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喀山載譽歸來的第三個月,靶場的紅土早被連綿秋雨泡透了。
不再是七月裡那種能把迷彩服烤出鹽霜的灼,是浸了水的涼,帶著紅土特有的腥氣,順著迷彩褲的褲腳往上鑽。褲腿沾著的泥塊被體溫焐得半化,糊在小腿的肌肉上,像貼了層濕冷的膏藥。後腰那道舊傷又在隱隱作痛——是喀山團體賽時,趴在滾燙的草皮上扛了兩小時狙擊姿勢落下的勞損,此刻被這潮氣一激,僵得像塊凍透的鐵,每動一下都能感覺到筋腱在脊椎縫裡“咯吱”較勁,涼意順著骨頭縫往骨髓裡滲。
天剛蒙蒙亮,東邊的雲還壓在靶場儘頭的白楊樹梢上,灰撲撲的像塊浸了水的破布。訓練號聲卻先一步炸了開來,黃銅號嘴的震顫混在雨絲裡,“嘀嘀嗒嗒”撞在濕漉漉的空氣裡,帶著股水汽的沉。不像晴日裡那般清越,倒像是被秋雨泡軟了的鋼針,一下下紮在耳膜上,催得人不敢多賴一秒。
新兵們的腳步聲已經在靶場邊緣響成了片。剛上腳的戰術靴還沒磨軟,踩在吸飽雨水的紅土上,先是“噗嘰”一聲陷進表層的泥殼,接著靴底碾過藏在泥裡的碎石,又爆出“哢嚓”的脆響。有幾個新兵沒掌握好重心,腳下一滑,迷彩褲膝蓋瞬間沾了片深褐的泥,手忙腳亂扶槍時,槍托磕在紅土上,悶出“咚咚”的響,混著他們粗重的呼吸——白霧似的哈氣剛從嘴邊冒出來,就被濕冷的風打散在帽簷下。
紅土吸飽了秋雨,沉甸甸地陷在靴底。表層結著層滑膩的泥殼,底下是泡脹的黏土,踩上去能感覺到靴跟正一寸寸往深裡陷,像是被這土地悄悄攥住了腳踝。遠處的觀測台鐵皮頂還在滴水,“嗒、嗒”的聲兒混著新兵們調整呼吸的“呼哧”聲,在空曠的靶場裡蕩開,倒比七月的熱浪更讓人覺得骨頭縫裡發緊。
號聲還在催,像根繃緊的弦,把這雨霧裡的靶場繃得愈發沉實。
我趴在草綠色偽裝網下,網眼纏著半乾的黑麥草和蒲公英,草葉被夜雨泡得發沉,尖端的露水順著網紋往下滴,“嗒”地砸在瞄準鏡的遮光罩上,暈開一小片濕痕。1200米外的靶紙在雨霧裡縮成個模糊的灰點,像粒嵌在紅土儘頭的塵埃,而我鼻尖離地麵不過三寸,能聞到紅土被泡透的腥氣——混著草根腐爛的黴味,還有偽裝網布料被雨水泡脹的潮味,往肺裡鑽時帶著涼,激得後槽牙微微發酸。
指尖撚著片剛從網眼漏下來的梧桐葉。葉肉被夜雨浸得發綿,青黃相間的脈絡在指腹下凹凸分明,像張縮小的戰術地圖。葉梗的斷口還凝著半透明的汁,帶著點黏手的澀,我無意識地蹭了蹭瞄準鏡的調節旋鈕,冰涼的金屬麵上立刻洇出道淺綠的痕,像給這精準到毫米的儀器,添了筆潦草的活氣。
左手邊的風速儀正“嗡嗡”輕顫。指針在“2.1米秒”的刻度線附近微晃,尾端的紅漆被雨水衝得發淡,卻仍固執地指著那細微的波動。比昨天下午的2.4米秒穩了0.3,這半指寬的差距,在1200米的彈道裡能掀起半米的偏差——就像去年喀山決賽時,那陣突然轉向的側風,差點讓子彈擦著靶心飛過去。我拇指搭上調節旋鈕,指腹的老繭蹭過金屬紋路,“沙沙”的輕響裡,能數清旋鈕上每圈0.2密位的刻度,指尖的涼混著紅土的潮,把那點緊繃的專注攥得更實。
百米外的觀測台突然傳來鐵皮被踩踏的“哐當”聲。
傣鬼半蹲在迷彩偽裝的觀測台後,軍靴後跟碾著塊卷邊的鐵皮,濺起的泥水糊在記錄板的邊角。他左手捏著支鉛筆,筆尖在“風速修正”欄上懸著,右手舉著測距儀,橡膠眼罩被雨水浸得發亮。風裹著雨絲往他領口鑽,作訓服的肩窩處早洇出片深褐的濕痕,像幅被水泡開的墨畫。
“黃導!”他的吼聲破開雨幕,帶著點被風扯散的沙啞,尾音還纏著雨珠的沉,“讓新兵看清楚——十字準星壓靶心下沿三指,風偏修正0.1密位!”
我眼角的餘光掃過身後的新兵隊列。他們趴在紅土裡的姿勢還帶著生澀,有人的肘部護具陷進泥裡半寸,調整姿勢時帶動偽裝網“嘩啦”輕響;還有人沒控製好呼吸,胸腔起伏得像風箱,帽簷的陰影在瞄準鏡上晃出細碎的影。唯有王磊的後背繃得像塊鐵板,迷彩服的肩線筆挺,隻是攥著護木的指節泛著白——他那身少林功夫練出的硬勁,此刻還沒融進這雨霧裡的沉。
瞄準鏡的鏡片蒙著層薄霧,十字準星的黑線條在霧裡發虛。我屈起指節敲了敲鏡身,霧汽震出片細碎的紋,1200米外的靶紙邊緣突然清晰了些,能看見被雨水泡脹的紙纖維,像圈發皺的灰邊。指尖的梧桐葉不知何時滑落在地,葉梗的綠汁在掌心洇出個淺印,混著紅土的泥,倒像枚沒蓋實的印章,把這1200米的距離,和靶心那粒灰點,全蓋在了這方寸之間的專注裡。
傣鬼的鉛筆在記錄板上劃開“沙沙”聲,混著風雨的“嗚嗚”響,像在給這沉默的瞄準計時。我知道,他眼裡的刻度比風速儀更準,那聲“三指”“0.1密位”裡,藏著靶場紅土泡透雨水後,最實的較勁。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
新兵們趴在身後的紅土裡,像一排剛從模子裡倒出來的泥坯,僵得能數清脊椎骨的凸起。
最前排的幾個把偽裝網披得歪歪扭扭,網眼纏著的黑麥草沒紮牢,草葉被雨水泡得發蔫,順著後背往下滑,"簌簌"落在紅泥裡,濺起細弱的水花。有人的槍托沒架穩,斜斜地杵在泥裡,槍管上凝著的雨珠順著膛線往下滾,"嗒"地滴在瞄準鏡的遮光罩上,暈出片模糊的圓。還有個小個子新兵沒控製好呼吸,胸腔起伏得像台漏風的風箱,每口粗氣都帶著紅土的腥氣,從喉嚨裡滾出來時,能看見他喉結上下竄動,像在吞咽塊沒嚼爛的石頭。
王磊就趴在他們中間,後背繃得像塊被雨澆透的鐵板。
他的肘部護具早歪到了小臂中段,魔術貼的粘麵被雨水泡得發潮,粘不住的邊緣卷成小筒,磨得作訓服的肘部起了層毛球。護具內側的海綿吸飽了汗,沉甸甸地墜著,把迷彩服的肩窩洇出片深褐的汗漬——不是均勻的濕,是順著鎖骨窩往下淌的細流,在第三顆紐扣下方彙成個圓,又順著肋骨的弧度往腰側爬,像條在皮膚上遊動的小蛇。這汗來得急,混著紅土的泥星子,在布料上洇出深淺不一的痕,倒比他武僧服上的練功疤更顯生猛。
他攥著護木的指節泛著青白,指腹的鐵砂掌老繭死死嵌進防滑膠帶的紋路裡,把膠帶邊緣磨得卷了邊。瞄準鏡的十字準星在靶紙上晃得厲害,像條被驚著的銀蛇,剛往十環挪半寸,又猛地竄向邊緣,跟他胸腔的起伏節奏完全對不上——我盯著他後頸的肌肉看了半分鐘,那小塊肌肉始終突突跳著,像藏了隻受驚的兔子,連帶著槍身都在紅土裡輕輕顫。
"呼吸亂了。"我低聲說,聲音裹著雨絲往他耳裡鑽。
右腳尖輕輕勾了勾他的戰術靴。靴底的防滑紋裡卡著塊紅土疙瘩,被我勾得"哢"地鬆動,混著泥水從靴縫裡擠出來。力道不大,剛好夠他感覺到——就像當年傣鬼在喀山教我調整呼吸時,用槍托輕輕撞我後背的那下,不疼,卻帶著股沉實的提醒。
"看我護木。"我的聲音壓得更低,喉結滾動時帶著點被雨水嗆過的沙啞,"不是胸口鼓,是小腹往回收。"
護木上的雨珠順著紋路往下淌,在紅土裡砸出細小的坑。我故意放慢呼吸,讓護木隨著小腹的起伏輕輕顛——起時緩,像靶場的晨霧漫過草尖;落時沉,像子彈鑽進靶心的那瞬間。王磊的後背明顯僵了下,後頸的肌肉跳得慢了些,十字準星晃得幅度也小了,雖然還沒穩住,卻像艘在浪裡找到了錨的船,開始往穩裡靠。
雨還在下,紅土的腥氣裹著新兵們的汗味往鼻腔裡鑽。他們趴在泥裡的影子被雨霧拉得虛虛的,像片剛種下去的苗,歪歪扭扭,卻帶著股使勁往土裡紮的勁。王磊護具上的毛球還在晃,肩窩的汗漬還在爬,但他指節的青白慢慢褪了點,瞄準鏡裡的銀蛇,終於開始學著跟著呼吸的節奏走了。
王磊的喉結猛地往上滾了半寸,像有顆沒嚼爛的石子卡在喉嚨裡,脖頸的筋腱跟著繃起道硬棱,連帶著後頸的碎發都顫了顫。停在最高點頓了半秒,又“咕咚”一聲沉下去,那聲響裹著雨絲的濕,在紅土的腥氣裡格外清,像誰往空桶裡扔了塊小石子。
睫毛上掛著的雨珠早蓄了半分鐘。不是細碎的雨絲,是顆滾圓的水珠,沾在睫毛根的絨毛上,把遠處靶場的灰影全折射成了片模糊的光。他眨眼的瞬間,水珠終於撐不住,“嗒”地砸在瞄準鏡的鏡片上,濺成朵細碎的水紋。那水紋晃了兩晃,沒等滲進鏡片邊緣的膠圈,又被他急促的呼吸吹得散了——他的鼻息噴在鏡片上,凝成層薄薄的霧,把十字準星的黑線條暈得更虛,倒像給那片慌亂的準星,蒙了層怯生生的紗。
這孩子的過去總藏在細節裡。
上個月他來報到時,背著個洗得發白的帆布包,包角磨出的毛邊裡還卡著點嵩山的黃土。作訓服穿在他身上總顯得緊,肩寬比標準尺碼寬出兩指,那是常年練鐵砂掌、紮馬步練出的寬肩厚背。我見過他脫外套擦槍的樣子,小臂上橫七豎八全是練功疤:最淺的是練劈磚時崩的碎瓷痕,深點的是踢木樁蹭的木刺印,還有道斜斜的疤從肘彎劃到腕骨,他說是十八歲那年打全國散打決賽,被對手的肘擊蹭的,“當時血順著護腕往下淌,我愣是把他踹出了邊線”。說這話時,他攥著槍背帶的指節泛著白,像在捏當年對手的衣領。
他拳頭上的老繭確實能壓過我扣扳機的。
不是我這種薄薄層、邊緣磨得發毛的繭,是整塊都硬得像貼了層鐵皮。掌心的繭能蓋住整個指腹的紋路,邊緣卻帶著點銳,是常年往鐵砂袋裡插拳磨的;指節處的繭更厚,像長了顆小石子,我上次跟他握手時,被那繭硌得掌心發麻,他倒渾然不覺,咧著嘴笑:“黃導,這繭能碎磚。”此刻這繭正死死嵌進護木的防滑膠帶裡,把膠帶邊緣磨得卷成小筒,露出底下的黑膠,像道沒愈合的傷口。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剛下連那周,他總愛跟在隊伍後頭梗著脖子。
看見我們趴在紅土裡練瞄準,他就蹲在偽裝網邊擦他的拳套,牛皮拳套被雨水泡得發亮,他一邊擦一邊嘟囔:“練這玩意兒有啥用?真遇上敵人,一拳撂倒比啥都強。”有次傣鬼聽見了,把狙擊槍往他麵前的紅土上一杵,護木的紅土布沾著泥:“王磊,1200米外,你拳頭能砸穿靶心不?”他當時臉漲得通紅,攥著拳套的指節捏得發白,卻沒接話,隻是往鐵砂袋裡猛插了三拳,拳套撞在沙袋上的“砰砰”聲,震得紅土都落了層灰。
可此刻不一樣。
他攥著護木的指節泛著青,不是較勁的硬,是繃得發僵的緊。手背的青筋從虎口往手腕爬,像條在皮膚下遊動的小青蛇,連帶著槍身都在紅土裡輕輕顫。但那股狠勁沒散——我盯著他耳後的肌肉看了半分鐘,那小塊肌肉雖然還在跳,卻比剛才穩了些,像受驚的野獸慢慢收了利爪。瞄準鏡的十字準星晃得幅度小了,雖然還沒釘在靶心,卻不再像剛才那樣瞎竄,倒像條被馴著的狼,正一點點往獵物的方向挪。
雨絲落在他的帽簷上,“沙沙”響,像在數著他呼吸的節奏。紅土的腥氣裹著他身上的汗味往鼻腔裡鑽,那汗裡有武僧團練功房的木頭味,有散打墊的橡膠味,此刻又混進了靶場的硝煙味,倒把這孩子的棱棱角角,磨得更顯鮮活了。
教戰術射手推進時,靶場的紅土早就被踩成了爛泥。
模擬街區的斷牆間積著半指深的泥水,混著前幾輪訓練留下的碎磚、彈殼和偽裝網的布屑,踩上去“噗嘰”一聲陷進去,靴底的防滑紋剛要發力,又被底下的黏土死死吸住,每拔一步都能感覺到紅泥在靴跟處拉出細弱的絲,像誰在暗地裡拽著腳踝。牆皮被雨水泡得發漲,大片大片往下塌,露出裡麵的紅磚,磚縫裡還卡著去年演習時的彈片,在雨霧裡閃著冷光。碎玻璃混在泥裡,有的被踩得半陷,有的還翹著尖,折射的光晃得人眼暈,像撒了一地沒開封的刀片。
我們貓著腰在斷牆間穿梭,戰術靴碾過碎玻璃的“哢嚓”聲此起彼伏。有的是薄脆的窗玻璃,一踩就成了粉,混著紅泥往靴底的紋路裡鑽;有的是厚玻璃磚,被碾得裂成蛛網,邊緣的尖碴刮著靴底,發出“刺啦”的響,像在磨把鈍刀。“敵情”通報的哨音突然從左側掩體後炸響,三短一長,急促得像被掐住的哨子,帶著黃銅哨嘴的震顫,在潮濕的空氣裡蕩開,催得人心臟猛地一縮——那是“右側房間有活動目標”的信號。
王磊的動作總帶著股武僧的硬勁。
剛到房間門口,他膝蓋突然往外一頂,紮了個標準的馬步,左手護在胸前,右手已經蓄力,眼看就要使出少林拳的“鐵門閂”。我正想喝止,他後腿猛地蹬地,整個人像顆被彈出的石子,側踹的靴底帶著破風的銳,“砰”地撞在門框上!那力道太猛,鬆木門框被踹得往裡凹了半寸,表層的漆皮簌簌往下掉,露出底下發白的木茬,連帶著頭頂的斷牆都晃了晃,幾塊碎磚“嘩啦”砸在我們腳邊的泥裡,濺起的泥水糊了半條褲腿。
他收腿時還帶著慣性,身體往前趔趄了半步,才用手撐住牆穩住。作訓服的褲腿被靴底帶起的泥水打濕,從腳踝到膝蓋全是深褐的印,像剛從泥塘裡撈出來。後頸的肌肉繃得像塊鐵板,那是他練鐵砂掌時發力的習慣,連帶著耳根都泛了紅——不是累的,是憋著股勁,仿佛這扇門框就是散打台上的對手,不踹出個窟窿不算完。
“收著點!”我一把拽住他的戰術背帶往回扯。背帶的尼龍材質被雨水泡得發僵,魔術貼的粘麵沾著紅泥,拽起來“刺啦”響,力道透過布料撞在他肩胛骨上,震得他悶哼了一聲。我的後腰卻被這猛勁拽得發疼——那道舊傷是去年在喀山練突入時掙的,當時從三米高的掩體跳下來,戰術背心裡的彈匣撞在第三根肋骨上,此刻被這股力道一扯,筋腱像根生鏽的鐵絲在脊椎縫裡“咯吱”較勁,疼得人眼冒金星,冷汗順著戰術背心的領口往下淌。
“戰術推進不是打擂台。”我鬆開手時,指腹還沾著背帶上的紅泥,聲音壓得低,卻帶著股不容置疑的沉,“你看腳腕。”我抬抬自己的靴尖,讓他看泥水在靴尖處壓出的淺窩,“發力點在腳尖,落地時膝蓋微屈,像貓踩在瓦片上,輕著點——你用腳跟發力,踢空了就是把側腰亮給敵人,那不是耍威風,是送命。”
王磊甩了甩被拽過的背帶,尼龍布料上的紅泥被甩得濺在斷牆上,留下幾個星星點點的印。他低頭看了看自己深陷在泥裡的靴跟,又瞥了眼我幾乎沒留痕跡的靴尖,喉結滾了滾,沒說話,但攥著微衝護木的指節捏得更緊了——那上麵還沾著剛才踹門框時蹭的木屑,混著他掌心的汗,在防滑膠帶上洇出片深痕,像在跟自己較勁。
哨音又響了,這次是兩短一長,“敵情”在正前方房間。王磊咬了咬牙,沒再亮側踹,隻是貓著腰往前挪了半步,膝蓋的角度比剛才緩了些,雖然靴底還是陷進了泥裡,但拔腿時的“噗嘰”聲輕了不少。我跟在他身後,看著他後頸的肌肉慢慢鬆了點,心裡突然想起他剛下連時說的“拳頭比槍實在”——有些硬氣,總要在泥裡滾幾遭,才能知道該往哪兒使勁。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
王磊猛地往回抽手,手腕在胸前甩了半圈。被我攥過的地方泛著道淺紅的印,像條沒褪的勒痕,順著他腕骨的弧度往下爬,把常年練鐵砂掌磨出的老繭襯得更顯糙硬。指節攥得發白,不是瞬間的繃緊,是從虎口往指尖一點點收勁,把掌心的繭子擠得鼓起來,像塊嵌在皮肉裡的碎石——那是他練“鐵山靠”時磨出的硬繭,上次掰手腕,能把老兵的指骨捏得“咯吱”響。
“黃導,”他抬眼時,睫毛上的雨珠抖落在鼻尖,混著紅土的泥星子往下滾,“您這擒拿……”話頓了頓,喉結往上滾了半寸,像是在找更硬氣的詞,“看著軟趴趴的,真遇上拚命的,管用?”尾音帶著點刻意壓低的硬,不是質疑,是憋著股勁,像他剛踹過門框的靴底,非要在紅土裡踩出個實印才肯罷休。語氣裡的不服藏不住,順著話音往周圍飄,比雨絲還密,纏在每個人的耳膜上。
周圍的新兵早停了動作。
離得最近的小個子張鵬剛舉到半空的微衝停在胸前,橡膠握把被他攥得發白,眼睛瞪得溜圓,帽簷的陰影落在瞄準鏡上,把鏡片裡的靶影晃得七零八落。後排幾個老兵互相碰了碰肘彎,嘴角壓著笑,卻故意把腳步聲放重,踩在泥裡的“噗嘰”聲像在給這氣氛添柴。有個戴眼鏡的新兵偷偷往後退了半步,想看得更清,戰術褲的膝蓋在斷牆上蹭出片灰,他卻渾然不覺——所有人的眼神都在王磊和我之間晃,好奇裡裹著看熱鬨的期待,像靶場的紅土遇了雨,把空氣糊得又黏又緊。雨絲落在他們的作訓服上,“沙沙”響,卻蓋不住彼此喉嚨裡的輕咳,那咳聲裡藏著的興奮,比剛才的戰術演練聲更沸。
斷牆根的傣鬼突然“嗤”地笑了聲。
他半靠在爬滿青苔的斷牆上,後背的作訓服早被雨水泡得發脹,和牆皮粘在一起,像塊沒揭下來的迷彩布。手裡的狙擊槍橫在腿上,護木的紅土布吸飽了水,沉甸甸地墜著,布紋裡的紅土混著泥水往下淌,在他的軍靴尖積成個小泥窪。右手捏著塊麂皮,正順著槍管的膛線輕輕擦,麂皮的毛被雨水泡得發蔫,蹭過藍鋼槍管時,發出“沙沙”的輕響,像在數著槍管上每圈細小的紋路。
護木上纏著的紅土布邊緣卷得厲害,露出底下的黑檀木柄,那是他去年在喀山刻了“穩”字的地方,此刻被泥水糊著,“穩”字的豎劃卻依然清晰,像根沒彎的鋼針。他抬眼時,眼角的疤在雨裡泛著淺紅,那是練匍匐時被碎石劃的舊傷,此刻倒成了笑意的紋路——不是大笑,是嘴角往耳根勾了勾,把右邊的蘋果肌頂起來,露出半顆虎牙,像藏了隻看熱鬨的狐狸。
“王磊,”他的聲音裹著雨絲的濕,比平時慢了半拍,卻帶著股穿透力,“你這是……手癢了,想切磋?”尾音往上挑了挑,像用槍管輕輕戳了下王磊的胳膊,把那股憋著的勁挑得更顯。擦槍的麂皮停在槍管中段,他歪頭看著王磊,眼神裡的了然比雨霧還濃——他太清楚這股勁了,像當年剛下連的自己,總覺得拳頭比準星硬,非要在紅土裡滾幾遭,才知道哪股勁該往哪使。
王磊的臉“騰”地紅了,從耳根往脖子蔓延,把迷彩服的領口都映得發暗。他往後撤了半步,腳腕在泥裡碾出個淺坑,卻把腰杆挺得更直,像棵被雨澆得更硬的白楊樹:“我不是挑戰,就是想知道……真格的,管用不?”話雖軟了半分,攥著拳頭的手卻沒鬆,指節的白在雨裡閃得更亮。
雨突然大了些,砸在斷牆的鐵皮上“劈啪”響,把新兵們的低笑聲全蓋了。但那股子較勁的氣沒散,像紅土裡的種子,被這陣雨一澆,反倒更想往深處鑽了。
王磊的臉像被靶場的信號彈燎了下,“騰”地紅透了。不是均勻的漲紅,是從耳根往顴骨爬的潮紅,毛細血管在皮膚下看得清清楚楚,像雨後紅土上滲開的細流,連帶著耳廓都泛著層薄熱,把帽簷壓出的淺痕襯得更顯。他下意識地往後縮了縮肩,卻又猛地把脖子往前探了半寸,喉結在脖頸的筋腱間“咕咚”滾了下,像吞了顆沒嚼爛的石子——那是他練“鐵頭功”時憋氣的習慣,越是較勁,脖子越往前頂,仿佛這樣能把話撐得更硬氣。
“我不是挑戰。”他重複這話時,聲音比剛才緊了半分,尾音帶著點被雨絲掐住的澀。指節在戰術褲縫裡攥得更狠,把作訓服的布料捏出三道深褶,像被鐵鉗夾過的印。“就是覺得……”他頓了頓,目光掃過周圍新兵們憋笑的臉,突然把腰杆挺得筆直,“格鬥得憑真功夫,花架子頂什麼用?”最後那個“用”字咬得格外重,舌尖頂在齒縫裡,帶著股沒褪的倔,像他練鐵砂掌時撞在沙袋上的力道,非要砸出響才肯罷休。
拳頭在褲縫裡攥成了鐵疙瘩。
指節從虎口往指尖逐個發白,不是瞬間的繃緊,是一寸寸收勁,把掌心的老繭擠得鼓起來,像塊嵌在皮肉裡的鵝卵石。那繭子厚得驚人——是常年往鐵砂袋裡插拳磨的,袋裡的鐵砂摻著草藥汁,每天三百拳,拳拳撞得沙袋“砰砰”響,把掌心的紋路全磨平了,露出底下泛白的硬肉。上次後勤班的紙箱沒開封,他隨手用指節一戳,“噗”地就穿了個洞,硬紙板的毛邊掛在他的繭上,像掛了圈碎草。此刻這繭正蹭著戰術褲的斜紋布料,“沙沙”的輕響裹在雨裡,像在數著他的底氣:上個月全連掰手腕,他把炊事班老王的胳膊擰得“咯吱”響,把老兵油子張班長的指骨捏得直抽氣,最後連長親自下場,也隻撐了半分鐘就鬆了手——那股勁,全在這雙鐵砂掌的繭子裡藏著呢。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
他的小臂肌肉突然繃緊,從手腕往肘彎鼓起道硬棱,像條在皮膚下遊動的小青蛇。那是他練“十字樁”時站出來的腱子肉,平時藏在作訓服裡看不顯,此刻一使勁,把袖子撐得鼓鼓囊囊,連帶著袖口的魔術貼都“刺啦”開了半寸,露出半截磨得發亮的手表帶——那是塊老式軍表,表殼磕出了三道豁口,據說是他武僧團的師父送的,表盤裡的指針總比標準時間快半分鐘,他說“練功夫,就得比彆人搶半拍”。
周圍的新兵們都屏住了呼吸。
離得最近的張鵬剛要往嘴裡塞的潤喉糖停在半空,糖紙的“窸窣”聲突然斷了,眼睛瞪得比瞄準鏡的十字還圓。後排有人偷偷踢了踢同伴的靴底,軍靴碾過紅泥的“咯吱”聲裡,藏著按捺不住的興奮。雨絲落在他們的帽簷上,“嗒嗒”響,像在數著王磊攥拳的秒數,把模擬街區的空氣壓得更沉,連風都繞著斷牆走,怕吹散了這股較勁的勁。
王磊的目光卻沒看任何人,直愣愣地盯著我的手。那目光裡有武僧團練功房的木味,有散打墊的橡膠味,還有股沒被靶場硝煙磨軟的銳——他不信那些“巧勁”,隻認拳頭上的硬繭,認沙袋上的拳印,認掰手腕時把對手指骨捏得發白的疼。此刻這股認死理的倔,像靶場沒被雨水泡透的紅土塊,硬邦邦地戳在空氣裡,誰都看得清。
他的拳頭又攥緊了半分,指節的白在雨霧裡閃得更亮,戰術褲的布料被老繭蹭得“沙沙”響,像在跟自己說:今天非要較出個真章不可。
雨突然就潑了下來。
不是先前那種細弱的飄,是成串的雨珠順著風勢斜劈,砸在斷牆的鐵皮頂“劈啪”作響,像有人在頭頂倒了桶碎石子。雨線密得能織成張網,把模擬街區的斷牆、泥地、還有我們這些人的影子全罩在裡麵,遠處靶場的紅土被這驟雨一激,腥氣順著風卷過來,混著草葉腐爛的黴味、微衝槍管的金屬味,往鼻腔裡鑽時帶著股涼絲絲的衝勁,激得人後槽牙發麻。
我側身把微衝往斷牆根一靠。
槍身還帶著剛才戰術推進時的熱,護木的防滑膠帶被雨水泡得發脹,邊緣卷成小筒,露出底下磨得發亮的木茬——那是上個月練突入時,槍托撞在水泥柱上磕的,現在還留著道淺痕,像道沒愈合的疤。護木紋路裡積的泥水順著凹槽往下淌,不是直愣愣的流,是順著木紋的弧度蜿蜒,在第三道防滑棱處聚成小水珠,“嗒”地滴在地上,很快積成個硬幣大的小水窪,紅土的泥在窪裡慢慢漾開,像幅暈染的小畫。槍管斜斜地貼著牆,藍鋼表麵凝著層雨珠,把遠處的雨霧折射成細碎的光,倒比平時多了幾分冷冽。
“哢啦——”
戰術背心的魔術貼被我撕開時,發出道脆響,混在雨聲裡格外清。粘麵早被雨水泡得發潮,撕開的瞬間帶起層紅泥,糊在作訓服的胸口,像塊沒抹勻的膏藥。背心內側的海綿吸飽了汗和雨,沉甸甸地墜著,脫到肩膀時,能感覺到鎖骨窩的汗順著肋骨往下淌,涼絲絲的,和後腰舊傷的鈍疼撞在一塊兒——那是去年在雪地裡練潛伏,被凍出的勞損,陰雨天總這樣,像有隻手在骨頭縫裡輕輕攥。
我把背心往微衝邊一搭,布料上的泥水滴在護木上,“嗒嗒”響,像在給這場切磋打拍子。
“行啊。”我的聲音裹著雨絲往王磊那邊飄,沒帶什麼火氣,倒像平時教他瞄準那樣平靜。眼角的餘光瞥見他攥緊的拳頭又硬了半分,指節的白在雨霧裡閃得更亮。“點到為止。”我活動了下手腕,指腹的老繭蹭過被雨水泡脹的皮膚,“讓你見識見識,偵察連這‘花架子’,到底頂不頂用。”
最後幾個字剛出口,雨又猛了些,砸在我們中間的紅泥地上,濺起的泥星子飛到戰術褲的膝蓋處,洇出片深褐的印。遠處新兵們的呼吸聲突然變輕,像被這陣雨捂住了嘴,隻有傣鬼靠在斷牆上的輕笑順著風飄過來,混著他擦槍的麂皮蹭過槍管的“沙沙”聲,把這雨裡的較勁,襯得更顯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