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文華殿,窗扉半開,馮保斜倚在鋪著錦緞的坐榻上,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係著的玉牌,目光落在紫檀木案上那疊墨跡初乾的紙頁上——正是《考成法》的細則文本。張居正則端坐案前,一身藏青官袍襯得他麵色愈發清峻,指尖按著紙頁,從左至右緩緩劃過,目光灼灼如炬。
“此法一行,六部、都察院乃至各省撫按,皆需依限完成政務。”張居正的聲音不高,卻字字擲地有聲,“每月有月考,每年有年稽核,往來文移都要注明期限,延誤一日者罰俸三月,虛報政績者即刻罷黜,若是玩忽職守、推諉塞責,直接革職查辦,永不敘用!”他抬眼看向馮保,眼中帶著一絲征詢,更多的卻是不容置疑的決心,“如此一來,上下通達,吏治可清,那些政令不通的痼疾,或許就能連根拔了!”
馮保身子微微前傾,伸手拿起最上麵的一頁細則,逐字逐句地看著。他雖沒讀過多少經史子集,卻在宮中度日數十年,見慣了官場的蠅營狗苟,深諳權術與人心。這《考成法》看似是約束官員的條條框框,實則是把天下官員的命脈都攥在了中樞手裡——考核的標準由內閣定,督查的權力在司禮監和東廠,這便是他與張居正聯手,要給大明官場來一場徹底的“大掃除”。
“張先生此策,確是良方。”馮保合上文本,將其輕輕拍在案上,抬頭時眼神已全然堅定,“咱家必當全力支持。東廠還有內監係統,都先照著這考成法來,給百官做個表率。”他嘴角勾起一抹冷硬的弧度,指節在案麵上輕輕敲擊,“若有哪個官員陽奉陰違,敢在背後敷衍塞責,咱家的東廠番役,定會讓他們好好嘗嘗,什麼叫‘考成’的滋味!”
張居正聞言,心中懸著的一塊石頭落了地。他推行新政,最缺的便是內廷的全力支持,馮保這句話,無疑是給《考成法》的推行吃下了一顆定心丸。他起身拱手,語氣誠懇:“有馮公這句話,新政便成功了一半。日後內外一心,必能還大明一個清明吏治。”
馮保擺了擺手,臉上露出幾分難得的笑意:“張先生客氣了。你我一內一外,本就該相互扶持。隻是這‘猛藥’下去,怕是少不了有人要跳出來反對,到時候,還需張先生在朝堂上多費些口舌。”
“分內之事,馮公放心。”張居正頷首應下。
次日早朝,太和殿內文武百官肅立,殿外的日頭漸漸升高,透過雕花窗欞灑進來,在金磚上投下斑駁的光影。萬曆小皇帝端坐在禦座上,眼神還帶著幾分懵懂,身旁的馮保垂手侍立,目光如鷹隼般掃過階下的百官。
當張居正出列,高聲宣讀《考成法》細則時,殿內頓時響起一片竊竊私語,隨即便是死寂般的凝重。那些習慣了因循苟且、推諉塞責的官員,隻覺得每一條細則都像針一樣紮在身上,如芒在背。尤其是“按月考核,延誤立黜”這一條,更是讓他們坐立難安——往日裡拖延個十天半月的政務,如今竟成了掉烏紗帽的罪名。
“陛下!張閣老!”就在張居正宣讀完畢,等待百官領旨之時,禦史劉台猛地從隊列中走出,跪地叩首,聲音激動得發顫,“此法考核過嚴,期限又太過急迫!州縣官員本就事務繁雜,上要應對督撫巡查,下要安撫百姓,如今再被這期限捆住手腳,隻能疲於奔命,恐生怨懟,反倒失了朝廷撫慰天下的本意啊!”
他這話一出,殿內頓時又起了一陣騷動,不少官員偷偷點頭,顯然是認同劉台的說法。
禦座之旁,馮保垂手侍立,聞言嘴角勾起一絲不易察覺的冷笑。他早就料到會有人跳出來反對,隻是沒想到第一個出頭的竟是劉台——這個平日裡就愛對新政說三道四的禦史,今日正好成了“殺雞儆猴”的絕佳人選。
馮保沒有立刻發作,隻是微微側首,向丹陛之下站著的一名東廠番役遞了個眼色。那番役身著黑色勁裝,腰間佩著繡春刀,見狀立刻從懷中掏出一個小本子和一支炭筆,低頭飛快地將劉台的言行一一記錄在案,筆尖劃過紙麵的“沙沙”聲,在寂靜的大殿裡格外清晰。
劉台還在慷慨陳詞,痛陳《考成法》的弊端,卻沒注意到馮保那記冰冷的眼神,也沒瞧見番役的動作。他隻覺得自己說出了百官的心聲,越說越激動,甚至抬眼看向禦座上的萬曆,大聲道:“陛下,新政當循序漸進,如此急功近利,恐適得其反啊!”
萬曆被他說得有些茫然,下意識地看向身旁的馮保。馮保微微躬身,在他耳邊低語:“陛下,劉禦史所言,看似體恤百官,實則是阻撓新政。張閣老的考成法,乃是為了整頓吏治,利國利民,豈能因一二人的反對就半途而廢?”
萬曆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小臉上露出幾分嚴肅。
張居正上前一步,對著劉台沉聲道:“劉禦史此言差矣。朝廷積弊已深,若不雷厲風行,如何能撥亂反正?考成法看似嚴苛,實則是為了讓百官各司其職,不再屍位素餐。若官員們皆能恪儘職守,何來‘疲於奔命’之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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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台還想反駁,卻被馮保冷冷打斷:“劉禦史,朝堂之上,豈容你妄議新政,蠱惑聖聽?退下!”
劉台臉色一白,見馮保眼神淩厲,身後的東廠番役也都虎視眈眈,隻能不甘地叩了個頭,起身退回隊列中。
朝會結束後,馮保立刻召來東廠千戶,遞給他一份密令:“去查劉台,從他上任至今,所有經手的政務,尤其是河工稽查那檔子事,仔細查,務必找出他的錯處!”
千戶躬身應道:“屬下明白,這就去辦!”
三日後,一道聖旨猝然下達。劉台因“稽查河南河工不力,延誤工期三月有餘,致使河堤修繕遲緩,且核查屬實,確有收受地方官員饋贈的瀆職之嫌”,被罷免禦史之職,貶為庶民,即刻離京。
消息傳出,朝野悚然。誰都清楚,劉台前日剛在朝堂上反對《考成法》,今日便被羅織罪名貶斥,這分明是馮保和張居正聯手,殺雞儆猴。那些原本還想聯名上書反對的官員,見狀紛紛熄了念頭,一個個噤若寒蟬,再無人敢公開質疑《考成法》。
吏部衙署內,幾個官員正湊在一起低聲議論。
“劉禦史這一下,算是栽得徹底了。”
“可不是嘛,明眼人都知道,這是馮公公和張閣老給咱們敲警鐘呢。”
“以後可得小心了,手上的差事趕緊清掉,彆被抓住把柄,丟了烏紗帽事小,貶為庶民可就慘了。”
類似的議論,在各個衙署裡都在上演。《考成法》就像一把懸在百官頭頂的利劍,讓他們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往日拖遝推諉的風氣,竟真的收斂了不少。
司禮監值房內,陳矩正坐在案前批閱文書,聽聞劉台被罷官的消息,眉頭緊緊蹙起。他放下朱筆,起身走到窗前,望著殿外的梧桐樹,神色凝重。
他深知新政利國,也明白《考成法》的必要性,但馮保這種“猛藥”式的手段,還是讓他有些擔憂。官員們雖不敢再反對,心中的抵觸情緒卻未必會消,若是長期如此,恐生禍端。
尋了個馮保處理完公務的空檔,陳矩輕步走了進去。
“馮公,屬下有一事,想向您進言。”陳矩躬身行禮,語氣誠懇。
馮保正端著茶杯喝茶,聞言抬了抬眼:“賢弟有話直說。”
“新政利國,矩深知。”陳矩緩緩開口,“可這考成法太過嚴苛,百官一時之間未必能適應。就像劉禦史,雖有反對新政之嫌,但如此倉促地羅織罪名貶斥,恐讓百官心寒。是否……可稍寬時限,或者分步推行,循序漸進,也好消弭抵觸,穩固人心?”
馮保“嗤”了一聲,將茶杯重重擱在桌上,茶水濺出些許:“賢弟太過仁柔!朝廷積弊已深,就像人得了沉屙痼疾,不用猛藥,怎麼可能起效?”他站起身,背著手在屋內踱了兩步,語氣帶著幾分不耐,“此時若手軟,那些官員定會故態複萌,新政必然半途而廢!到時候,不僅是張先生的心血白費,咱家在太後和皇上麵前,也沒法交代!”
“可馮公,苛法雖能收一時之效,卻難長久啊。”陳矩還想再勸,“百官心中有怨,若是暗中勾結,反倒不利於新政推行。”
“勾結?”馮保冷笑一聲,眼中閃過一絲狠厲,“有東廠在,誰敢勾結?哪個敢動歪心思,咱家就讓他身敗名裂!”他擺了擺手,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決絕,“此事不必再議,照既定的規矩辦便是。賢弟管好你自己的事,東廠的督查,容不得半點手軟!”
陳矩無奈,隻能躬身告退。他知道,馮保此刻正沉浸在新法初行、令行禁止的快意之中,根本聽不進溫和的主張。但他心裡清楚,馮保的手段太過剛硬,若不加以製衡,遲早會出問題。
回到自己管轄的東廠衙署,陳矩當即召集所有番役和管事,沉聲下令:“把‘立枷’‘釘指’那些過於殘酷的刑具,全都收起來,封存入庫,日後不準再用。”
底下的番役們都愣住了,一個管事忍不住上前一步:“陳公公,這是馮公定下的規矩,說要用重刑威懾奸邪,咱們這麼做,會不會……”
“馮公要的是糾察奸邪,不是草菅人命。”陳矩眼神嚴肅,打斷了他的話,“日後審訊案犯,必須人證、物證、口供三者齊全,相互印證,才能定罪。若是敢再用刑逼供、羅織構陷,休怪我軍法處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