傳遞給兒子。
“到了部隊好好乾,彆惦記家裡。”她的聲音有些發顫,眼角的淚痣被淚水浸得發亮。
德麟站在一旁,想說些什麼,最終隻拍了拍德昇的肩膀。他的手掌寬厚有力,帶著磚窯的溫度,德昇知道,這一拍裡有囑托,有期盼,還有沉甸甸的兄弟情。
列車緩緩啟動,車輪碾過鐵軌發出哐當哐當的聲響,像時光在耳邊流淌。
德昇隔著車窗望去,母親轉身離開的背影有些佝僂,風中飄起的白發像一根細細的線,一頭係著車站,一頭係著他的心,越拉越緊,最終刺痛了眼眶。
列車穿過山海關時,德昇靠在車窗上打盹。城堞的影子在玻璃上掠過,像一道道凝固的曆史刻痕。他睜開眼,看見玻璃上的倒影,左邊是母親眼角的淚痣,右邊是鄰座新兵挺得筆直的脊梁。
破曉的天光從車窗湧入,將這兩樣東西熔成了一枚發燙的星星,在他的瞳孔裡閃閃發亮。
那是家與國的交融,是牽掛與信念的重疊。德昇摸了摸軍裝口袋裡的家書,兄長的字跡在顛簸中仿佛活了過來,磚窯的火光、大隊部的算盤、母親的白發、三爺的書.....所有的畫麵都在眼前流轉,最終凝成一個堅定的信念。
他挺直脊梁,望著窗外飛逝的風景。
遠方的天際線正泛起魚肚白,像極了北大窯磚廠初升的朝陽,帶著無儘的希望,照亮了前路。
喜歡本自俱足請大家收藏:()本自俱足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