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濟宮值房,馮保捏著王大臣的翻供供詞,紙角被攥得發皺。
“去傳我口諭。”他抬眼,聲音壓得極低,卻帶著不容置疑的狠勁,“王大臣,定‘瘋癲闖宮,圖謀不軌’罪,即刻押西市立決。另外,曉諭東廠上下,此案到此為止,誰再敢提‘高拱’二字,直接拿問,不必稟我。”
親信太監愣在原地,張了張嘴:“馮公,那高閣老那邊……畢竟是前首輔,就這麼算了?”
“算了?”馮保冷笑一聲,指尖重重拍在供詞上,“不然呢?讓他翻供牽出更多人,把天捅破?照辦就是,哪來這麼多廢話!”
親信不敢再勸,躬身應道:“奴才遵旨。”轉身快步離去,腳步都帶著幾分倉促。
馮保獨自坐在值房裡,起身走到窗前,望著宮牆外的天空。春日的陽光透過窗欞,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他卻覺得渾身發寒。陳矩的勸諫、葛守禮和楊博在慈寧宮的強硬、張居正那張“事不可為,當適可而止”的紙條,還有王大臣那漏洞百出的翻供,一幕幕在腦海裡閃過。
他猛地攥緊拳頭,指甲深深嵌進掌心。高拱這個老東西,壓了他這麼多年,好不容易有個機會,卻終究沒能徹底扳倒。可他心裡清楚,真要硬來,倒黴的隻會是自己。罷了,留他一條命,也算給自己留個體麵。
三日後,高拱府邸。
朱漆大門半掩著,門軸吱呀作響。幾個老仆佝僂著身子,正將一個個木箱搬到門口,動作遲緩,臉上滿是落寞。昔日車水馬龍的首輔府邸,如今隻剩下一片冷清。
“站住!什麼人?”守門的老仆見馮保帶著兩個隨從站在門口,頓時緊張起來,手不自覺地按在腰間的短棍上——那還是高拱在任時,為了防備不測配的。
馮保沒理會他,朗聲道:“高閣老在嗎?馮某特來拜訪。”
“馮保?”高拱的聲音從院內傳來,帶著幾分難以置信的怒氣。片刻後,他身著一身素色布衣,快步走了出來,麵色鐵青,眼神裡滿是戒備與敵意,“你這個閹豎,又來作甚?看老夫的笑話嗎?”
“閣老說笑了。”馮保臉上沒什麼表情,示意身後的隨從將一個烏木匣遞到麵前,上前一步,“馮某今日來,是為送閣老一程。這裡麵是五百兩紋銀,還有幾匹上好的綢緞,權當盤纏。閣老三朝元老,為朝廷操勞半生,功績卓著,此去河南新鄭,路途遙遠,望閣老保重身體。”
高拱盯著那烏木匣,又看看馮保坦然的臉,忽然笑了,笑聲乾澀刺耳:“馮保,你倒是會演戲。昔日在朝堂上,你我勢同水火,老夫幾次險些栽在你手裡。如今我落了難,致仕返鄉,你反倒來‘體恤’我?莫不是想讓我領你的情,日後不再記恨你?”
“恩怨歸恩怨,公道是公道。”馮保將烏木匣塞進他手裡,語氣平淡,“閣老致仕,是君臣商議的結果,非馮某私人仇怨。這些東西,是我個人心意,與朝堂無關。你若不收,便是還記恨在心,反倒顯得我小氣了。”
高拱捏著沉甸甸的烏木匣,指節泛白。他預想過馮保會來落井下石,會當眾羞辱他,甚至會在他離京的路上使絆子,卻萬萬沒料到,竟是這樣一幅光景。他盯著馮保看了半晌,試圖從他臉上找出一絲偽裝的痕跡,可馮保的目光坦然,看不出半分惡意。
“不必了。”高拱猛地將木匣推回去,“老夫雖然致仕,但還不至於要一個閹宦的施舍。你走吧,莫要臟了老夫的地。”
“閣老若是執意不收,那馮某便隻能將東西留下了。”馮保也不勉強,將木匣放在門口的石階上,轉身就走,腳步從容,沒有絲毫拖泥帶水,“東西我留下了,告辭。”
看著他離去的背影,高拱握著拳頭,胸口劇烈起伏。良久,他重重歎了口氣,對身邊的老仆說:“收著吧。”
老仆愣了愣,連忙上前將木匣抱起,輕聲道:“老爺,這馮公公……倒是和傳聞中不一樣。”
“不一樣?”高拱自嘲地笑了笑,“是啊,確實不一樣。老夫算是看走眼了。”
離京那日,春風料峭,卷著漫天塵土。京城外的長亭古道旁,楊柳剛剛抽出嫩芽,泛著淡淡的青色。
高拱身著布衣,站在長亭下,望著遠處巍峨的京城城門樓。那城門樓依舊雄偉,可此刻在他眼中,卻透著一股疏離與陌生。身邊隻有幾個老仆,還有寥寥幾位敢冒著風險前來送彆的門生故吏,每個人臉上都帶著不舍與惋惜。
“唉。”高拱拍了拍身邊老仆的肩膀,聲音裡滿是感慨,“想當年,老夫在朝堂上何等風光,誰曾想,最終會落得這般下場。若早知馮保還有這份度量,老夫當初也不至於對他趕儘殺絕,何至於走到今日這一步啊。”
老仆低著頭,不敢接話。他知道,自家老爺這是後悔了。
遠處的官道旁,一棵垂柳的濃蔭之下,陳矩勒馬而立。他身著青色太監服飾,靜靜地望著長亭下的那一幕,嘴角微微上揚,輕輕頷首。馮保終究是聽了他的勸,沒有行那極端之事,反而以這種方式化解了部分仇怨,這份眼界與胸襟,確實非同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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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矩輕輕一抖韁繩,調轉馬頭,緩緩向京城方向駛去。他知道,經此一事,馮保在權力的運用上,又成熟了許多。這對整個朝局而言,未必是件壞事。
馮保贈金送高拱的消息,如同長了翅膀一般,很快在朝野上下傳開。
吏部衙署裡,兩個官員正湊在一起低聲議論。
“聽說了嗎?馮公公親自去了高拱府邸,送了五百兩紋銀當盤纏。”
“真的假的?當初高拱那般打壓他,甚至想把他逐出宮中,他竟不落井下石?”
“千真萬確!我聽高府的老仆說的,錯不了。”前一個官員壓低聲音,“說起來,馮公公此舉,倒是頗有幾分君子之風。換做是旁人,恐怕早就趁機報複了。”
“可不是嘛。”另一個官員附和道,“以前總覺得馮公公手段酷烈,心狠手辣,如今看來,倒是個懂得進退、顧全大局的人。這份氣度,尋常人真比不了。”
不僅是吏部,兵部、禮部、刑部等各個衙署,都在議論此事。那些原本因王大臣案對馮保頗有微詞的官員,態度漸漸轉變;就連一些素來反感宦官乾政的清流官員,也私下稱讚馮保“有度量”。
消息傳到內閣值房時,張居正直拿著朱筆批閱奏折。案頭堆滿了各地上報的文書,涉及水利、賦稅、吏治等各個方麵,都是他推行新政要重點關注的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