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單位……運動多,材料也多。”老周放下門簾,解釋了一句,聲音裡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和無奈。
他的目光掃過那些卷宗,像是在看一堆燙手的山芋。
夏德昇的目光在狹小的空間裡遊移,最終被牆上的老式木製相框吸引。
相框的玻璃擦得很乾淨。照片裡,一個穿著筆挺的舊式軍裝、戴著軍帽的年輕人,意氣風發地站在天安門城樓前,背景是迎風招展的旗幟和遼闊的天空。
那年輕人劍眉星目,笑容燦爛,充滿了那個時代特有的理想主義光芒。
夏德昇認出來,那就是年輕時的老周。一股強烈的反差感衝擊著他:眼前這個略顯佝僂、被卷宗和舊報紙包圍的中年人,與照片裡那個英姿勃發的軍人,真的是同一個人嗎?
他下意識地對比了一下這個擁擠不堪的空間和自己老家寬敞的堂屋,一個念頭不受控製地冒出來:“這……還沒老家的堂屋大呢。”
“彆看這屋子不大,”趙助理的聲音突然在耳邊響起,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他環視著這擁擠的空間,語氣帶著一種過來人的感慨,“這可是在皇城根兒下,東交民巷!擱過去,這叫使館區。擱現在,那也是寸土寸金的地界兒!能在這有個窩,不容易。”
夏德昇心裡“咯噔”一下,臉上瞬間有些發燙,暗自慶幸自己剛才沒把那點“鄉下人”的見識說出口。
他想起趙助理平時常掛在嘴邊教導他們的話:“人呐,不能老窩在一個地方,得多出去走走,多見識見識這世界,眼界才能開闊,思想才能提升。”
這一刻,站在這個擁擠、陳舊卻又帶著曆史分量的老屋裡,看著牆上年輕的老周和眼前滄桑的老周,他似乎有些明白了趙助理執意要帶他出來的深意。
這趟北京之行,接兵是任務,見識這紛繁複雜的世界,體悟這時代浪潮下的不同人生,或許才是趙助理真正想讓他學習的功課。
晚飯是簡單的白菜燉粉條,就著老周從食堂打回來的二合麵饅頭。飯桌上,氣氛還算融洽。老周問了些連隊的情況,趙助理揀些能說的趣事講了講。
夏德昇大多時候沉默地聽著,扒拉著碗裡的飯菜。他能感覺到老周身上有種知識分子的儒雅氣質,說話不緊不慢,條理清晰,偶爾引經據典,又恰到好處,和連隊裡那些粗豪的漢子很不一樣。
但這種儒雅下,似乎又壓著沉沉的心事,像那爐子上蓋著蓋子的水壺,裡麵的翻滾外人看不見。
地鋪就打在裡屋卷宗堆旁那塊勉強騰出的空地上。
老周抱出兩床半舊的軍用棉被,帶著陽光曬過的蓬鬆氣味,這大概是屋子裡最暖和的物件了。
奔波了一天的疲憊很快將夏德昇拖入夢鄉。
不知過了多久,一陣刻意壓低的、卻因情緒激動而無法完全掩飾的爭吵聲,像冰冷的針,刺破了夏德昇深沉的睡眠。
他迷迷糊糊地睜開眼,意識還未完全清醒,耳朵卻已不由自主地捕捉著外間傳來的聲音。
門簾縫隙透進一絲微弱的光。他本能地不想聽,可那些話語卻像有了生命,固執地鑽進他的耳鼓。
“……老周!你糊塗啊!”是趙助理的聲音,壓得極低,卻像繃緊的弓弦,充滿了焦灼,“那些材料……你真打算就這麼交上去?那都是心血!是腦子裡的東西!白紙黑字寫出來,那就是把柄!”
接著是一陣長長的、沉重的歎息,仿佛要把胸腔裡的空氣都吐儘。
然後是嗆咳聲,伴隨著煙灰被吸入喉嚨的撕拉聲,顯然是老周在猛吸香煙。
咳聲平息後,老周的聲音才響起,帶著一種近乎絕望的疲憊和沙啞,像鈍刀子在磨石上拖動:
“老趙……形勢比人強啊……你不懂,你不在這圈子裡……你不明白現在這股風刮得有多猛……留著?留著那就是定時炸彈!隨時能把你炸得粉身碎骨!”
他停頓了一下,聲音更低了,幾乎成了氣聲,“我那些在蘇聯留學時的筆記……還有以前寫的那些探討專業問題的文章……現在拿出來看,哪一句不是‘資產階級學術思想’的鐵證?哪一段不能上綱上線?與其等彆人翻出來當靶子,不如……不如自己先‘潤色’乾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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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潤色?”趙助理的聲音帶著難以置信的痛楚,“這叫銷毀!叫自毀長城!你那些學問……”
“學問?”老周發出一聲短促而苦澀的嗤笑,像是自嘲,“現在什麼學問比‘立場正確’重要?老趙,聽我一句,你不在漩渦中心,彆摻和,也……彆替我擔心。我能做的,就是把自己……‘潤色’得讓他們挑不出大毛病。至少……彆連累了旁人。”最後幾個字,輕得像歎息,沉得像鉛塊。
夏德昇躺在冰冷的地鋪上,身體僵硬,連呼吸都下意識地放輕了。
黑暗中,他睜大了眼睛,心臟在胸腔裡沉重地跳動著。那些破碎的詞語,“材料”、“定時炸彈”、“蘇聯留學”、“資產階級學術思想”、“潤色”,像冰冷的碎玻璃碴子,紮進他年輕而單純的認知裡。
他隱約明白他們在討論一件極其嚴重、極其危險的事情,關乎老周的命運,甚至性命。
但他又無法完全理解其中的凶險和無奈。
那份困惑,像冰冷的藤蔓纏繞住他,帶來一種前所未有的寒意。他隻能一動不動地躺著,在濃稠的黑暗裡,聽著那壓抑的、如同困獸低吼般的對話,直到聲音漸漸低落,隻剩下窗外嗚咽的風聲,以及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熹微的晨光艱難地穿透北京城上空灰蒙蒙的薄霧,也吝嗇地灑進東交民巷37號的小院。夏德昇跟著趙助理,默默地收拾好簡單的行李。
老周站在那扇鏽跡斑斑的鐵門前送行,臉上努力擠出笑容,眼下的烏青卻泄露了昨夜的無眠。
他拍了拍夏德昇的胳膊,又用力握了握趙助理的手,嘴唇動了動,最終也隻是說:“路上慢點。保重。”
“你也保重,老周。”趙助理的聲音有些發沉,他深深看了老周一眼,那眼神裡包含了太多複雜難言的東西,擔憂,痛惜,還有深深的無力感。
夏德昇跟著趙助理轉身離去,走出幾步,他忍不住回頭望去。
老周依然站在門框投下的陰影裡,鏡片後的眼睛被陰影覆蓋著,像兩口深不見底的古井,平靜無波,卻又仿佛蘊藏著驚濤駭浪。
那隻揮動告彆的手,顯得異常沉重。
夏德昇忽然想起昨夜驚鴻一瞥,在裡屋昏黃的燈光下,某個卷宗粗糙的牛皮紙封皮上,似乎用潦草的鋼筆字歪歪扭扭地寫著幾個大字——“資產階級學術思想批判材料”。
那幾個字,如同燒紅的烙鐵,猝不及防地燙在他的記憶裡。它們組合在一起,像一道冰冷而充滿惡意的謎題,帶著不祥的氣息,在他腦海中盤旋、放大,再也揮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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