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張氏長長地籲出一口氣,腿一軟,差點癱坐在地上,桂珍眼疾手快,趕緊上前扶住她,輕聲說:“三嬸兒,沒事了,沒事了。”
秀雲抱著穗兒從裡屋走出來,小穗兒剛才一直沒哭,這會兒被屋裡鬆快的氣氛感染,小嘴一癟,帶著哭腔喊了聲“爺爺”。
三爺走過去,粗糙的大手輕輕摸了摸孫女的頭,穗兒伸出小手,抓住爺爺棉襖上的扣子,像是抓住了最安穩的依靠。
德興緊繃的肩膀終於放鬆下來,他看著父親的背影,眼神裡滿是敬畏。剛才父親的每一句話,每一個眼神,都像刻在他心裡,讓他忽然明白了什麼是“骨氣”。
三爺踱回炕沿坐下,重新拿起那本舊書,卻沒立刻翻開,隻是摩挲著泛黃的書頁。
昏黃的燈光下,他臉上的線條似乎柔和了些,但眼角的皺紋裡,依舊沉澱著如黑土地般的堅韌,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
“老頭子,剛才可嚇死我了。”夏張氏緩過勁兒來,聲音還有些發顫,“馮大瘸子那喪良心的,咋就盯著咱們家不放?”
三爺沒抬頭,過了好一會兒才喃喃自語,像是在回答她,又像是在問這無邊的寒夜:“理兒……理兒這東西,軟得很,風一吹就歪。得有人站住了,把它撐起來,它才站得久,站得穩。”
窗外的風雪更緊了,嗚嗚地掠過屋簷,像無數隻手在拍打窗欞,又像無數人在寒風裡低語。但屋裡的煤油燈,那豆大的火苗,卻在穩穩地燃燒著,把一方小小的黑暗驅散,暖著這一家人的心。
第二天一早,雪小了些,天卻更冷了,屋簷下掛著的冰棱子足有半尺長,晶瑩剔透,在微弱的晨光裡閃著冷光。
夏四爺剛把院裡的積雪掃開條小道,就見大隊部的通訊員來了,說陳組長讓他去一趟,要調查他家驢被偷的事。
夏四爺是個老實巴交的莊稼人,一輩子沒跟誰紅過臉。
一聽要去見工作組,腿肚子都轉筋,哆哆嗦嗦地進了屋,下意識地抱起炕頭上的空簸箕,像是抱著個能壯膽的物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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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我陪你去。”他兒子夏德方不放心,披上棉襖就要跟。
“不用,我自己去就行。”夏四爺擺擺手,聲音發顫,“有你三叔在,不怕。”
話雖這麼說,他出門時還是回頭看了眼隔壁三爺家的方向,心裡才稍稍定了些。
工作隊在大隊部的舊磚房辦公。
屋裡燒著個煤爐子,煤煙味混著煙草味,倒比外麵暖和不少。
屋裡已經坐著幾個人,陳組長和那個拿本本的年輕人坐在桌子後麵。
夏三爺坐在靠牆的長凳上,手裡端著杯熱水,熱氣模糊了他的眉眼。
馮大瘸子坐在另一頭,縮著脖子,眼神躲閃,不敢看夏四爺。
夏四爺一進門,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他更緊張了,抱著簸箕的手都在抖,腳底下不知該往哪兒放。
“老夏四叔,坐。”陳組長看出了他的局促,指了指旁邊的凳子,語氣特意放溫和了,“彆緊張,就是問問你家驢被偷的事,你照實說就行。”
夏四爺哆哆嗦嗦地坐下,簸箕抱在懷裡,像是抱著救命稻草。
他偷眼看了看馮大瘸子,馮大瘸子立刻瞪了他一眼,那眼神凶巴巴的,嚇得他趕緊低下頭,嘴唇哆嗦著,半天沒說出話。
“老四,照直說,彆怕。”夏三爺放下水杯,聲音沉穩有力,“有啥說啥!”
聽到三爺的聲音,夏四爺像是吃了顆定心丸,猛地一激靈。抬起頭,看看三爺堅定的眼神,又看看陳組長鼓勵的目光,最後狠狠瞪了馮大瘸子一眼。
夏四爺像是鼓足了天大的勇氣,用力點了點頭,聲音帶著哭腔:“是!是真的!馮老五偷了我的‘二黑’!那驢是我前年用兩擔小米加兩袋黃豆換來的,能拉磨能拉車,開春全指望它!那天早上我去喂驢,驢圈空了,地上還有血跡,我順著血印子找到馮老五家,就看見他院裡堆著驢皮,鍋裡還燉著肉……”
他越說越激動,眼淚在眼眶裡打轉:“我去找他理論,他還罵我,說我訛他!我就和三哥去討說法,他拿了把殺豬刀,要捅三哥!三哥沒辦法才揍了他幾下!那半扇驢肉,還是三哥幫我扛回來的,掛在我家房梁上,現在還有呢!陳組長要是不信,我這就回家取來!”
“你!你血口噴人!”馮大瘸子急了,“騰”地站起來,拐棍都差點掉地上,“陳組長,彆聽他胡說!那驢是我自己買的,是他眼紅,想訛我的驢肉!夏老三是幫凶,他們哥倆兒合起夥來欺負我這殘疾人!”
“馮有才!”陳組長猛地一拍桌子,聲音陡然提高,桌上的水杯都震了震,“你坐下!讓你說話了嗎?”
馮大瘸子被嚇得一哆嗦,悻悻地坐下,嘴裡還嘟囔著“就是他們訛我”,聲音卻小得像蚊子哼哼。
陳組長的目光在屋裡轉了一圈,先落在三爺臉上。三爺那張溝壑縱橫的臉上沒什麼表情,眼神卻坦坦蕩蕩,像冬日裡的陽光,亮得讓人心裡敞亮。
他又看向夏四爺,夏四爺雖然還在發抖,眼神卻異常堅定,眼淚掉下來,砸在懷裡的簸箕上,暈開一小片濕痕,那是委屈,也是憤怒。
最後,他的目光落在馮大瘸子身上,馮大瘸子把頭埋得低低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拐棍上的裂紋,臉色白得像紙。
那個拿本本的年輕人一直沒說話,此刻筆尖在紙上飛快地寫著,沙沙的寫字聲在安靜的屋裡格外清晰。
陳組長沉默了片刻,指尖在桌麵上輕輕敲著,然後抬起頭,目光如電般射向馮大瘸子:“馮有才同誌,你反映的情況,我們會詳細調查核實。我們會找張百貴同誌核實受傷的經過,找村裡的老鄰居核實你腿傷的時間,找見過驢皮和驢肉的群眾核實情況。但我必須提醒你,實事求是是組織的原則,誣告陷害同誌,是要承擔責任的!情節嚴重的,要按政策處理!”
馮大瘸子的身子猛地一顫,頭埋得更低了,幾乎要碰到膝蓋,嘴唇翕動著,卻再也發不出半個有力的音節,隻剩那根油亮的棗木拐棍,在地上微微顫抖,“篤篤”輕響,像是在替他認錯,又像是在訴說自己的心虛。
陳組長站起身,走到夏三爺麵前,伸出手:“老夏三叔,謝謝你配合工作。你放心,組織不會讓老實人受委屈。張百貴同誌遇襲的事,我們會儘快查清,給村裡一個交代。”
三爺握住他的手,他的手粗糙得像老樹皮,卻暖和有力:“陳組長,我信組織。咱莊稼人沒啥念想,就盼著個理兒,理兒正了,日子才能過得踏實。”
從大隊部出來,雪徹底停了,太陽從雲層裡鑽出來,灑在雪地上,反射出耀眼的光。
夏四爺跟在三爺身後,腳步輕快了不少,剛才的緊張和害怕全沒了,嘴裡念叨著:“三哥,多虧了你,不然我真不知道該咋辦。”
三爺拍了拍他的肩膀:“老四,彆怕。邪不壓正,理兒在咱們這兒,就不怕他歪攪。”
陽光照在三爺的身上,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投在潔白的雪地上,穩穩當當。
遠處的村莊裡,炊煙嫋嫋升起,和雪霧混在一起,暖融融的。
馮大瘸子拄著拐棍,孤零零地走在後麵,身影在雪地裡縮成一團,越來越小。
德興在村口等著,看見三爺的身影,眼睛一亮,趕緊迎上來:“爹,咋樣了?”
三爺笑了笑,眼角的皺紋舒展開:“沒事了。理兒這東西,你站住了,它就倒不了。”
暖融融的陽光灑在他們身上,也灑在整個村莊。
寒風還在吹,但每個人心裡都亮堂起來,因為他們知道,這寒夜裡,總有人為了理兒站著,像棵老鬆樹,在風雪裡穩穩地紮著根,護著這一方土地的公道和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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