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和的府邸坐落在京城相對安靜的西華門外,少了北京紫禁城旁那份炙手可熱的權勢糾葛,多了幾分江南的沉靜與疏離。
他被任命為南京守備,名義上掌管著留都的宮禁、城防與一眾留守機構,位高權重,實則遠離了帝國真正的權力中樞——北京。
朝中皆知,這是新帝對這位前朝重臣、航海巨擘的一種體麵安置,也是一種無形的放逐。
每日清晨,鄭和都會準時出現在守備府的公廨之中。他處理政務一如往昔般嚴謹細致,巡查宮城、檢視武庫、督飭防務、審理積案……他將對遠洋船隊的管理才能,傾注在了這座古老的帝都日常運轉的每一個細節上。
城牆的每一處垛口,鐘鼓樓的報時,宮苑的草木修剪,他似乎都了然於胸。
然而,隻有他自己知道,每當夜深人靜,獨對孤燈時,那深埋心底的驚濤駭浪便會悄然湧起。書房的牆壁上,依舊懸掛著那幅巨大的海圖,隻是上麵已然蒙上了一層薄薄的灰塵。
偶爾,王景弘會從北京述職歸來,或是其他幾位一同經曆過風浪的老部下前來南京公乾,他們總會設法聚在鄭和府上那間臨水的小軒裡。幾碟簡單的江南小菜,一壺溫熱的黃酒,便足以讓時光倒流。
“還記得在舊港,陳祖義那老小子擺下的鴻門宴嗎?”王景弘呷了一口酒,臉上泛起紅光,眼中卻帶著追憶,“鄭公你當時穩坐釣魚台,那氣度,把那些海盜頭子都鎮住了!”
“還有錫蘭山,那個亞烈苦奈兒,假仁假義,結果被咱們掏了老巢!”
“還有橫渡印度洋那次,真是九死一生啊!要不是鄭公和小哈桑他們……”
“那麒麟……唉,可惜了……”
話題總是不自覺地繞回到那片蔚藍的海洋上。每一次回憶,都像在撫摸一件珍貴的、卻已破碎的瓷器,既有往昔的輝煌與溫暖,更有現實帶來的無儘悵惘與刺痛。酒酣耳熱之際,興奮的語調會漸漸低沉下去,最終化為一聲聲無奈的歎息。
“如今……怕是再難有那樣的日子了。”一位老船長醉眼朦朧地趴在桌上,含糊地說道。
王景弘重重放下酒杯,看向一直沉默寡言、隻是靜靜聆聽的鄭和:“鄭公,難道我們……我們這些老兄弟,還有那些船,就真的隻能在這裡慢慢朽爛了嗎?先帝的宏圖大業,真的就這麼……斷了?”
鄭和沒有立刻回答,他望著窗外秦淮河上零星閃爍的漁火,目光深邃,仿佛能穿透這南方的夜色,看到北方那座冰雪覆蓋的京城。“人事有代謝,往來成古今。”他緩緩吟道,聲音平靜,“新帝有新政,意在休養生息,亦無可厚非。我等臣子,謹守本分便是。”
他的話聽起來無可挑剔,但王景弘等人卻能聽出那平靜之下深藏的無力與不甘。希望,如同風中殘燭,微弱得幾乎看不見。
然而,曆史的走向,有時就充滿了意想不到的轉折。
洪熙元年1425年)五月,即位尚不足一年的明仁宗朱高熾,竟驟然病逝於北京欽安殿。消息傳到南京,舉城震驚哀悼之餘,一種微妙的政治空氣再次開始流動。這位以“罷西洋寶船”著稱的皇帝,其短暫統治的結束,似乎也讓那道禁錮著海洋夢想的枷鎖,出現了一絲鬆動的可能。
很快,年輕的皇太子朱瞻基在北京繼位,是為明宣宗,翌年改元宣德。新帝登基,萬象待新。朝堂之上,關於是否重啟下西洋的爭論,在沉寂數年之後,再次悄然興起。支持者認為,先帝仁宗)罷寶船乃權宜之計,如今天下漸安,正當效法太宗皇帝遺誌,再揚國威於海外,亦可緩解東南沿海因貿易萎縮帶來的一些壓力;反對者則依舊高舉“恤民力”、“節國用”的大旗,認為北虜威脅猶在,內政仍需投入,不應重啟勞民傷財的遠航。
這些來自北京的零星消息,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在鄭和看似平靜的心湖中,漾開了一圈圈漣漪。他開始更加關注北方的邸報,與京中舊友的通信也頻繁了些許。但他依舊謹慎,在公開場合絕口不提下西洋之事,隻是將那份日益強烈的期待與不安,深深壓在心底。
這一日,南京飄著細密的冬雨。鄭和正在守備府中批閱關於修繕孝陵衛營房的文書,門吏來報,稱有北京來的使者求見,持有司禮監的關防。
鄭和心中一動,麵上卻不露聲色:“請至偏廳奉茶,我即刻便到。”
來到偏廳,隻見一位身著青色宦官常服、麵容精乾、眼神清澈的年輕太監站起身來,恭敬行禮:“奴婢內官監少監侯顯,奉皇爺密旨,特來拜見鄭守備。”他口中稱的是北京宮裡對皇帝的稱呼“皇爺”,而非南京官場慣用的“皇上”,細微之處,已顯親近與使命的特殊。
鄭和屏退左右,侯顯確認四周無人後,方才壓低聲音道:“鄭公,皇爺讓奴婢問您一句話,”他頓了頓,目光灼灼地看向鄭和,“‘海中諸番,可複通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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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短七個字,如同驚雷,在鄭和耳畔炸響!他握著茶杯的手猛地一緊,指節微微發白。多少年了,他從未想過,還能從紫禁城的主人那裡,聽到這樣的詢問!年輕的宣宗皇帝,那位他記憶中聰慧果敢的皇太孫,果然有其祖父之風嗎?
他強壓下心中的洶湧澎湃,沉吟良久,方才緩緩開口,聲音因激動而略帶沙啞:“侯少監,海上諸國,慕義來朝,其心未泯。海路雖暫阻,然商賈私底下往來未曾斷絕。諸番所需之絲綢、瓷器,我朝所需之香料、珍寶,其利仍在。且,”他抬起眼,目光銳利如昔,“爪哇、舊港等地,數年未見天朝威儀,或有宵小再生事端,阻塞航道,亦未可知。”
他沒有直接回答“可”或“不可”,而是陳述利害,點明隱患,這正是老成謀國之見。
侯顯眼中閃過一絲欽佩,點頭道:“鄭公所言,奴婢定當一字不差,回稟皇爺。皇爺臨行前曾言,太宗皇帝遺誌未竟,他身為孫兒,常感愧怍。然……”他話鋒一轉,臉上也露出一絲難色,“如今朝中,反對之聲仍眾,言官們動不動就以‘耗費巨萬’、‘與民爭利’相詰難。國庫……也確實不似太宗朝時那般豐盈。皇爺之意,是若行,則需更重實效,更善籌劃,既要揚威,亦要獲利,方能堵住悠悠眾口。”
鄭和明白了。宣宗確有重啟下西洋之心,意圖效仿祖父,再揚國威,但他麵臨的財政壓力與輿論阻力,比其祖父時代更為嚴峻。這不再是一場可以不計成本的宏大敘事,而是一場需要精打細算、證明自身價值的艱難遠征。
“老臣……明白了。”鄭和深吸一口氣,鄭重說道,“請侯少監回稟皇爺,若蒙聖恩不棄,老臣願再效犬馬之勞。所有籌劃,必當殫精竭慮,務求以最小之耗費,成最大之功業,不負皇爺信重,亦不負先帝之托!”
侯顯躬身:“有鄭公此言,奴婢便放心了。皇爺靜候佳音。”
送走侯顯,鄭和獨自站在偏廳門口,望著簷外連綿的冬雨。雨水敲打著青石板,濺起細小的水花。他感到胸腔裡那顆沉寂已久的心,重新有力地跳動起來,一股久違的熱流在四肢百骸中湧動。
他轉身,步伐堅定地走向書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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