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方媳婦是夏四爺的長子,夏德方的媳婦。怎麼會突然來伺候爹?桂珍心裡犯嘀咕。
“桂珍二姐,你也彆太操心了。”德方媳婦舀了一勺藥汁,用小勺攪著,語氣慢悠悠的,“二爹早就過繼了我們德方,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以後家裡的事啊,就不勞你們費心了,有我和德方呢。”
她的笑容依舊甜膩,可說出的話卻像冰刀子,“唰”地劃開了一道無形的領地。
桂珍僵在原地,手都不知道往哪兒放。過繼?爹什麼時候過繼了德方?她怎麼一點都不知道?
“二哥過繼了德方?”夏三爺顯然也吃了一驚,他往前湊了湊,眉頭擰得緊緊的,“什麼時候的事兒?我怎麼不知道?”
炕上的夏二爺突然把臉往緞子被裡埋了埋,肩膀聳動著,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像是要把心肝都咳出來。被子被他拱得亂七八糟,露出的後頸瘦得能看見突出的骨頭。
“過繼文書都寫得清清楚楚的,還能有假?”德方媳婦放下藥碗,從棉襖口袋裡掏出張折疊的紙,在夏三爺麵前晃了晃,眼神裡帶著點得意,“二爹和我爹都簽了字按了手印兒的,這以後啊,德方就是夏家的長房長子,家裡的產業、這宅子,都得歸我們德方。”
她斜睨著桂珍,一字一句地說,像是在宣告什麼重大的事。金鐲子在她腕上晃來晃去,反射著炭火的光,刺得桂珍眼睛發疼。
夏三爺看著那張紙,又看看炕上咳得直不起腰的二哥,嘴唇動了動,最終什麼也沒說。
他心裡跟明鏡似的,這哪是過繼?分明是老四覬覦夏二爺的宅子和那點家產。
可二哥現在這個樣子,他能說什麼?難不成跟一個婦道人家吵一架?他隻能在心裡苦笑,一股無力感從腳底直竄上來。
桂珍沒看德方媳婦,也沒看三爺,她的目光落在地爐的炭盆裡。一塊炭火“啪”地爆開,濺起幾粒火星,像隻黑色的蝴蝶,輕飄飄地落在炕席上。
火星子閃了閃,轉瞬就滅了,隻在草席上留下個小小的灼燒黑點兒,很快就被周圍的暗色吞沒了。
桂珍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出那個娘家的。
冷風依舊刮著,吹得她臉頰生疼。耳邊總是回蕩著夏二爺喉嚨裡發出的聲音,像困在籠子裡的野獸,嗚咽著,掙紮著,卻怎麼也掙脫不開。
娘家的門在她身後關上了,“吱呀”一聲,像是把什麼東西永遠關在了裡麵。
暮色已經漫過了紅磚灰瓦,把整個城都浸在一片灰蒙蒙的光暈裡。
牆角的枯草還在冷風中顫顫巍巍,被風推著,東倒西歪,身不由己。
桂珍裹緊了身上的藍布褂子,漫無目的地往前走,腳下的青石板路好像永遠也走不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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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夏三爺家時,天已經擦黑了。西屋的煤油燈亮著,昏黃的光透過窗紙映出來,在地上投下模糊的影子。
夏三爺蹲在門檻上編柳條筐,柳條在燈火裡搖搖晃晃,任人擺布,燈光映著他眼角新添的皺紋,溝壑縱橫。
“回來了?”他抬起頭,“進屋吧,秀雲把飯熱著呢。”
桂珍沒說話,低著頭進了屋。
堂屋裡暖和,童秀雲正把一碗冒著熱氣的玉米糊糊端上桌,看見她進來,趕緊拉她坐下:“快趁熱吃,這天兒冷,暖暖身子。”
“彆聽你爹的。”童秀雲見她沒動筷子,忍不住開口,語氣裡帶著氣,“他那是糊塗了!什麼複婚?王家老三是什麼人?他這是又想把你往火坑裡推!”
桂珍握著筷子的手緊了緊,指尖泛白。
“桂珍兒,你聽話。”坐在一旁的夏張氏歎了口氣,“你就在三嬸兒這呆著,哪也不用去。你娘臨走的時候把你托付給我,我不能眼睜睜看著你遭罪。”
提起桂珍的親娘,夏張氏的眼圈紅了:“那年你娘病得厲害,彌留之際拉著我的手,把你和你姐的手放在我手裡...她就說了一句話,說讓我給你們尋個好出路,彆像她一樣苦了一輩子...”
夏張氏說不下去了,用袖子擦了擦眼角,淚水還是順著臉頰湧了出來,滴在深藍色的衣襟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漬。
桂珍的鼻子也酸了。娘走的時候她還小,隻記得娘躺在床上,臉色白得像紙,拉著她的手輕輕拍著,眼神裡全是不舍。那時候她不懂,現在才明白,娘是怕她以後沒人疼,怕她受委屈。
“讓你男人去磚廠吧。”夏三爺不知什麼時候進了屋,坐在炕沿上,眉心擰成一個結,“磚廠是公家的,有人管著,他不敢太過分。我托人打聽了,磚廠最近缺個卸車的,讓他去試試,總比在家遊手好閒強。”
桂珍慢慢抬起頭,看著三爺布滿老繭的手,看著他鬢角的白發,心裡像被什麼東西燙了一下。
她從貼身的衣襟裡摸出個小小的布包,打開來,裡麵是隻銀鐲子,樣式有些舊了,邊緣磨得光滑,卻是當年王家送來的聘禮。
後來她離了婚,這鐲子又成了她唯一的嫁妝,跟著她走了一路。
童秀雲看著那鐲子,歎了口氣:“你這是...”
“三嬸兒,三叔,我知道你們是為我好。”桂珍的聲音有些沙啞,“可日子總得過下去。他要是能去磚廠,有份正經活計,說不定就好了。”
沒人再說話,屋裡隻有火苗兒吞噬著燈芯燃燒的劈啪聲,還有窗外偶爾傳來的風聲。
煤油燈的光暈在牆上晃著,把幾個人的影子拉得長長的,貼在土牆上,像幅沉默的畫。
轉天一早,天還沒亮透,童秀雲抱著桂珍的包袱跟在她身後,往北大窯的磚廠走。路上結著薄冰,走起來打滑,童秀雲扶著桂珍的胳膊,一步一挪地往前挪。
“你真不後悔?”童秀雲停下腳步,看著桂珍凍得通紅的臉,眼神裡滿是擔憂,“好不容易逃出來的!那王家老三脾氣暴,你去了...萬一他再打你...”
桂珍低下頭,看著自己凍得發僵的手,手背上還有去年冬天留下的凍瘡疤。
她沉默了一會兒,抬起頭時,眼裡已經沒了昨天的猶豫:“人總得往前看。總不能一直靠著你們,我得自己走下去。”
一陣風突然卷著地上的浮塵刮過來,迷了她的眼睛。
她揉了揉眼,眼淚卻趁機湧了出來,順著臉頰往下淌,很快就被風吹乾了,隻留下冰涼的痕跡。
桂珍摸了摸袖袋裡的票子,是夏三爺塞給她的,說是給磚廠領導打點的人情錢。
那幾張皺巴巴的票子被她揣得緊緊的,帶著三爺手心的溫度,暖得她心裡發顫。
遠處的磚廠煙囪已經冒出了濃煙,黑灰色的煙柱直插灰藍色的天空,把本就陰沉的天染得更暗了。
風裡帶著股子煤煙味,還有泥土的腥氣,混雜在一起,是生活的味道。
桂珍抬手摸了摸鬢角,指尖觸到幾根硬硬的頭發,是新添的白發。
她忽然想起夏二爺炕頭的那盞始終亮著的長明燈,想起德方媳婦腕上明晃晃的金鐲子,想起娘臨終時不舍的眼神,心裡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的、苦的、澀的,一起湧了上來。
幾日後,天剛蒙蒙亮,磚廠的煙囪就冒出了第一縷青煙。淡灰色的煙在晨霧裡慢慢散開,像條柔軟的帶子,纏繞著高遠的天空。
桂珍在王家的灶間裡攪著小米粥。鐵鍋坐在柴火上,“咕嘟咕嘟”地冒著泡,金黃色的粥湯翻滾著,散發出甜甜的香氣。她手裡的粥勺碰著鍋沿,發出“當當”的鈍響,一聲接著一聲,在寂靜的灶間裡回蕩。
她望著蒸騰出的熱氣,看著那些白色的霧氣在眼前聚了又散,散了又聚,忽然就流下淚來。淚水落在粥裡,悄無聲息,很快就和滾燙的粥湯融在了一起。
夜漸漸深了。盤山城裡的青石板路上沒了行人,隻有月光灑在地上,一片銀白。
桂珍從磚廠送飯回來,走在空無一人的街上,影子被月色拉得老長,跟著她一步一步往前挪。
經過夏二爺的鋪子時,她聽見更夫敲著梆子從街角走過,“咚...咚...”的梆子聲在寂靜的夜裡傳得很遠。
“天乾物燥,小心火燭”的喊聲裡,隱約有低低的啜泣從牆內飄出來,像久困在籠子裡竭力的野獸,細細的,碎碎的,氣若遊絲,又像是風中的枯葉,凋落飄搖。
桂珍緊了緊脖子上的圍巾,把半張臉埋進圍巾裡,加快了腳步。鞋跟叩在青石板上,發出“嗒...嗒...”的清寂聲響,在這漫長的冬夜裡,一步一步,朝著前路走去。
風還在刮,可她的腳步卻沒停,像是要把滿心的寒意,都踩在腳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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