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洇出點魚肚白,格鬥俱樂部的鐵門就透著股說不出的怪。
往常這時候,鐵鏽斑斑的門軸早該“吱呀”轉起來了。辛集興的軍靴碾過帶露的梧桐葉,“沙沙”聲裡裹著鑰匙串的“叮當”——那串鑰匙總掛著枚銅質哨子,是他早年帶新生時留的,磨得發亮的哨頭撞在鐵門把手上,會濺出串脆響。他總愛先咳嗽兩聲,喉結滾出的糙音混著軍靴踩碎露水的輕響,像套刻在晨光裡的老調子,踏實得能讓人想起訓練後那缸晾得正好的涼白開。
可今天,門是虛掩的。
兩指寬的縫裡卡著半片梧桐葉,葉尖的霜被晨風一吹,“哢”地裂了道細痕。縫裡漏出的聲息不對勁——不是拳套撞沙袋的悶響,不是新兵踢腿帶起的風,是種發飄的“嘩啦”。仔細聽,能辨出層次:指尖撚牌的“沙沙”混著牌角撞木桌的“嗒”,還有人低笑時喉間滾出的氣音,裹著隔夜的煙味和甜膩的酒氣,順著潮濕的晨霧往外滲,把往常該有的皂角香全壓在了底下。
我盯著那道縫,露水順著戰術靴的鞋帶往下淌,在腳踝積了小半灘涼。傣鬼站在我身側,手無意識地勾著腰間的匕首鞘,指腹蹭過鞘口的磨損處——那是上次野營拉練時,他用這鞘砸開過野熊的嘴,留下道月牙形的疤。“是推對子的聲。”他的聲音壓得比晨霧還低,指節捏得發白,“牌角磨得發亮才會有這‘沙沙’,不是新牌。”
鐵門的縫隙裡,晨光斜斜地插進來,照見門軸上凝結的露水。往常這時候,辛集興該用粗糲的掌心擦過門軸,把露水抹成道水痕,嘴裡嘟囔著“鏽得快,得勤著伺候”。可現在,那露水完好無損,像串沒被碰過的珍珠,懸在鐵鏽的溝壑裡,映著裡麵晃動的人影——不是穿訓練服的寬肩,是些裹著深色衣料的窄肩,袖口露著的表鏈在昏暗中閃,亮得帶著棱,不像辛集興那塊纏著黑膠布的電子表,發著溫吞的光。
遠處的晨練號聲剛起,悠長的調子裹著操場的塵土飄過來,撞在俱樂部的鐵門上,被彈得七零八落。我盯著那道夾著梧桐葉的門縫,忽然想起上周此時,辛集興正站在這門後,用那串鑰匙上的哨子吹集合號。他軍綠色的訓練服後背洇著片深褐的汗,哨音穿過晨霧時,帶著股熱乎氣,把我們的腳步聲都催得發沉。
可此刻,門縫裡漏出的“嘩啦”聲越來越清晰,像有隻無形的手,正把往日的晨曲一點點揉碎,混著甜膩的酒氣,往人心裡鑽。傣鬼的匕首鞘“哢”地輕響了聲,他往前湊了半步,軍靴碾過的梧桐葉發出瀕死的脆響,驚得門縫裡的光影猛地晃了晃——像裡麵的人,突然頓住了手。
我和傣鬼站在老梧桐樹下,晨霧還沒散透,像層濕棉絮裹著腳踝。腳下的落葉積了半尺厚,是秋末冬初攢下的陳葉,被夜雨泡得發漲,戰術靴踩下去時,能聽見腐葉纖維斷裂的“噗”聲,悶得像往棉花裡砸了拳。傣鬼的靴跟陷得深些,露出的靴紋裡卡著半片梧桐籽,是去年結的,殼硬得能硌疼指腹,此刻正隨著他的呼吸輕輕顫。
樹影在晨光裡被拉得極長,枝椏的輪廓像被人用淡墨潑在地上,歪歪扭扭地纏到俱樂部的後牆根。最高的那根枝椏懸著片殘葉,葉邊卷成焦黑的弧——是上個月野營時,傣鬼用信號彈燎的,當時辛集興還笑他“手欠”,抬手幫他把火摁滅,指腹蹭過焦葉的“沙沙”聲,此刻仿佛還在耳邊晃。殘葉上的霜花結得密,六角形的冰晶沾著晨霧,被風一吹突然“哢嗒”輕響,碎成星點的白,像誰沒捏穩的碎玻璃,簌簌往我們肩上落。
傣鬼的手一直沒離開腰間的匕首。黑檀木柄被他攥得發亮,最凹的紋路裡嵌著去年夏訓的汗漬,早凝成深褐的硬殼。他指腹反複蹭著柄上的“穩”字刻痕,那是辛集興前年刻的,當時在格鬥俱樂部的器械室,辛集興攥著他的手腕往下按,煙嗓裡裹著笑:“刀要穩,心更要穩,急了就容易偏。”此刻那刻痕被指腹磨得發燙,木刺紮進他掌心的老繭,他卻像沒知覺,動作裡帶著股無意識的急,把刻痕邊緣的毛糙都蹭成了光麵。
“聽見沒?”他的聲音壓得比晨霧還低,氣音從齒縫裡擠出來,帶著股冷意,“不是洗牌的‘嘩啦’,是推對子的響。”他頓了頓,指腹突然在“穩”字的豎鉤上停住,“推對子要把牌往桌邊送,牌角磨得發亮才會有這‘沙沙’,你聽那尾音,帶著點黏——是汗漬浸透了牌麵,才會有的滯澀。”
我往俱樂部後窗瞥了眼,玻璃上的油煙垢被晨霧浸得發潮,隱約能看見裡麵晃動的光。戰術靴的鞋帶孔裡卡著顆梧桐籽,是剛才彎腰時蹭的,殼上的絨毛沾著露水,涼得像塊冰。突然想起上周此時,我們也是站在這棵樹下,辛集興拎著兩袋熱饅頭從食堂走來,軍靴碾過落葉的“哢嚓”聲裡,他喊我們“愣著乾啥?靶場的晨露快結霜了”。那時他訓練服的袖口卷著,露出的小臂上還沾著沙袋的帆布毛,熱饅頭的麥香混著他身上的皂角味,是種讓人踏實的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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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現在,傣鬼指腹下的“穩”字刻痕越來越燙。他拇指的老繭蹭過木柄的包漿,那是常年握槍磨出的厚繭,此刻卻在“穩”字的橫劃上反複打圈,像要把那字從木裡摳出來。遠處的晨練號聲剛飄過來,被梧桐葉濾得發虛,襯得俱樂部裡漏出的“嘩啦”聲更清——確實像傣鬼說的,推對子的牌聲裡帶著股說不出的滑,不像練拳時的拳套聲,每一下都砸得實實在在。
晨霧在靴底凝成的薄冰開始融化,水順著靴紋往腳踝滲,涼得人指尖發麻。傣鬼突然往樹後縮了縮,軍靴帶起的落葉“沙沙”響,他盯著俱樂部後窗的破洞,那裡的玻璃裂紋像蛛網,正漏出裡麵的人影。“你看窗台上的煙蒂,”他的聲音更低了,“是‘金瀾’的特供煙,煙紙泛著金,咱們靶場可沒人抽這個。”
我順著他的視線看去,窗台上果然戳著半截煙,煙灰沒掉,被晨霧浸得發沉,煙紙邊緣的金線在晨光裡閃了下,刺得人眼仁發疼。樹影又被晨光推遠了些,把我們的影子壓得更矮,像兩塊浸了水的布,沉甸甸地貼在地上,連呼吸都帶著股說不出的滯。
俱樂部的玻璃窗蒙著層灰,不是新落的輕塵,是積了些時日的厚灰,被晨霧浸得發潮,在玻璃表麵洇出片暗啞的濕。最下麵的窗格有道裂紋,像條凍僵的蛇,從左下角爬向右上角,裂紋裡卡著半片乾枯的梧桐葉,是秋風卷進來的,葉邊的鋸齒掛著灰絮,被晨霧泡得發脹,把裡麵的光影割得七零八落。
隱約能看見人影在動。不是學員們穿訓練服的寬肩厚背——那些身影總帶著揮拳後的鬆弛,肩線會隨呼吸微微晃,像風中的蘆葦。裡麵的輪廓不一樣:裹著深色風衣的肩線繃得太緊,挺得過分周正,沒有練拳人特有的圓肩,倒像彆著硬襯的衣架,每動一下都帶著種刻意的板正,連轉身都比常人慢半拍,像怕弄皺了衣料。
最紮眼的是袖口。風從窗縫鑽進去時,能掀起風衣的袖口,露出裡麵的表鏈。不是辛集興那塊電子表——辛哥的表跟著他在靶場滾過泥,在拳台蹭過汗,表帶裂了道縫,用黑電工膠布纏了三圈,表盤的數字磨得隻剩個模糊的輪廓,他總說“走時準就行,花裡胡哨沒用”。可這裡的表鏈是另一回事:鉑金鏈節在昏暗中閃著冷光,不是柔和的亮,是帶著棱角的銳,像冰錐的切麵被陽光斜照,每轉一下都迸出細碎的反光,刺得人眼仁發緊。
有個人抬手看表時,表鏈從袖口滑出來大半,鏈節撞在風衣紐扣上,發出“叮”的脆響。那聲音透過蒙灰的玻璃傳出來,悶得像顆小石子砸在棉花上,卻比拳套撞沙袋的悶響更讓人心裡發沉。玻璃上的灰被晨霧泡得軟了,順著裂紋往下淌,在窗格上畫出道歪歪扭扭的痕,像誰用手指在上麵抹了把,卻沒擦乾淨,把裡麵的人影糊得更朦朧——隻剩那些挺括的肩線和冷亮的表鏈,在昏暗裡明明滅滅,像些不該出現在這裡的異物,硬生生擠走了往日的汗味與皂角香。
我們繞到後窗時,晨霧剛好散了些。不是一下子褪儘的,是像被誰用竹竿挑開了層紗,從東邊的天際線開始,一縷縷往上升,露出後麵發灰的天。窗台上積著的梧桐葉被這風一吹,突然活了過來——是片卷著邊的枯葉,葉柄勾住窗台的裂縫,葉片打著旋兒轉,露出底下蒙著灰的玻璃。
玻璃上有個破洞。
邊緣的玻璃碴翹著,像沒長齊的牙,最尖的那截還掛著半絲蛛網,是去年深秋結的,網眼沾著的塵土被晨霧浸得發沉。這洞是二柱子的傑作——記得那天他練側踹,腳法沒收住,軍靴的鞋跟正撞在玻璃中央,當時就炸出星狀的裂,最中心的玻璃“嘩啦”掉在地上,現在想來,那脆響裡還裹著二柱子的慌:“辛哥我賠!”辛集興當時正擦拳套,頭都沒抬:“賠啥?留著透風,省得夏天悶得慌。”
可今天,那破洞漏出的聲息不對勁。
裂紋像張網,最粗的那道從破洞往右上角爬,像條凍僵的蛇,鱗片是細碎的玻璃碴。我踮腳時,膝蓋壓得發酸,戰術褲的褲腳蹭到窗台的積灰,留下道淺白的痕。玻璃上的灰被晨霧泡軟了,手指稍碰就往下掉,混著露水在窗台上積成渾濁的小水窪。
往裡看的瞬間,喉嚨突然發緊。
不是被風吹的,是種實打實的僵——涼氣順著喉嚨往下滑,卡在鎖骨窩那兒,連呼吸都帶著滯澀。後頸的汗突然涼透了,順著作戰服的領口往裡鑽,貼在皮膚上像塊冰。破洞剛好夠塞進半張臉,晨光從斜上方照進來,在破洞邊緣鑲了圈金,把裡麵的景象劈成兩半:一半亮,一半暗。
亮處的拳台還是老樣子,橡膠墊的紋路裡嵌著去年的汗漬,可暗處的折疊桌不對勁。我盯著那桌腳看了兩秒,突然想起二柱子踢碎玻璃那天,辛集興就是踩著這張桌,伸手去夠窗台上的碎碴,軍靴的鞋跟在桌板上磕出個淺坑,他當時還笑:“這桌子比新兵蛋子結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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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現在,那坑被塊暗紅台布蓋住了。
辛集興就站在拳台邊。
橡膠墊的紋路裡還嵌著去年的汗漬,深褐的印子像幅沒乾的地圖,最顯眼的那塊在東南角——是他教我勾拳時,後頸的汗珠砸出來的,當時他笑我“出拳像撓癢”,自己的軍靴卻在那印子上碾了又碾,把汗漬碾成了片暗褐。可今天,他的鞋尖離那印子還有半尺,像刻意繞著走。
他沒穿訓練服。
那件洗得發白的黑布衫不見了——領口磨出的毛邊、左胸洗褪的“格鬥俱樂部”字樣、後背被沙袋蹭出的淺灰印子,全沒了。取而代之的是件深灰襯衫,料子滑得像浸過油,袖口扣得一絲不苟,卻在小臂處鬆鬆挽著,露出的腕骨上搭著條金表鏈。鏈節是菱形的,棱角磨得發亮,卻仍帶著股冷硬,晃一下就撞在襯衫紐扣上,“叮”的一聲脆響,像冰碴砸在鐵板上。
最紮眼的是領帶。酒紅色的絲綢在頂燈下發飄,不是規規矩矩係著的,領結歪在一側,長的那截垂在胸前,被他抬手時帶起的風掃過腰帶扣,絲綢摩擦著金屬扣,發出“絲”的輕響,像條沒骨頭的蛇,纏著他頸間那道常年練拳磨出的淺痕——過去那道痕總沾著滑石粉的白,今天卻被領帶的紅襯得發暗,像道沒愈合的傷。
他手裡捏著副撲克牌。
牌麵是舊的,邊角卷著毛邊,被指腹撚得發亮。他轉牌的動作很快,拇指頂著牌底往指尖送,牌麵在掌心翻出道銀亮的弧,塑料摩擦的“沙沙”聲裡,能辨出每張牌的磨損——黑桃a的角缺了塊,是被指甲掐的,紅桃k的邊緣發烏,像浸過汗又曬乾。這聲音太生分了,不像他攥著拳套喊“出拳要沉”時的糙,倒像金瀾會所吧台後,侍者擦酒杯的絲綢布劃過杯壁的滑。
“嗬。”他低低笑了聲,氣音從齒縫裡擠出來,裹著股甜酒氣。不是訓練後灌的涼白開味——那味帶著水壺的鐵腥,涼得解渴;這酒氣是膩的,像被揉皺的香水瓶漏出來的,混著雪鬆和佛手柑的甜,還纏了點雪茄的焦,往人鼻腔裡鑽時,帶著股沉甸甸的暖,把拳台該有的皂角香、帆布腥全壓在了底下。
他轉牌的手頓了頓,金表鏈順著動作滑下來,鏈尖掃過襯衫第三顆紐扣,那紐扣是珍珠母的,在燈光下泛著層虛浮的光。我盯著他的指節——過去那上麵總沾著沙袋的帆布毛、滑石粉的白、偶爾還有新兵護手帶的棉絮,糙得像塊沒磨過的石頭。可今天,指腹泛著層油亮,指甲縫裡嵌著點白粉末,不是滑石粉的糙,是種細膩的滑,像牌桌上灑的爽身粉,蹭在牌麵上,讓那“沙沙”聲更發飄了。
拳台的鐵絲網就在他身後,掛著的舊拳套還晃著,藍紅兩色的皮革上蒙著層薄灰,不像往常那樣沾著滑石粉的白。有隻拳套的係帶鬆了,垂下來擦過他的襯衫肩線,絲綢麵料被帶得輕輕顫,像被什麼燙著似的,他卻沒像往常那樣抬手把係帶纏好——過去他總說“拳套得伺候好,不然打出去的拳也發飄”。
他把牌往掌心磕了磕,動作裡帶著股熟稔的懶,不像練拳時那樣每下都透著勁。牌角撞在掌心的老繭上,發出“嗒”的輕響,那老繭是常年握拳套磨的,硬得能刮掉木頭的漆,此刻卻像軟了幾分,托著那副牌,像托著件不相乾的東西。
頂燈的光落在他發頂,把金表鏈的影子投在橡膠墊上,細碎的亮斑隨著他的動作晃,像撒了把沒捏穩的碎玻璃。那影子和拳台邊“拳正心正”的標語影子交疊在一塊兒,攪成了團亂麻,看得人眼仁發疼。
拳台的鐵絲網鏽得發暗,最粗的那根鐵筋上掛著副舊拳套。藍紅兩色的皮革早褪成了灰調,拇指處的帆布裂著道縫,露出裡麵填充的舊棉絮——那是辛集興前年親手塞的,當時他邊填邊罵:“黑心廠家偷工減料,咱們自己塞實誠點!”可今天,那裂縫裡卡著的不是棉絮毛,是層薄灰。
灰是浮的,像沒壓實的雪,指尖一碰就能簌簌往下掉。拳套的係帶鬆垮垮地垂著,末端的魔術貼粘滿了塵,不像往常那樣沾著滑石粉的白。記得上周三,辛集興還攥著這拳套教新兵直拳,滑石粉從指縫漏下來,在他訓練服的袖口積成小撮白,他笑著往新兵臉上抹:“這粉能防滑,也能讓你記著,拳頭得乾淨。”此刻那白全沒了,隻剩灰蒙在皮革上,連拳套晃動的弧度都變了——過去是被拳風帶起的沉,現在是被穿堂風掃過的飄,像隻泄了氣的鳥,在鐵絲網上打著旋兒。
更紮眼的是牆角的折疊桌。
桌腿還是那兩根歪的,左腿比右腿短半寸,底下墊著的半塊紅磚還在,是去年二柱子練前滾翻撞歪了桌腿後,辛集興找來看的,當時他用錘子敲著磚:“湊合用,練拳的地方,彆那麼講究。”可桌麵變了樣——鋪著塊暗紅台布,料子是滑的絲綢,不是往常蓋護具的粗帆布。台布的邊角卷著,沾著點黏糊糊的東西,湊近了能聞見股甜酒氣,不是護具該有的帆布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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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麵堆著的不是護具。
沒有磨破的護頭,沒有沾著汗的護齒,沒有纏著繃帶的拳靶。是碼得齊整的籌碼,象牙白的圓片摞成四方柱,最頂上那片的邊緣缺了個小角,像被誰用牙啃過。燈光打在籌碼上,亮得發冷,不是陽光曬透護具的暖,是種透著骨縫的涼,像剛從冰櫃裡撈出來的。
最細的那圈花紋刻在籌碼邊緣,像圈沒纏緊的繩紋,凹槽裡嵌著點暗褐的漬——是汗。指尖輕輕碰,能覺出層黏,像夏天沒擦淨的冰棍水,沾在指腹上甩不脫。這黏和拳套皮革的糙完全不同,和辛集興握護具時掌心的汗也不同——他的汗是鹹的、散的,蹭在護具上會很快發僵,而這黏是膩的、凝的,像把沒擦淨的油手摸過,把花紋的溝壑填得滿滿當當。
有片籌碼從柱頂滑下來,“嗒”地撞在台布上,聲音脆得像塊冰砸在玻璃上。它滾了半圈,停在台布的褶皺裡,露出背麵燙金的字母:“jinan”。風從拳台那邊吹過來,卷起台布的邊角,底下露出的桌板上,還留著護具壓出的深痕——那是常年放護頭的地方,圓形的印子清晰得很,此刻卻被籌碼的陰影蓋著,像塊被偷換了底色的舊疤。
“拳正心正”的紅漆字還在牆上,隻是左下角落滿了經年累月的蛛網。那行字是辛集興用修車廠的防鏽漆刷的,當年他踩著板凳,後頸的汗珠順著“正”字的豎劃往下淌,在牆皮上洇出片暗黃。現在紅漆早褪成了豬肝色,筆畫邊緣裂著細縫,像被曬乾的血痂。最紮眼的是左下角那個拳套印——原本是新兵用滑石粉按的,白得發脆,如今被人用濕布反複擦過,殘留的粉漬滲進牆縫,形成片暗褐的暈,像道被鹽醃過的舊疤。
旁邊的記分牌歪得厲害,鐵支架在牆麵上磕出個凹坑。鐵絲勾著的紙牌是從撲克牌上撕下來的,“同花順”三個字的金邊蹭掉了一半,“豹子”的墨還沒乾透,在晨光裡泛著油亮。這些紙牌本該是記錄ko次數的,去年二柱子打贏市錦賽時,辛集興用紅筆在硬紙板上寫“127”,筆尖把紙都戳破了。現在紙牌上的數字“9”和“q”用修正液改過,邊緣毛糙得像狗啃,在晨霧裡透著股說不出的怪——那不是競技場上的熱血,而是牌桌上的算計,像把鈍刀在舊標語上劃了道新痕,刀刃卷著木屑,把“正”字的最後一捺豁成了兩截。
最詭異的是記分牌的鐵絲。原本掛ko記錄的地方,現在纏著圈賭場用的尼龍繩,繩頭還打著死結,殘留著賭場籌碼的檀香味。當晨風吹過,紙牌輕輕搖晃,“同花順”的“順”字被吹得翻卷起來,露出背麵用鉛筆寫的“jinan”——那是金瀾會所的縮寫,和牆角籌碼上的燙金字一模一樣。這幾個字母在晨光裡泛著冷光,像道被激光刻進牆裡的詛咒,把“拳正心正”四個字的精氣神兒,生生剜掉了半塊。
辛集興的手腕突然抬了起來。
不是練拳時那種沉肩轉腰的起勢——過去他教擺拳,總說“抬手要像扯弓,蓄力得往腰裡收”,指節會先繃起層硬繭,小臂帶起的風裡都裹著勁。可這次,他的肩是鬆的,肘彎架得發飄,像拎著件不相乾的東西,手腕一翻,整隻手掌就朝著桌麵拍了下去。
“啪!”
一聲脆響炸開。不是拳套撞沙袋的悶,是牌麵砸在台布上的銳,帶著股子狠勁。掌心按下去的瞬間,指節全泛了白,連手背的青筋都繃了起來,像條被拽緊的繩。牌角撞出的毛刺紮進他掌心的老繭,他卻像沒知覺,力道透過紙牌往台布底下鑽,暗紅的布料被拍得凹下去半寸,又猛地彈回來,掀起的風帶著股甜酒氣,撲在他領口的領帶上。
最頂上那摞籌碼被震得跳了起來。象牙白的圓片“嗒嗒”撞在一塊兒,像串沒掛穩的鈴鐺,最邊上那片晃了晃,突然從柱頂滑下來,滾過台布的褶皺,“叮”地撞在桌腿的紅磚上,聲音脆得像塊冰砸在鐵上。它停在磚縫裡,露出邊緣刻著的花紋,凹槽裡的汗漬被震得發顫,像誰沒忍住的淚。
金表鏈隨著他抬手的動作甩了起來。
菱形的鏈節在頂燈下發亮,不是陽光曬透訓練服的暖,是種帶著棱角的冷,像剛從冰窖裡撈出來的鐵絲。鏈尖劃過半空時,帶起道銀亮的弧,剛好落在牆上“拳正心正”的標語上——不偏不倚,正壓在“正”字最後那道橫劃上。
那道橫是辛集興當年特意加粗的,紅漆堆得厚,邊緣裂著細縫,像道沒長好的疤。此刻金表鏈的陰影投在上麵,把橫劃攔腰截成兩段,鏈節的棱角在漆麵上晃,像把鈍刀反複切割,要把那道橫從字裡剜出去。更刺眼的是鏈尖的反光,亮得發賊,在“心”字的臥鉤上跳,像隻踩在字上的螞蟻,把過去的踏實全爬成了亂。
他按著牌的手沒鬆,指腹在牌麵上碾了碾,塑料殼被磨得“沙沙”響。我盯著他手腕的金表——表蒙子上沾著點白粉末,不是滑石粉的糙,是牌桌上的爽身粉,細膩得像層霜,把表盤裡的指針都糊得發虛。這隻手,過去能攥著我的手腕教我“出拳要正”,能捏著滑石粉往拳套上撒,能把受傷的新兵背過桃九埡口的紅土坡,此刻卻按在副撲克牌上,力道大得像要把牌麵嵌進桌板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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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布的褶皺裡,剛才滾落的籌碼還在輕輕顫,背麵的“jinan”燙金在陰影裡泛著淡光,像顆沒化的糖,粘在“拳正心正”的影子底下,甜得發膩,又冷得刺骨。
“這把通殺。”
聲音從玻璃破洞鑽出來時,帶著點滯澀。最尖的那截玻璃碴劃了下聲波,把尾音割得發飄,像根沒繃緊的弦,顫巍巍地往晨光裡蕩。煙嗓裡裹著的酒氣也跟著湧出來——不是尋常的白酒烈,是種甜膩的洋酒味,混著隔夜的雪茄灰,像被揉皺的香水瓶子漏了底,順著破洞的裂縫往下淌,在窗台的積灰裡洇出淺褐的痕。
這聲音太生分了。
記得去年冬訓,他站在拳台邊喊“出拳要沉”,煙嗓裡裹著雪粒的冷,每個字都砸得像鉛球,尾音往回收,帶著股拽人的勁,能把新生學員跑偏的拳路硬生生拉回來。他總說:“飄拳最忌諱,看著花哨,打在人身上跟撓癢似的。”可現在,他的尾音往上挑著,像片被風掀起來的紙牌,輕浮得沒個落點,連帶著“殺”字的氣音都發虛,在晨霧裡散得快,抓不住半點實。
“張老板這手氣,該去廟裡燒柱香。”
他說這話時,指節該是敲了敲桌麵的——能聽見籌碼輕微的“嗒”響,像顆沒捏穩的珠子滾過台布。語氣裡的笑不對勁,不是教拳時那種敞亮的糙笑,不是學員進步時他喉間滾出的“好小子”,是種裹著油滑的假,像給生鏽的鐵上了層薄漆,亮得發飄,一刮就掉。
破洞邊緣的蛛網被這聲音震得顫,沾著的塵土簌簌往下掉。我盯著那道裂縫,突然想起上周他教二柱子防反,煙嗓裡帶著汗味的沉:“說話跟出拳一樣,得有根筋提著,虛了就立不住。”那時他的聲音撞在拳台的鐵絲網上,能彈回來半尺,帶著股讓人定住的勁。可現在,這聲音撞在玻璃碴上,碎成了片,連帶著“香”字的尾音都發甜,像含了塊沒化的糖,把該有的鹹澀全蓋在了底下。
遠處傳來籌碼碰撞的脆響,該是那個被稱作“張老板”的人在笑,笑聲裡的油滑混著辛集興的話,順著破洞往外漫,把往常該有的拳套聲、呼喝聲全擠成了縫裡的灰。他捏著牌的手該是在抖的——從那發飄的尾音裡能聽出來,像握不住拳套時的虛,隻是這次,他攥著的不是能砸進沙袋芯的拳,是副輕飄飄的紙牌,連帶著聲音都跟著晃,沒了半點根。
台布上的籌碼被他指尖一挑,突然活了過來。
“嘩啦啦——”的響裡分得出層次:最底下那層與台布摩擦,帶著絲綢的“沙沙”;中間幾層碰撞,象牙白的圓片撞出“叮叮”的脆,像把碎玉撒在紅布上;最頂上那枚被指尖彈起,轉著圈兒飛起來,塑料殼的光在燈下劃出道銀弧,落回堆裡時,“嗒”地砸出個小坑。他撥弄的動作熟得發膩,拇指指甲蓋刮過籌碼邊緣的花紋,凹槽裡的汗漬被帶起層黏,像夏天沒擦淨的糖稀,把幾片籌碼粘成了小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