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三爺的家裡其樂融融。
德麟回家來住了,穗兒和紅利每天手拉手到院門口接他。看見爹的身影,兩個孩子開心的奔過去。德麟一手一個,抱回來。
童秀雲和桂珍的感情素來親厚,桂珍又帶著孩子紅利常伴左右,悄悄填滿了德昇、德興兄弟參軍離家後,家裡那份淡淡的空落。
遼河的水在七月的毒日頭下泛著白晃晃的光,像潑在地上的碎銀,晃得人睜不開眼。
德麟蹲在堤壩上抽著旱煙,煙杆是用老柳木做的,被汗浸得油亮。
指尖被曬得發疼,泛著不正常的紅,可他渾然不覺,目光落在遠處東塘地的方向。
那裡新開出的二十畝水田,正攤著剛泡好的稻種,白胖胖的,像撒了一地的珍珠。
遠處的高音喇叭架在老榆樹上,鐵皮殼被曬得發燙,反複播放著關於“四清”運動的指示。
“清查賬目,整頓作風……”激昂的聲音混著此起彼伏的蟬鳴,像無數根細針,紮在他汗津津的後頸上。
這些日子,夏家大隊的空氣都帶著股緊繃的勁兒。生產隊的領導班子剛調整完,他從隊長升任大隊書記,肩上的擔子陡然重了好幾倍。
白天帶著社員墾荒台田改良土壤,夜裡還要在煤油燈下學文件,連軸轉了快一個月,眼眶下積著淡淡的青黑。
“德麟叔!”一陣急促的呼喊打斷了他的思緒。
宋文信赤著腳從堤壩下跑上來,褲腿卷到膝蓋,露出被蘆葦劃出道道血痕的小腿,新的血珠正順著劃痕往下滲。
這孩子才十五,是隊裡最勤快的半大小子,此刻臉上沒了往日的活泛,嘴唇都在哆嗦:“三爺爺摔了腿,秀雲嬸兒急得直哭,讓你趕緊去趟家裡!”
煙杆兒“啪嗒”一聲掉進腳邊的泥水裡,火星子在濕泥裡掙紮了兩下就滅了。
德麟猛地站起身,腰間的草繩勒得太緊,勒出一道紅痕。
他沒顧上拍掉褲腿上的土,大步往村裡趕,布鞋踩在曬得發燙的土路上,發出“噗噗”的聲響,路邊的狗尾草被他帶起的風掃得貼在地上。
夏三爺家的土坯房在村東頭,離堤壩最近。
還沒進門,就聽見屋裡傳來夏張氏壓抑的啜泣聲。
德麟掀開門簾,一股濃重的血腥味混著艾草的氣息撲麵而來。
屋裡亂作一團:炕桌上的粗瓷碗倒了,玉米糊糊灑了半桌;牆角的竹筐翻在地上,剛摘的豆角滾得滿地都是。
夏張氏正跪在土炕上給三爺包紮,她那件洗得發白的粗布圍裙上浸著暗紅的血,手指因為用力而指節發白,看見德麟進來,眼淚一下子湧了出來:“德麟,你可回來了……”
桂珍二姐按著夏三爺的傷腿,便於夏張氏包紮。秀娥領著穗兒和紅利躲在炕梢的角落裡,大氣都不敢出。
六十來歲的夏三爺趴在鋪著草席的土炕上,脊梁骨繃得像塊鐵板,右腿以一個詭異的角度向外撇著,褲管早就被血浸透,糊在皮肉上。
他額角的皺紋裡滲滿了冷汗,順著溝壑往下淌,滴在草席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印子。
看見德麟,他乾裂的嘴唇動了動,聲音嘶啞得像被砂紙磨過:“堤上的夯土堆塌了……我瞅著那袋稻種要滾進河裡,就想伸手搶回來……”
“爹!你糊塗!”德麟的心像被什麼東西狠狠攥住,又疼又急。
他往前跨了兩步,一拳砸在炕沿兒上,震得糊著報紙的窗紙簌簌作響,牆上貼著的“農業學大寨”標語都晃了晃。
可話剛出口,他就看見母親夏張氏鬢角新添的白發。那是為孩子們和家裡的光景熬出來的。
德麟到嘴邊的責備,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他怎麼能怪父親?去年冬天,他帶著隊裡的骨乾去大寨學台田改堿法,在冰天雪地裡蹲了一個月,回來時凍得腳都腫了。
是父親帶著社員們先在東塘地開了荒,用扁擔挑土、用筐子運石,硬生生把鹽堿地翻整出來。
那二十畝水田是全隊的指望,剛泡好的稻種更是金貴,一粒都不能少。
“爹一輩子要強,你就少說兩句吧。”媳婦童秀雲從外屋進來,手裡端著一盆溫水,她輕輕拉了拉德麟的衣角,眼神裡帶著勸和。
她也剛從地裡回來,褲腿上還沾著泥,鬢角的碎發被汗水粘在臉上,可動作卻穩當,把水盆放在炕邊:“娘,我來換布,你歇口氣。”
德麟心裡明鏡似的,父親這是為了夏家大隊這個集體,半分沒考慮自己的安危。
可正是這份不顧安危,才讓他更揪心。
他深吸一口氣,壓下翻湧的情緒:“文信,去把隊裡的馬車趕來,車轅上墊床棉被。”
說完,他轉身從牆上摘下捆稻草的粗繩,“送公社衛生院,得趕緊打夾板,耽誤不得。”
夏張氏忽然抓住他的手腕,她的指尖還沾著三爺的血,冰涼又粗糙,力氣卻大得驚人:“德麟,隊裡正清查賬目,這醫藥費彆走公家賬……”
她說著,從炕邊爬起來,踉蹌著走到牆角的樟木箱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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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箱子是她當年的陪嫁,漆皮早就掉光了,鎖頭也生了鏽。
夏張氏哆哆嗦嗦地打開鎖,從箱底翻出個紅布包,層層打開,裡麵是一遝用麻線捆著的毛票和幾張皺巴巴的角票,最大的麵額是十塊。“這是留著德昇娶媳婦的錢……先緊著你爹用。”
德麟接過紅布包,錢被捂得帶著體溫,硌得手心發沉。
他喉結動了動:“娘,回頭我把工分折算成錢,給德昇補上。”說完,他俯身背起父親。
三爺不算胖,可常年勞作的身子骨結實,壓在背上沉甸甸的。
德麟咬著牙,一步步往外挪,門檻太高,他抬腳時膝蓋都在打顫。
把夏三爺背上馬車,桂珍二姐隨後跟了上來,德麟趕著馬車,一路奔了盤山醫院。
盤山醫院的土坯房裡彌漫著消毒水的味道,穿白大褂的李醫生捏著聽診器,仔細檢查了三爺的腿:“萬幸,就是小腿骨劈了道縫,沒傷著筋。打個夾板,落炕休養倆月就沒事,就是這倆月不能沾重活了。”
聽到“落炕休養”,夏三爺急了,掙紮著想坐起來:“那哪行!東塘地的稻子還等著下種,排水渠還沒挖好……”
“爹!”德麟按住他的肩膀,臉色沉得能滴出水,“你要是再動,這腿落下病根,往後想下地都難!”
三爺看著德麟黑沉沉的臉,到了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隻是脖子還梗著,像頭不服輸的老黃牛。
德麟知道父親的性子,一輩子在地裡刨食,哪受得了閒下來?可眼下,也隻能這樣了。
把父親安頓在醫院的觀察室,德麟讓桂珍二姐留下陪護,自己揣著李醫生開的藥方往回趕。
天已經擦黑,土路兩旁的稻浪在晚風中沙沙作響。遠處的田裡傳來蛙鳴,此起彼伏,像在唱一首悠長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