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拳台冰痕_牧羊人:活著再見_线上阅读小说网 

第13章 拳台冰痕(2 / 2)

這光景像在看群離了水的魚。圓片在他掌心翻湧,邊緣的棱角蹭過指腹的老繭——那老繭本該是握拳套磨的,硬得能刮掉沙袋的帆布毛,此刻卻在籌碼上滑得發飄。最亮的那片籌碼翻過來時,能看見背麵“jinan”的燙金被汗浸得發烏,像條沒鱗的魚,肚皮朝天露著底牌。

我的視線突然被他後腰拽住了。

深灰襯衫的後擺沒塞進褲腰,軟塌塌地垂著,卻在左側胯骨上方鼓出塊硬角。不是文件袋的虛軟——以前他帶文件,帆布袋會隨著步伐輕輕晃,邊角是圓的;這硬角是方的,棱邊挺得像塊沒磨圓的磚,隨著他呼吸微微起伏,每吸口氣,那角就往外頂半分,把襯衫麵料頂出道緊繃的褶,像要把什麼東西從布縫裡擠出來。

他的手無意識地按在那鼓包上,指節泛著白。拇指蹭過布料時,能覺出底下的涼——不是體溫烘著的暖,是種硬殼的冷,像揣著塊沒焐熱的金屬。我盯著那處看了兩秒,突然想起金瀾會所吧台底下的籌碼盒,深棕的漆皮,四角包著銅邊,邊角被無數隻手摸得發亮,正是這般方硬的形狀。

“按那麼緊乾啥?”台布那邊傳來個陌生的笑,“還怕跑了不成?”

辛集興沒接話,隻是按在鼓包上的手更用力了。指腹摳著襯衫麵料,把褶皺擰成了麻花,硬角的輪廓更清晰了——能數出大概的尺寸,比尋常文件袋窄半寸,厚兩指,像碼齊了的籌碼被硬殼裹著,連棱角的位置都分毫不差。那雙手,過去能穩穩托住受傷戰友的腰,能捏著護腕教新生學員“鬆緊得剛好”,此刻卻死死摁著塊見不得光的硬,像怕稍一鬆勁,裡麵的東西就會“嘩啦”散開,把所有體麵砸成碎片。

最頂上那片籌碼又被他撥了下,轉著圈兒停在台布的褶皺裡。燈光照在圓片上,映出他按在鼓包上的手影,像隻攥緊的拳,把“拳正心正”的影子都攥得發皺,隻剩掌心那團硬,冷得像塊冰,沉得像墜著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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傣鬼的指關節突然撞上窗框,“咚”的一聲悶響裹著鐵鏽的腥氣漫過來。窗框上的鏽早成了片暗紅的痂,最厚的地方鼓著層硬殼,被他指節一抵,簌簌往下掉渣,尖細的鐵屑嵌進他掌心的老繭——那老繭是常年握槍磨的,溝壑裡還嵌著去年野營的紅土,此刻卻像塊吸鐵石,把鐵鏽粘得牢牢的。他沒動,連指尖都沒顫一下,隻有喉結在繃緊的脖頸上滾了滾,像吞下半塊沒嚼爛的冰,眼底的光卻亮得嚇人,死死釘在窗內那個身影上,比靶場的瞄準鏡還更專注。

我順著他的視線望去,晨光剛好從玻璃破洞斜插進來,在辛集興領口切出道亮邊。他正解襯衫第二顆紐扣,指腹蹭過珍珠母的扣麵,發出“絲”的輕響。紐扣鬆開的瞬間,領口敞出道縫,露出底下的皮膚——那裡有道暗紅的痕。

不是訓練時的擦傷。過去他帶學員練實戰,鎖骨窩常被護具蹭出紅印,是種透著血的鮮,邊緣毛糙得像砂紙磨過,沾著點滑石粉的白;可這痕是暗的,像被水泡透的紅布,邊緣泛著圈青,是領帶勒出的印子,深深嵌在頸間的皮肉裡,像條凍僵的蛇,鱗片是細密的勒痕,每道紋路裡都嵌著絲綢的滑,和他頸後練拳磨出的淺疤形成刺目的對比。

他抬手鬆領帶的動作太急了。

酒紅色的絲綢在指尖打了個旋,領結歪成了團皺,長的那截垂下來,掃過襯衫第三顆紐扣,發出“沙沙”的響。那聲音和他過去拽訓練服領口的糙完全不同——以前他練完拳解衣扣,粗布摩擦皮膚是“簌簌”的沉,帶著汗漬的滯澀;可這絲綢太滑了,摩擦聲裡裹著種發飄的膩,像條沒骨頭的蟲,順著晨光往破洞外鑽,鑽得人鼻腔發緊。

最刺眼的是他的手。

那隻手曾無數次捏著我的手腕教擺拳,掌心的老繭蹭得我皮膚發疼,卻帶著股讓人定住的勁;曾攥著濕透的拳套往鐵絲網上掛,指腹摳著皮革的裂縫,把滑石粉填得滿滿當當,煙嗓裡喊著“出拳先正心,心歪了拳就飄了”。可此刻,這隻手正撚著枚籌碼的邊緣,拇指指甲蓋刮過圓片的花紋,凹槽裡的汗漬被帶起層黏,像夏天沒擦淨的冰棍水。

指甲縫裡嵌著點白粉末。不是滑石粉的糙——格鬥俱樂部的滑石粉是粗磨的,蹭在皮膚上會發澀,能看見細小的顆粒;這粉末細得像霧,指尖輕輕撚,能覺出種滑膩的涼,沾在指腹上甩不脫,像牌桌上灑的爽身粉,是專門用來讓牌麵更順溜的。老繭的溝壑裡還沾著點暗紅,不是沙袋的帆布毛,是籌碼邊緣磨出的塑料屑,混著那層白,把過去握拳套的踏實全蓋成了陌生的滑。

“領帶勒太緊了。”台布那邊又傳來個笑,帶著股油滑,“辛隊這細皮嫩肉的,哪禁得住這麼勒?”

辛集興沒接話,隻是鬆領帶的手更用力了,絲綢被拽得“繃”地響了聲,像根快斷的弦。晨光落在他手背上,能看見靜脈的青,和指節上那道舊疤——是早年教第一個學員時,被拳套的鋼絲蹭的,當時他舉著流血的手笑:“這點傷算啥?記著疼才長記性。”可現在,那道疤被層薄汗裹著,沾著的白粉末把疤痕的溝壑填得滿滿當當,像誰用膩子把過去的疼全糊住了。

傣鬼抵在窗框上的指節突然收得更緊,鐵鏽渣子嵌得更深,掌心裡的老繭被硌出細痕,滲出血珠,紅得像去年桃九埡口的土。他沒低頭看,視線還釘在辛集興那隻撚著籌碼的手上,喉間滾出的氣音比晨霧還冷:“那手,連握槍都該抖了。”

窗內的燈光突然晃了晃,金表鏈的反光從辛集興領口掃過,剛好照在那道暗紅的勒痕上,把青邊緣的細痕照得清清楚楚,像誰用指甲在上麵反複刮過,疼得藏不住,卻又被那身挺括的襯衫蓋得嚴嚴實實。

牆角的落地扇突然“哢嗒”響了聲,像是被誰猛地拽了把開關線。扇葉卡了半秒才轉起來,最上麵那片扇葉的邊緣缺了塊角——是去年二柱子練側踹時踢的,塑料茬口被磨得發亮,轉起來帶起“呼啦啦”的風,裹著積在網罩上的灰,簌簌往下掉,在地上積成圈淺灰的霧。

軸承早鏽成了圈暗紅的痂,轉動時“咯吱——咯吱——”地哼,像根沒上油的老骨頭在響,每轉半圈就頓一下,把風都撕成了碎縷。就是這斷斷續續的風裡,卷著股陌生的香。

不是學員們的汗味——那味混著皂角的糙,像曬透的訓練服晾在鐵絲上,散得敞亮;不是拳套的皮革腥——那腥氣裡裹著滑石粉的白,像器械室的鐵鏽味一樣實在。這香是甜的,膩的,像被揉皺的香水瓶子漏了底,雪鬆的冷混著佛手柑的暖,還纏了點脂粉的柔,順著扇葉的風往拳台飄,在半空織成層透明的網。

風掃過辛集興的襯衫肩線時,那香突然凝住了。像遇了冷的糖,在深灰的布料上凝成層看不見的膜,薄得能透出底下的衣紋,卻密得像層繭,把過去的汗味全裹在了裡麵——那些在拳台邊淌過的汗,在靶場曬出的鹽霜,在器械室沾過的紅土腥,全被這層膜捂得嚴嚴實實,連絲透氣的縫都沒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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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片扇葉掃過台布的邊角,把香往破窗這邊送了送。我盯著辛集興肩上那片“膜”的影子,突然想起上周他站在風扇前擦拳套,那時扇葉轉得慢,吹起的風裡全是他的汗味,混著帆布的糙,吹得人心裡踏實。他還笑:“這破風扇,除了吹灰沒啥用,不如拳台邊的風敞亮。”

可現在,這“沒啥用”的風扇正卷著甜香,把拳台的每寸空氣都泡成了金瀾會所的味。扇葉轉得越來越急,“咯吱”聲裡,香也越來越濃,像要把“拳正心正”的標語都泡軟,把鐵絲網上舊拳套的帆布腥都醃成甜的。

辛集興抬手攏了攏襯衫領口,指尖蹭過那層膜時,像碰了碰塊沒化的糖,指腹沾著的香往回縮了縮,又被風扇的風推回來,纏在他金表鏈的鏈節上,隨著表鏈的晃,在晨光裡撒出細碎的甜,像把沒捏穩的糖渣,撒在了過去的硬氣上。

穿黑風衣的人突然從折疊椅上站起來,羊毛混紡的衣料摩擦著椅麵,發出“窸窣”的輕響。他身形很高,風衣的肩線撐得筆挺,下擺掃過桌腿時,帶起片落在地上的籌碼——象牙白的圓片撞在橡膠墊上,“叮”地彈起半寸,滾到辛集興的軍靴邊。這人的右手從風衣內袋抽出來時,袖口的藏青襯衫露出半寸,腕骨上戴著塊墨綠表盤的表,指針走得極輕,卻在這寂靜裡顯得格外銳,像根沒出鞘的刀。

他捏著個牛皮紙信封,拇指按在封口處。信封邊角被捏得發皺,像揉過的煙盒,牛皮紙的纖維在晨光裡泛著乾硬的黃,最厚的地方鼓出道淺痕,是裡麵的東西硌出來的。他遞過去的動作很隨意,幾乎是把信封往辛集興懷裡一塞,指尖卻在碰到辛集興襯衫的瞬間頓了頓——像觸到塊燙鐵,飛快地縮了回去,指甲縫裡還沾著點金瀾會所地毯的暗紅纖維。

信封很薄,卻在辛集興胸前頂出個尖。不是文件袋的虛軟,是種硬挺的銳,像塊沒磨圓的鵝卵石,棱角正硌在他第三根肋骨的位置——那裡有塊舊傷,去年在格鬥俱樂部教學員過肩摔時,被失手撞在拳台鐵柱上留的,陰雨天會隱隱作痛,他總說“這點疼算啥,記著就不會再摔”。

辛集興接的時候沒看對方。視線還釘在桌上的牌局,黑桃k的牌麵被他指尖撚得發亮,可嘴角的笑突然僵了——不是凍住的硬,是像被什麼東西蟄了下,唇角微微往下撇,又很快扯回原來的弧度,隻是那笑沒了溫度,像結了層薄冰的湖麵。喉結在繃緊的脖頸上滾了滾,幅度比平時大,像吞了口剛沸的水,連耳根都泛起層紅,卻不是熱的,是種發暗的淤,像被什麼東西堵在了喉嚨口。

他往內袋塞信封的動作很急。左手掀起襯衫前襟,露出裡麵的白色背心,布料被汗浸得發暗,貼在皮膚上像層濕紙。牛皮紙蹭過背心的瞬間,封口沒粘牢的地方“刺啦”裂了道細縫,露出半張打印紙的邊。晨光剛好從玻璃破洞斜射進來,照在那半寸紙上,黑字洇得模糊,卻有四個字像燒紅的針,猛地紮進眼裡——“桃九埡口”。

那四個字燙得人眼仁發疼。

我猛地想起去年深秋,也是這樣的晨光,我們追逃犯追到埡口。紅土是那種沉得發暗的褐,攥在手裡能捏出棱角,鬆開就散成沙,沒到腳踝的土能埋住半隻軍靴,每走一步都像往深泥裡拔。辛集興當時背著受傷的李凱,軍靴陷在紅土裡,後跟帶起的土塊砸在我褲腿上,沉甸甸的。他後頸的汗珠子砸在紅土上,洇出的坑很快被風吹乾,留個淺褐的印,像沒愈合的疤。“這土實,”他喘著氣笑,牙上沾著紅土渣,“埋得牢壞人。”

可現在,那“埋壞人”的紅土,竟成了打印紙上的字,藏在牛皮紙信封裡,被辛集興塞進內袋。信封邊角還在襯衫外頂出個尖,像塊沒取出來的碎玻璃,隨著他呼吸輕輕起伏,把“桃九埡口”四個字壓得發沉,連帶著去年他背李凱時的汗味,都像是被這信封捂成了餿味。

穿黑風衣的人已經坐回椅子,指尖轉著枚籌碼,象牙白的圓片在他掌心劃出銀弧。“路都給你標好了。”他的聲音很輕,像怕驚飛什麼,“彆出岔子。”

辛集興沒接話,隻是按在內袋上的手更用力了。指腹摳著襯衫麵料,把信封的輪廓摁得清清楚楚,像要把那“桃九埡口”四個字嵌進皮肉裡。桌上的撲克牌還攤著,紅桃q的牌麵朝上,被晨光照得發亮,可誰也沒再碰,隻有落地扇的風卷著甜香,吹得牌角輕輕顫,像在替誰數著時間——離埡口的紅土,離過去那句“埋得牢壞人”,到底隔了多少籌碼的距離。

落地扇的扇葉突然“哢”地頓了半圈,像是被什麼東西卡住了軸承。鐵鏽的摩擦聲陡然變尖,跟著“呼”地一聲,風向猛地轉了向——原本往牌桌右側吹的風,此刻斜斜地掃過桌麵,卷起的氣流帶著股蠻力,把散落的撲克牌掀得翻飛。

是副舊牌,邊角卷著毛邊,被風一吹“嘩啦”亂響,黑桃a的缺角掛住了紅桃k的邊緣,兩張牌絞在一起打了個旋,又“啪”地拍在台布上,牌麵的磨損處被風灌得鼓鼓的,像兩隻喘不過氣的嘴。最舊的那張方塊j滑到了桌沿,一半懸在半空,被風搡得晃晃悠悠,塑料牌麵摩擦台布的“沙沙”聲裡,還混著籌碼滾動的“叮當”,亂得像團被貓爪撓過的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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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集興的金表鏈在風裡晃得更凶了。菱形的鏈節本就磨得發亮,此刻被氣流帶得斜斜墜著,最下端的鏈扣“哢嗒”撞在襯衫第二顆紐扣上——那是顆珍珠母紐扣,被撞得微微發顫,折射出的光在他胸前跳,像顆沒站穩的星。這聲音太突兀了,落在拳台的橡膠墊上,比任何時候的拳套聲都更顯空洞:沒有拳套砸沙袋的悶實,沒有護具碰撞的沉勁,隻有種脆生生的飄,像塊冰砸在空桶裡,餘響蕩在空曠的場館裡,把“拳正心正”的標語都襯得發啞。

他突然抬手按向太陽穴,動作裡帶著股難掩的躁。指腹的老繭蹭過眉骨,那裡還留著去年野營時被樹枝劃的淺疤,此刻被按出片白,又很快泛出紅。我盯著他的手腕看,金表的表盤蒙著層薄汗,指針在“10”字處微微發顫,像是被什麼東西拽著走不穩。

就在指腹離開眉骨的瞬間,我看清了他眼底的紅血絲。

不是訓練後的疲憊。過去他帶學員練到深夜,眼白也會泛紅,是種均勻鋪開的淡粉,像浸了水的桃花紙,眼底的光雖倦卻亮,像灶膛裡沒熄的火星;可這紅不一樣,是團發暗的淤,血絲纏成了網,最密的地方在眼角,黑沉沉的像熬了三個通宵沒合眼,被人反複揉過,連帶著眼白都泛出層黃,像蒙了層灰的玻璃。頂燈的光打在他瞳孔上,亮得發賊,卻照不透那層淤,反而把紅血絲映得更清,像蛛網裡沾著的血珠。

風還在刮,卷著金瀾會所的甜香往他臉上撲。他按在太陽穴的手沒鬆,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把眉骨壓出道淺溝,溝裡積著的細汗被指腹蹭開,在顴骨上淌出條亮線——那汗是黏的,不像訓練時的汗那樣痛快地往下掉,而是凝在皮膚表麵,把甜香粘得更牢,像層沒擦淨的油。

“風扇該上油了。”台布那邊傳來個漫不經心的笑,帶著牌局後的鬆弛,“跟你這表似的,都透著股疲。”

辛集興沒接話,隻是按在太陽穴的手往眼角挪了挪,指腹輕輕揉著那片紅血絲。動作很輕,像怕碰碎什麼,可眼底的淤卻沒淡半分,反而被揉得更顯沉,像把沒擦淨的臟抹布,糊住了過去那雙總帶著勁的眼。落地扇還在“咯吱”轉,風裡的甜香混著牌桌上的汗味,纏在他的金表鏈上,隨著那“哢嗒”的碰撞聲,在拳台的橡膠墊上織出張看不見的網,把所有踏實的過往都網在了外麵。

傣鬼的匕首突然從鞘裡滑出半寸,金屬摩擦的“噌”聲裹著寒氣漫過來。刃口是剛磨過的,最鋒利的那道棱在晨光裡閃得刺眼,像條凍在晨光裡的冰棱,把窗玻璃的破洞都映得發白。黑檀木柄上的“穩”字刻痕正對著他的指腹,那刻痕裡嵌著的汗漬被指腹反複碾過,發出“沙沙”的細響,像在磨一塊生鏽的鐵——他指腹的老繭是常年握槍攥出來的,最厚的地方能頂住彈夾的棱角,此刻卻在“穩”字的豎鉤上掐出了道白印,把木纖維都掐得翻了邊。

他沒說話,下頜線繃得像根拉滿的弓弦,喉結在脖頸上滾得又急又沉,每滾一下,都像吞了塊滾燙的鐵,把到了嘴邊的話全燙回了喉嚨裡。晨光落在他耳後的疤痕上——那是去年在桃九埡口被逃犯的砍刀劃的,縫了七針,此刻被陽光照得發亮,像條沒愈合的紅蚯蚓,跟著他緊繃的肌肉輕輕顫。

我盯著他攥刀的手,突然想起昨天在食堂,他把會員卡拍在桌上時說的話:“阿瑪尼藏籌碼,後腰繃得能割破布。”那時隻當是他急糊塗了的猜測,此刻隔著玻璃望進去,才看清辛集興的襯衫後腰——深灰的布料在左側胯骨上方繃出道硬挺的弧線,不是方的也不是扁的,是道長條形的鼓,像塊被硬塞進褲腰的鐵板。

布料被頂出的褶皺裡,能數出大概的輪廓:長約半尺,寬兩指,邊緣挺得像用尺子量過,每道褶都繃得發亮,連襯衫的紋路都被扯得變了形。風從落地扇那邊吹過來,掀起他襯衫的後擺,那鼓包卻紋絲不動,硬得像焊在了皮肉上——不像藏著籌碼盒的虛軟,倒像裹著柄沒出鞘的刀,隻是這刀沒有金屬的涼,隻有種沉甸甸的沉,壓得他走路時肩膀都微微往左側傾,和他教學員“出拳要正”時的挺拔判若兩人。

傣鬼的指腹還在“穩”字刻痕上碾,白印越來越深,幾乎要把那字從木柄上摳下來。刃口的寒光在他眼底晃,映出窗內那個身影的側影——辛集興正伸手去夠桌角的籌碼,後腰的鼓包隨著動作往外頂得更厲害,把襯衫頂出個尖尖的角,像要刺破布料鑽出來。那畫麵撞進眼裡,比任何刀光都更刺人——過去他後腰總彆著副備用拳套,帆布的軟塌塌地晃,帶著股踏實的糙,而此刻這硬邦邦的鼓包,像塊生了鏽的秤砣,把所有關於“穩”的念想都墜得發沉。

“噌”的一聲,傣鬼突然把匕首推回鞘裡,金屬咬合的脆響裡,帶著股沒壓住的狠。他指腹離開“穩”字時,刻痕裡的白印還沒褪,像道沒愈合的疤,在晨光裡泛著冷。我望著辛集興後腰那道硬挺的弧線,突然覺得那不是鼓包,是塊堵在喉嚨口的石頭,比桃九埡口的紅土更沉,壓得人連呼吸都帶著滯澀——原來有些東西,比刀更能傷人,比如信任被頂出的那道硬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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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黑風衣的人突然從牌桌後站起,羊毛混紡的衣擺掃過折疊椅的金屬架,發出“叮”的輕響。他抬手時,袖口露出的藏青襯衫被風掀起半寸,腕骨上的墨綠手表指針正指向九點十七分——這個時間,往常該是辛集興在拳台邊喊“預備”的時刻。

他的手落在辛集興肩上。

那是隻骨節分明的手,無名指戴著枚寬麵金戒,戒麵刻著纏枝紋,邊緣被磨得發亮,該是常年轉戒指轉出來的。金戒觸到襯衫布料時,帶著股金屬的涼,按下去的力度不輕不重,卻像塊烙鐵,把辛集興肩頭的肌肉燙得瞬間繃緊——能看見襯衫下的三角肌微微鼓起,像憋著股沒處發的勁。

按的位置太紮眼了。

正是格鬥俱樂部徽章該在的地方。記得那徽章是辛集興親手做的,紅銅敲的,上麵焊著個小拳套,邊緣被學員們的手摸得發亮,彆在訓練服上時,總隨著出拳的動作晃,像顆跳動的星。可現在,那裡隻剩塊淺痕——是徽章常年彆著壓出的印,橢圓的輪廓還在,隻是沒了銅色的亮,被深灰襯衫蓋著,像塊被挖走了芯的疤。金戒的涼透過布料滲進去,正正落在那道痕上,像在往空處釘釘子。

“老辛這牌技,不去澳門可惜了。”

他的聲音裹著牌桌上的煙味,尾音拖得長長的,像蘸了蜜的鉤子,往人耳朵裡鑽。笑裡的油滑藏不住,不是拳台邊的坦蕩,是種貼著牌桌生長的膩,像抹在籌碼上的蠟,亮得發假,一刮就掉。金戒在辛集興肩上輕輕碾了碾,帶著股不容置疑的催,“上次說的事,可得抓緊。”

“上次的事”四個字咬得格外重,像牌角磕在台布上,脆得發尖。辛集興肩上的肌肉繃得更緊了,襯衫被扯出道斜紋,從肩頭往肋下延,把內袋裡牛皮紙信封的輪廓勒得更清——那道尖棱還在,像塊沒取出來的碎玻璃,隨著他繃緊的呼吸輕輕顫。

黑風衣的手收回去時,金戒在晨光裡閃了下,亮得刺眼。他指尖無意識地轉著戒指,纏枝紋的凹槽裡還沾著點台布的暗紅纖維,像沾著沒擦淨的血。“聽說桃九埡口的紅土,最近鬆得很。”他突然補了句,聲音輕得像吹在牌麵上的氣,卻把辛集興後頸的汗毛都吹得豎了起來——那裡還留著去年背李凱時磨出的淺疤,此刻被這句話燙得發疼。

辛集興始終沒抬頭,視線釘在桌上的牌局,指腹把黑桃a的牌角撚得發皺。可我看見他攥牌的指節泛了白,連帶著按在桌沿的手都在微微抖——那雙手,過去能穩穩托住脫臼的胳膊,能捏著護帶教新生“發力要勻”,此刻卻攥不住副輕飄飄的牌,像被那句“抓緊”拽得發虛。

黑風衣的人已經坐回牌桌,金戒轉得更快了,纏枝紋的影子投在台布上,像條沒骨頭的蛇,纏著“拳正心正”的標語邊角,把那四個字纏得發皺。風從落地扇那邊卷過來,帶著甜香撲在辛集興繃緊的肩頭上,把那道空了的徽章痕吹得更顯冷,像個沒填實的洞,往裡灌著些說不清的東西。

辛集興沒接話,指節突然收緊,捏著的撲克牌被推出去時帶起股風。是副舊牌,邊角卷著毛邊,塑料殼被汗浸得發烏,撞在台布上發出“嘩啦”一聲,像群被驚飛的鳥,散得七零八落。黑桃k的牌麵朝上,磨損的角剛好對著“拳正心正”的標語,像在無聲地較勁。

“散了吧。”

他的聲音突然劈了道縫,像被砂紙狠狠磨過,粗糲的碴子混著酒氣飄出來,在落地扇的風裡打了個旋。最沉的那個音節卡在喉嚨口,喉結滾了半天才咽下去,把後半句的尾音都壓得發悶。指尖在桌沿蹭了蹭,那裡還留著籌碼壓出的淺痕,沾著的白粉末被蹭成了灰,“下午有課。”

“課?”

穿黑風衣的人突然笑出聲,金戒在指尖轉得更快了,纏枝紋的影子投在台布上,像條扭動的蛇。他的笑聲裡裹著煙味,不是靶場的煙絲糙,是種帶著過濾嘴的膩,撞在拳台的鐵絲網上,彈回來的都是尖刺。“指尖點了點拳台的橡膠墊,鞋跟在地上碾出半圈灰,“這拳台都快成牌桌了——你看那橡膠縫裡的籌碼渣,比滑石粉還多;你聞這空氣裡的酒氣,蓋過了三年的汗味。”

他突然俯身,撿起桌下滾落的半片籌碼,象牙白的圓片在指間轉得發亮,“上什麼課?教新生學員推對子?還是講怎麼用‘金瀾’的特供煙壓牌角?”尾音往上挑著,像根沒繃緊的弦,顫巍巍地刮過辛集興緊繃的側臉。

落地扇的風剛好掃過拳台,掛在鐵絲網上的舊拳套被吹得晃了晃,藍紅皮革的褶皺裡,還卡著去年的滑石粉,白得發脆。可那點白在甜香和煙味裡,像落進泥裡的雪,連影子都快看不見了。辛集興推牌的手沒收回,指腹按在黑桃a的牌麵上,把那張缺角的牌壓得變了形,塑料殼的裂紋裡,還嵌著點暗紅的漬——不知道是酒還是彆的什麼,黏得甩不脫。

“課”字像塊冰,被黑風衣的笑聲燙得滋滋響,在滿室的牌局氣裡融成了水,順著台布的褶皺往桌腿淌,把護具壓出的舊痕都泡得發漲,像道被泡軟的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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