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的河總在不經意間緩緩流淌。從冬的蕭瑟到春的萌動,又從夏的燥熱滑向秋的清寂,轉眼便是一載有餘。
桂珍剛回王家的時候,院牆外的老槐樹還倔強地掛著幾片焦枯的葉,風一吹就簌簌打顫,像隨時要墜下來的歎息。
如今四季流轉,新枝已抽了嫩芽,枝椏間早已是濃綠一片。
春分那日的天是剛放晴的藍,盤山城裡的凍土還鋪著一層薄冰。王家的土炕卻燒得滾燙,炕席的紋路都被熱氣烘得發亮,上麵鋪著厚厚的穀草。
桂珍蜷在被褥裡,額頭上的汗珠子滾成了串,順著鬢角往枕頭上鑽。
她疼得緊緊的咬著牙關,嘴唇咬出了深深的紫痕。手指死死掐進褥麵的粗布紋裡,把舊棉絮都掐出了坑。
眼瞅著,窗外的天從墨黑轉成魚肚白,又漸漸染出橘紅,直到夜色再一次層層疊疊的漫過。
折騰一天兩夜了,還不落草。王家人急得團團轉。
一聲響亮的啼哭猛地劃破黎明的靜謐,那哭聲脆生生的,像把鈍刀子突然磨利了,直愣愣地紮進晨光裡。
接生的王婆婆用新彈的棉花抱被把孩子裹緊,臉上堆著笑湊到炕邊:“恭喜王家媳婦,七斤重的大胖小子!你瞧這小臉兒紅撲撲的,跟初升的日頭似的,將來準是個壯實娃!”
桂珍費力地側過臉,看見那團小小的身子在棉布裡動了動,眼睛還沒睜開,哭聲卻震得窗欞紙簌簌落灰。
“老三媳婦生了個大胖小子!”這消息像長了翅膀,一早就傳遍了王家大院。
王家的老太爺王大善人連夜戴著老花鏡,在油燈下把泛黃的族譜翻得嘩啦啦響。族譜紙頁脆得像乾樹葉,他翻到“紅”字輩時停住,指尖在紙麵輕輕點了點,又蘸了朱砂筆在空白處一勾,定下“王紅利”三字。
“紅利紅利,王家得利,”老人眯著眼笑,皺紋裡盛著滿足,“這名字討個口彩,往後日子準能紅火。”
可桂珍的心卻像被兩股繩子緊緊絞著發疼。一邊是初為人母的甜,暖得像懷裡的孩子;一邊是石頭般沉甸甸的憂,壓得她喘不過氣。
她抱著紅利喂奶時,總愛盯著孩子細軟的胎毛發呆,那小身子軟乎乎的,呼吸輕得像羽毛。
可她總覺得,像抱著一團火。既怕這火滅了,又怕火太旺,燎了手。
夜裡孩子稍有動靜,她就立馬驚醒,摸他的額頭燙不燙,看他的鼻子通不通,直到確認孩子安穩睡著,才能鬆口氣。可心口的空落,又會趁勢爬上來。
夏張氏挎著柳條籃子來看她。籃子裡臥著滿滿當當的紅皮雞蛋,油光鋥亮的,是她攢了好久的。
她把煮熟的紅皮雞蛋,在紅利的小包被裡滾了又滾。口裡念叨著滾災滾災,災難滾開,寶寶聰明,健康常在。
桂珍看著她忙活,心裡熱熱的難受。
夏張氏挨著她坐下,拍著她的手背勸:“女人家有了孩子就不一樣了,你瞧這大胖小子多招人疼,有了他,男人的心就能收回來了。”
桂珍低頭給孩子掖了掖被角,嘴角牽起個淺淡的笑,沒接話。
她太知道自家男人了。王老三學名叫建軍,是王家最小的兒子,從小被寵壞了。他的心從來不是係著線的風箏,能攥在手裡收放自如。那是匹脫韁的馬,野得很,彆說韁繩,就是套馬的繩都未必拴得住。
自從在盤山磚廠做裝卸工,窯火把他的臉烤的越來越黑,黑裡透紅,顴骨上總泛著一層油亮的光。窯火也把他的心腸烤的又乾又硬。
剛複婚那陣,他還會給桂珍好臉兒,後來時日長了,便隻剩“廠裡忙”三個字。桂珍懷著孕時,他起初還編個“夜班”“搶工期”的由頭,晚歸或不歸都找個說法。可自打紅利落地,連借口都懶得編了,常常是三天兩頭不見人影。
他又開始喝酒了。
那日傍晚桂珍正攪著玉米糊糊,灶膛裡的柴火劈啪作響,把她的臉映得忽明忽暗。鍋裡的糊糊咕嘟冒泡,香氣混著柴火的煙味飄滿廚房。
忽然院門口“咣當”一聲響,是粗布鞋踹在木門上的動靜。桂珍的手猛地一頓,長柄勺在鍋沿磕出輕響。
王建軍帶著一身酒氣闖了進來,黑灰順著衣角往下掉,鞋底把堂屋的紅磚,踩出一串黑印子,像在白紙上拖了幾道墨痕。
他扯著袖口抹額頭的汗,汗漬混著煙灰在額頭上拖出長長一道,倒像戲台上醜角畫的臉譜。
他的眼睛掃過炕上的悠車,被驚醒的紅利,哼哼唧唧的,眉頭立刻擰成個疙瘩:“咋又哭?真是個討債的!”
桂珍沒抬頭,把火鉗往灶膛裡一捅,火星子“噗”地濺出來,燙得她手背上立馬起了個紅泡。她“嘶”了一聲,卻沒顧上揉,心裡的疼比這燙傷更甚。
她知道男人在磚廠辛苦,可日子再難,家總該是個念想吧?可他眼裡隻有不耐煩,連看孩子一眼都嫌費事。
村裡的流言像三九天的風,帶著冰碴子往骨頭縫裡鑽。
井台邊總是消息最靈通的地方。女人們挎著搪瓷盆來洗衣服,衣裳在搓衣板上嚓嚓亂響,嘴巴卻比那響聲更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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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兒晌午我去趕集,路過磚廠瞧見了,”東界壁兒的張家嬸子壓低聲音,手裡的搓衣聲卻沒停,“西院的王老三,跟個穿紅棉襖的狐狸精躲在廠門口的東北角,吃烤地瓜呢,倆人摸摸搜搜的!”
“可不是嘛,”前街的李家媳婦把肥皂水潑在青石板上,泡沫立馬把青石板陰黑了一大片,“聽說前陣子有人看見他半夜才從磚廠後街出來呢……”
“那老武家的寡婦,不就是住後街?”
桂珍蹲在窗根下給紅利洗尿布,這話像一根根細針,悄沒聲兒地紮進耳朵裡。
她的手頓了頓,渾身說不出的疲憊。
她想起出嫁前,三嬸兒夏張氏拉著她的手說:“女人這一輩子,就像做針線活,縫縫補補是常事。”
那時她還不懂,總覺得隻要好好過日子,人心總能焐熱。
如今才明白,有些心任你怎麼焐,都暖不透。
桂珍的心更涼了。“針線補得了衣裳的破洞,補得了日子的難,可補不了男人的心啊。”
日子還得往下過,可壓在心口的石頭卻越來越沉。
王建軍並不往家裡拿錢,桂珍隻得在院子裡種些常吃的菜,養了幾隻雞。
白天照顧紅利喂飯、換尿布,趁孩子睡著時趕緊去地裡薅草,還要劈柴,做飯,喂雞,忙得腳不沾地。
夜裡孩子哭鬨,她就抱著在屋裡來回走,哼著不成調的歌謠,直到孩子在懷裡睡熟,她才敢坐下歇口氣。
窗外的老槐樹影在月光裡晃,風穿過枝椏的聲音像低低的歎息,她望著漆黑的院門,總盼著能聽見熟悉的腳步聲,可多數時候,等來的隻有滿院的寂靜。
秋收過後,王建軍說是磚廠趕工燒冬儲的磚,更是連著五六天沒著家。
紅利著了涼,夜裡燒得小臉通紅,桂珍心急如焚。
天剛蒙蒙亮,她把孩子托付給東院的張家嬸子。裹上頭巾,揣上家裡僅剩的幾塊錢,深一腳淺一腳的奔盤山醫院抓退燒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