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廠的囂張氣焰並未因楊曄案的塵埃落定而有絲毫收斂,反而如同澆了油的野火,越燒越旺。韋瑛及其爪牙橫行街市,氣焰更勝往昔,甚至到了公然攔截官員轎輿、闖入京官私宅搜查的地步,美其名曰“偵緝不法”。朝臣們上朝時目光低垂,下朝後閉門不出,整個北京城籠罩在一片白色恐怖之下。
文淵閣內,炭火依舊,卻驅不散那股凝結在空氣中的沉重。首輔商輅與兵部尚書項忠對坐無言,桌上是幾份剛剛送來的密報——某禦史因在私宅與友人議論時政,被西廠番役闖入鎖拿;某給事中家仆因酒後失言,抱怨西廠,主家即遭盤查恐嚇。
良久,商輅緩緩開口,聲音帶著一絲疲憊,卻異常堅定:“項公,不能再等了。汪直之禍,已非疥癬之疾,實乃心腹大患。楊曄之冤血未乾,韋瑛輩又如此猖狂,長此以往,國將不國。”
項忠,這位執掌兵部的老臣,性情剛烈,早已按捺不住,聞言猛地一拍桌案,震得茶盞亂響:“商公所言極是!閹宦弄權,鷹犬塞道,綱紀廢弛至此,我等若再緘默,有何顏麵立於朝堂,有何顏麵去見地下的列祖列宗?!與其坐以待斃,不如拚死一搏!”
“隻是……”商輅目光深邃,“陛下對汪直信重正隆,前次聯名彈劾,亦未能動其分毫。此次若再無功而返,隻怕……”
“隻怕我輩皆成楊曄、楊士偉乎?”項忠冷笑一聲,眼中毫無懼色,“商公,當斷不斷,反受其亂!此次上疏,非為個人生死,乃為江山社稷!即便斧鉞加身,亦要發出這士大夫之聲!若滿朝文武,因懼死而噤聲,這大明,才是真的完了!”
商輅看著項忠眼中決絕的光芒,胸中一股久違的熱血也隨之翻湧。他重重點頭:“好!那就搏這一次!你我不必再串聯多人,以免走漏風聲,反遭其害。就由你我二人聯名,直陳利害,做這撼樹之蚍蜉,填海之精衛!”
計議已定,兩人屏退左右,緊閉值房大門。商輅親自研墨,鋪開奏疏專用的龍紋黃綾。他凝神靜氣,筆尖飽蘸濃墨,落下第一個字時,手腕沉穩如山。這不是一份普通的奏章,這是一篇討伐國賊的檄文,凝聚著兩位老臣對朝廷最後的忠誠與絕望的呐喊。
奏章中,商輅一改往日溫和持重的文風,字字如刀,句句見血:
“陛下臨禦天下,委政老臣,寄耳目於廠衛。然近日汪直提督西廠,威勢烜赫,大政不由內閣,生殺儘出其口。擅抄沒家產,濫施酷刑,冤陷良善如楊曄者,不可勝計!京師內外,但見直之鷹犬,不聞陛下之詔令;但聞西廠之拷掠,不聞朝廷之法度!”
“韋瑛等小醜,倚直為城社,荼毒縉紳,逼辱命婦,士大夫不安其位,商賈不安於市,行旅不安於途,士卒不安於伍,天下之人,但聞西廠,無不股栗!……”
“陛下謂直能摘奸剔弊,然其所為,非除奸也,實為植黨營私,立威擅權!道路籍籍,皆言汪直不黜,天下必亂!臣等備員大臣,不忍見祖宗基業毀於閹宦之手,不忍見陛下聖明蒙受壅蔽之謗,昧死上言,伏乞陛下,大奮乾斷,將汪直、韋瑛等明正典刑,罷撤西廠,還政於朝,則天下幸甚!社稷幸甚!”
奏疏寫完,墨跡未乾,字裡行間彌漫著一股悲壯之氣。商輅與項忠對視一眼,均在對方眼中看到了決然。他們知道,這份奏章一旦呈上,便再無退路。
如何確保奏章能避開司禮監尤其是可能偏向汪直的秉筆太監),直達禦前,成了關鍵。商輅再次動用了內閣首輔的密奏之權,他並未通過通政司,而是親自將密封的奏匣交給了唯一可以信任的司禮監掌印太監——懷恩。
司禮監值房,懷恩接過那沉甸甸的奏匣,指尖能感受到那份千鈞之力。他無需打開,便能想象其中內容的激烈與尖銳。
“商先生,項尚書,這是……”他低聲問道,目光深邃。
商輅深深一揖:“懷公公,社稷危殆,在此一舉。此疏關乎國本,唯有托付公公,或可上達天聽。”
懷恩沉默片刻,蒼老的臉上看不出喜怒。他想起汪直日益驕橫,想起西廠種種酷烈行徑,想起皇帝對廠衛的過度依賴。作為服務宮廷一生的老奴,他深知平衡的重要性,而如今,西廠已然打破了這種平衡,威脅到了皇權本身的威信和朝廷的穩定。
“咱家明白了。”懷恩將奏匣鄭重收起,“商先生放心,此匣,咱家必親自呈送禦前。”
乾清宮暖閣,朱見深剛服下太醫配置的丹藥,正覺心神稍定。懷恩悄無聲息地走入,將那份密封奏匣放在禦案之上。
“陛下,內閣首輔商輅、兵部尚書項忠,有密奏緊急呈上。”
朱見深微微蹙眉,有些厭煩於臣子們無休止的諫言,尤其是涉及西廠之事。他隨手打開奏匣,取出奏疏,起初隻是漫不經心地瀏覽。
然而,隨著閱讀的深入,他的臉色逐漸變了。商輅那犀利如刀的言辭,像一根根鋼針,刺破了他刻意維持的、對西廠“辦事得力”的認知濾鏡。“大政不由內閣,生殺儘出其口”、“但見直之鷹犬,不聞陛下之詔令”、“道路籍籍,皆言汪直不黜,天下必亂”……這些句子,如同重錘,一下下敲擊在他的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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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設立西廠,是為了鞏固皇權,清除隱患,絕非是為了培養一個淩駕於朝廷之上、甚至可能威脅到自身權威的“立皇帝”!商輅和項忠,一個是德高望重的三朝元老,一個是執掌兵部的重臣,他們聯名上疏,用詞如此激烈決絕,甚至不惜以去就相爭,這絕不是無的放矢!
尤其是“天下必亂”四個字,深深刺痛了朱見深最敏感的神經。他追求的是長生與安寧,最懼怕的就是“亂”字。
他的呼吸粗重起來,拿著奏疏的手微微顫抖。腦海中閃過汪直那張年輕卻日漸驕矜的臉,閃過韋瑛等人橫行無忌的報道,閃過楊曄案中那些模糊不清卻又被定為鐵案的“證據”……懷疑的種子一旦種下,便迅速生根發芽。
難道……汪直真的已經尾大不掉?難道西廠的存在,真的引起了如此巨大的公憤,甚至到了動搖國本的地步?
他抬起頭,眼中充滿了震驚、憤怒,以及一絲被冒犯的帝王威嚴。他看向垂手侍立的懷恩,聲音沙啞:“懷恩,商輅、項忠所言……西廠之事,果真……果真有如此不堪?”
懷恩深深躬身,語氣平穩卻意味深長:“老奴不敢妄議朝政。然則,老奴近日確聞宮外物議沸騰,百官惶惶,市井蕭條。商、項二位大臣,乃國之柱石,非萬不得已,絕不會以如此決絕之態上疏。其所言……想必是見到了極大的隱患,憂心如焚所致。”
這番話,看似沒有直接回答,卻無疑坐實了商輅奏疏中的部分指控,尤其是西廠導致的人心惶惶、朝野不安。
朱見深閉上了眼睛,靠在龍椅上,臉上顯出深深的疲憊和掙紮。一邊是他依賴的耳目和刀鋒,一邊是幾乎整個文官係統的集體意誌和可能引發的動蕩。權衡利弊,孰輕孰重?
良久,他猛地睜開眼,眼中閃過一絲決斷。他不能冒天下之大不韙,不能真的讓朝局徹底崩潰。汪直和西廠,可以是他手中的刀,但這把刀絕不能反過來傷到他自身!
“擬旨!”朱見深的聲音帶著一種複雜難明的情緒,有惱怒,有不甘,也有一絲如釋重負,“西廠……設立以來,雖有小效,然行事過激,屢惹物議,有違朕設立之初心。著即……罷撤西廠!一應官校,各歸原職!汪直……仍回禦馬監管事。韋瑛等……著其安分守己,不得再生事端!”
“老奴……領旨。”懷恩深深叩首,心中一塊大石落地。他知道,這場驚心動魄的博弈,暫時以文官集團的慘勝告終。
當罷撤西廠的詔書由司禮監秉筆太監親自送往西廠衙門時,汪直正在聽取韋瑛關於如何進一步擴大偵緝範圍的彙報。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西廠……著即罷撤!……”
宣旨太監尖利的聲音在堂中回蕩,如同平地驚雷。
韋瑛臉上的獰笑瞬間僵住,化為難以置信的驚愕與恐慌。他猛地看向汪直。
汪直跪在地上,低著頭,年輕的背影僵硬如鐵。沒有人能看到他此刻的表情。但那緊握的、指節因用力而泛白的雙拳,暴露了他內心翻江倒海般的震驚與滔天怒火。
他千算萬算,沒有算到商輅和項忠會以如此激烈的方式,發動這致命一擊!更沒有算到,皇帝竟然真的會下旨罷廠!
這是他權力道路上遭遇的第一次重大挫折,來得如此突然,如此徹底!
“臣……汪直……領旨謝恩。”他緩緩抬起頭,臉上竟奇跡般地恢複了一絲平靜,隻是那雙眼眸深處,冰寒刺骨,仿佛蘊藏著能將萬物凍結的風暴。
他雙手接過那卷決定西廠命運的黃綾詔書,指尖傳來的觸感,冰冷如霜。
西廠的匾額被轟然取下,曾經令京城聞風喪膽的衙門,一日之間,煙消雲散。番役們作鳥獸散,韋瑛如同喪家之犬,惶惶不可終日。
消息傳出,北京城仿佛瞬間解凍!官員們奔走相告,彈冠相慶,壓抑已久的憤懣化作劫後餘生的喜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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