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立即命人取來材料,在工棚內親自挽袖調配。工匠們圍在一旁,驚訝地看著這位位高權重的內官,對油溫、石灰細度、麻絮長短乃至糯米漿的濃稀都把握得極其精準。
“桐油需文火慢熬,待其泛起青煙,去儘水分;石灰要過三重細篩,取其最粉膩者;麻絮需一寸寸撚實,不可纏結……”鄭和一邊操作,一邊清晰講解,動作熟練得如同積年老匠,“最關鍵便是這糯米漿的濃度,需以木棒提起,能拉出細長不斷的絲線方為合格。”
新的密封材料調製完畢,鄭和親自帶著工匠,用特製的木槌和鐵鑿,將混合灰漿一寸寸砸入隔板接縫。他神情專注,汗水順著額角滑落,與工匠彆無二致。
“鄭公公……您以前在宮裡,也學過這個?”一個年輕工匠忍不住好奇,小聲問道。
鄭和手上動作不停,微微笑了笑:“昔年在燕王府當差,整理過前朝遺留的造船典籍。《漕船製式》《海舟圖說》,乃至一些殘破的番邦船圖,都曾仔細讀過、揣摩過。紙上得來終覺淺,如今正好驗證。”
夜幕悄然降臨,船塢內點起無數燈籠火把,將“清和號”映照得如同白晝中的神物。再次注水測試,一個時辰過去,隔艙內部乾燥如初。工匠們發出一陣低低的歡呼,徐師傅看向鄭和的目光,充滿了敬佩。
然而,就在眾人以為今日可以收工時,一個更嚴峻的問題,在最後的全麵巡查中被鄭和敏銳地發現了。
“清和號”的船體在初步成型後,進行了一次模擬載重的穩定性測試。通過在船舷兩側施加代表貨物與壓艙石的重量,觀察船體的平衡。測試數據卻顯示,船身在施加重量後,出現了一絲極其微小、但確實存在的右傾。
“這……這怎麼可能?”徐師傅拿著測量的標尺,難以置信,“龍骨絕對平直,左右船肋的尺寸、重量,都是對稱打造,誤差控製在毫厘之間!”
鄭和沿著巨大的龍骨走了一圈,又登上腳手架,從不同角度審視這艘巨艦的骨架。船廠的其他官員和工匠也都圍攏過來,氣氛瞬間變得凝重。寶船的設計關乎數百人性命與使命成敗,任何一點微小的偏差,在茫茫大洋中都可能是致命的。
“問題不在木材,也不在建造的對稱性上。”鄭和沉思良久,目光銳利地掃過船底的支撐結構,“是船台。承載‘清和號’的這座船台,經過數月重壓,地基可能出現了我們未曾察覺的不均勻沉降。”
此言一出,眾人皆驚。立刻派人測量,果然發現船台底部右側的地基,比左側沉降了約半寸。就是這微不足道的半寸,在巨艦成型放大後,導致了重心的細微偏移。
“必須立即校正!”鄭和斬釘截鐵,“否則後續鋪設船板、安裝桅杆,誤差會越來越大,終成頑疾。”
然而,如何校正一艘已重達數千噸的巨船骨架?這難題讓所有經驗豐富的老師傅都犯了難。強行頂升,可能導致龍骨變形或斷裂,前功儘棄;拆卸重建,時間上根本不允許。
鄭和圍著船台緩緩踱步,時而蹲下查看地基,時而用手輕叩支撐的巨木。夜風吹拂著火把,將他時而凝滯、時而移動的身影投在船體上,仿佛正與這未成形的巨獸進行著一場無聲的對話。
突然,他停住腳步,眼中閃過一絲亮光。“我們不直接動船,”他指向船台底部那些密集的支撐柱,“我們動船台。利用水的浮力。”
他迅速召集所有工匠首領,在地上用石灰畫出簡圖:“立即在船台右側下方,開挖一條淺溝,引入江水。同時,準備一百個最大的皮囊,以及所有能搜集到的毛竹。”
命令雖讓人困惑,但無人質疑。連夜,船廠右側燈火通明,一條淺溝迅速挖成,江水汩汩湧入。一百個巨大的牛皮氣囊被充滿氣,固定在船台右側的支撐柱底部。同時,工匠們按照鄭和的指示,將一根根粗大的毛竹打通關節,連接成數十根長長的水管。
“將竹管一端接入淺溝,另一端,”鄭和指揮著,“對準那些皮囊與支撐柱的縫隙,持續注水!”
隨著竹管中江水不斷衝擊支撐柱底部和皮囊,地基的泥土在水的浸潤和衝刷下,開始變得鬆軟、流動。沉重的船台在自身壓力下,開始極其緩慢地、幾乎無法用肉眼察覺地向下沉降。而左側地基保持乾燥堅固,紋絲不動。
這是一個極其緩慢而精細的過程。鄭和徹夜未眠,親自守在船台邊,用手觸摸支撐柱,用水平儀反複測量,判斷沉降的進度。
“停!”黎明時分,當第一縷陽光照在“清和號”的龍骨上時,鄭和發出了命令。堵塞竹管,排空淺溝。
經過精確測量,船台右側地基在水的軟化下,恰到好處地多沉降了半寸。現在,整個船台恢複了水平,“清和號”的龍骨筆直地橫臥其上,重心穩如磐石。
所有人都長舒一口氣,看向鄭和的目光已不僅是尊敬,更帶著一種看待神人般的驚歎。徐師傅激動得聲音發顫:“鄭公公此法,巧奪天工!老朽造了一輩子船,從未想過能以水治地,校正巨艦!”
鄭和疲憊地揉了揉眉心,臉上終於露出一絲淡淡的笑容:“萬物皆有其理,順勢而為而已。抓緊時間,今日必須完成右舷第三批船肋的安裝。”
他回到船廠衙署時,天已大亮。案頭等待批閱的文書又堆積如山。但他還是先攤開了那幅巨大的航海圖,在圖紙邊緣的空白處,用蠅頭小楷添注下昨夜的心得:
“水密隔艙接縫宜呈斜角,可分水壓……”
“主桅基座需加鐵箍,以抗風浪扭力……”
“巨艦船台地基須以石料深夯,水測法可校微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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