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兵!必須立刻發兵!”
王景弘的聲音如同驚雷,在“清和號”的指揮艙內炸響。他雙目赤紅,拳頭重重砸在厚重的海圖桌上,震得上方的茶杯嗡嗡作響。艙內擠滿了船隊的高級將領和官員,個個麵色鐵青,空氣中彌漫著濃得化不開的悲憤與殺意。
“一百七十八個兄弟!他們是去貿易的!不是去打仗的!卻被人像豬狗一樣屠戮在異國他鄉的叢林裡!此仇不報,我等有何顏麵自稱軍人?有何顏麵再稱大明王師?!”王景弘環視眾人,聲音因激動而嘶啞,“西王背信棄義,設此毒計,分明是藐視我天朝威嚴!若不予以雷霆一擊,將其徹底剿滅,我大明在南洋何以立威?後續航路諸國,誰還會將我等的詔書放在眼裡?!”
“王副使所言極是!”一位水師遊擊將軍猛地站起,須發皆張,“末將願為先鋒!隻需給我三千人馬,定踏平那西王營寨,取他項上人頭,祭奠張百戶和諸位兄弟的在天之靈!”
“對!報仇!”
“血債血償!”
“請鄭公下令!”
艙內頓時群情洶湧,請戰之聲此起彼伏,濃烈的戰意幾乎要掀翻艙頂。所有的目光都灼灼地投向一直沉默立於主位之前的鄭和。
鄭和背對著眾人,麵向舷窗外那片吞噬了他一百七十八名部下的、此刻顯得平靜而詭異的翠綠海岸。他的背影挺直如鬆,但若細看,便能發現他負在背後的雙手,正死死地交握著,指節因過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他肩頭的肌肉微微繃緊,顯示其內心絕非表麵那般平靜。張百戶,那個他還有印象的、謹慎乾練的年輕軍官,還有那一百七十七張曾經鮮活的麵孔,此刻仿佛都在窗外那片迷霧中凝視著他。
王景弘繞過海圖桌,走到鄭和身側,壓低的聲音裡帶著壓抑不住的痛楚和怒火:“鄭公!你在猶豫什麼?我們都看到了!弟兄們的血不能白流!這口氣,但凡是帶把的爺們兒,就咽不下去!必須要用西王的血來洗刷!”
鄭和緩緩轉過身。他的臉上沒有眾人預想中的狂怒,反而是一種深沉的、幾乎令人窒息的平靜。隻有那雙深邃的眼眸深處,翻湧著難以言喻的悲慟與掙紮。他的目光掃過艙內每一張激憤的麵孔,最終落在王景弘臉上。
“景弘,”他的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瞬間壓下了所有的喧囂,“還有諸位,我知道你們的心情。我的痛,不比你們任何人少一分。那一百七十八人,是我鄭和帶出來的兄弟。”
他停頓了一下,仿佛在凝聚力量,也讓話語更深地沉入每個人心中。“但是,正因為我是這支船隊的統帥,肩負著陛下的重托,肩負著兩萬七千多生者的性命和整個遠航的成敗,我更不能讓怒火燒毀理智。”
“鄭公!”王景弘急道,“這不是怒火,這是血性!是軍人的骨氣!”
“骨氣,不是莽撞!”鄭和的語氣陡然加重,目光銳利如刀,“王景弘,你告訴我,我們現在發兵,打的是什麼仗?”
“自然是報仇雪恨之仗!”
“在何處打?敵情如何?西王兵力幾何?據點分布怎樣?那片叢林裡還有多少陷阱埋伏?東王態度究竟如何,是真如他使者所言般仁厚,還是想借我大明之刀除掉政敵?”鄭和一連串的問題,如同冷水潑在熾熱的炭火上,“我們對此地山川地理、氣候民情一無所知,僅憑一腔血氣,貿然登陸,鑽進那片陌生的叢林,與以逸待勞、熟悉地形的敵人作戰,這豈不是正中西王下懷,將我們更多的兄弟送入虎口?!”
一位老成持重的千戶官遲疑道:“鄭公所言有理……但,難道就這麼算了?這……這如何向死去的弟兄交代?軍心也會渙散啊!”
“自然不會就這麼算了!”鄭和斬釘截鐵,“但報複,有很多種方式。最下乘的,就是被敵人激怒,按照敵人期望的方式去報複。”
他走到海圖桌前,手指重重地點在代表爪哇的區域:“我們此行的根本目的,是什麼?是宣示大明國威,懷柔遠人,打通海路,建立秩序!不是來征服和占領!一旦我們與西王全麵開戰,無論勝敗,我們立刻就從和平的使者,變成了介入他國內亂的侵略者!”
他目光掃視眾人:“你們想過沒有?南洋諸國,彼此聯姻,關係盤根錯節。我們若在此地與西王殺得血流成河,其他邦國會如何看待?他們會相信我們隻是來貿易和友好的嗎?不!他們會視我們為比元蒙更可怕的威脅!我們後續的航程,將步步荊棘,處處樹敵!占城、滿剌加、暹羅……甚至更遠的古裡、忽魯謨斯,都可能對我們緊閉大門,甚至聯合起來對抗我們!陛下交給我們的‘共享太平之福’的使命,將徹底毀於一旦!”
艙內陷入了短暫的沉默,隻有粗重的呼吸聲起伏。鄭和的話,像一把冰冷的解剖刀,剖開了熱血複仇表象下殘酷的戰略現實。
王景弘眉頭緊鎖,反駁道:“可若我們示弱,忍下這口氣,其他番邦豈不更認為我大明可欺?國威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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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示弱?不!”鄭和目光灼灼,“我們要展現的不是軟弱,而是不可撼動的力量和有理有節的智慧!我們要讓所有人看到,大明有雷霆萬鈞之力,更有海納百川之量!有仇必報,但報得堂堂正正,報得讓四方心服,報得不敢再有人輕易挑釁!”
他深吸一口氣,說出了自己的決斷:“故此,我決定,暫不發兵。先行‘先禮後兵’之策。”
“先禮後兵?”眾人疑惑。
“沒錯。”鄭和沉聲道,“立刻以大明欽差總兵正使的名義,起草一份措辭嚴厲的谘文,派遣使者,直接送往西王大營!谘文中要明確幾點:其一,嚴正抗議西王軍隊無故屠戮我進行和平貿易的官兵,指出此舉背信棄義,違背天理人倫;其二,要求西王對此事做出正式解釋,並交出主謀將領和那個引路的向導;其三,責令西王賠償損失,撫恤死者家屬;其四,限期答複,若逾期不答或答複不能令我方滿意,我天朝王師將保留采取一切必要措施的權利,屆時一切後果由西王承擔!”
他頓了頓,繼續部署:“同時,船隊進入最高戰備狀態。所有戰艦炮口對準海岸,士兵輪番值守,做好隨時應戰準備。派出更多斥候小船,嚴密監視岸上敵軍動向。另外,秘密接觸東王使者,進一步核實西王與海盜勾結的情報,並觀察東王在此事上的真實態度和實力。”
這一連串的安排,條理清晰,既展現了強硬的姿態,又為自己爭取了時間和主動權,更將道義的製高點牢牢握在手中。
王景弘沉默了,他並非不明事理之人,隻是兄弟的鮮血讓他一時被憤怒衝昏了頭腦。此刻聽著鄭和抽絲剝繭的分析,他發熱的頭腦漸漸冷卻下來。他明白,鄭和的決策,雖然看似不夠“痛快”,卻是對整個船隊、對整個遠航使命最負責任的選擇。複仇的火焰依然在他胸中燃燒,但他知道,這火焰需要被引導,而不是任其毀滅一切。
他抬起頭,迎上鄭和的目光,那目光中有悲憫,有決斷,更有一種超越個人情感的、沉重的擔當。王景弘深吸一口氣,抱拳沉聲道:“鄭公……深謀遠慮,末將……遵命!”
其他將領見王景弘表態,也紛紛壓下胸中的憤懣,齊聲應諾:“遵命!”
鄭和看著眾人,緩緩說道:“我知道,這個決定會讓很多弟兄心裡憋屈。傳令下去,今晚,全軍縞素,在甲板上設立靈位,祭奠死難弟兄。讓所有人都來送他們一程。告訴他們,他們的血不會白流,他們的仇,我們一定會報!但不是現在這樣,用更多兄弟的命去填!我們要用最小的代價,最堂堂正正的方式,讓敵人付出最慘痛的代價!”
命令被迅速執行。很快,一份措辭犀利、蓋著大明欽差總兵正使大印的谘文被鄭重封好,由一隊精銳士兵護送,乘船送往岸邊。龐大的船隊調整了陣型,如同收起利爪卻依舊警惕的巨獸,炮窗打開,露出森然的炮口,強大的武力威懾無聲地彌漫在海麵上。
夜幕降臨,各艘船隻的甲板上,白色的燈籠和布幔在海風中飄蕩,設立起的簡易靈位前,香火繚繞。幸存的將士們脫下頭盔,默默肅立,望著那跳動的火焰和代表著逝去同伴的木牌,許多人咬緊了牙關,握緊了拳頭,淚水無聲滑落。
鄭和與王景弘並肩站在“清和號”的艦首,望著這片悲傷而肅穆的海洋。海風吹拂著他們的衣袍,也吹拂著那無儘的哀思與暗湧的殺機。
王景弘低聲道:“鄭公,若那西王……冥頑不靈,拒不認罪呢?”
鄭和望著黑暗中爪哇海岸的輪廓,目光冰冷如極地寒冰,一字一句地說道:“那便是他自取滅亡。屆時,我大明的雷霆之怒,將不再是交涉,而是……審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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