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靶場紅土_牧羊人:活著再見_线上阅读小说网 

第16章 靶場紅土(2 / 2)

新兵們的起哄聲剛冒頭就被驟雨砸散,卻催得腳步更急了。離得近的張鵬猛地往後跳了半步,戰術靴踩在泥裡“噗嘰”一聲,濺起的紅泥糊了褲腿半尺高,他卻顧不上拍,手忙腳亂地把微衝往斷牆上靠,槍托撞在磚縫裡的彈片上,“當”地響了聲脆的。後排幾個老兵拽著新來的小個子往兩側退,有人的帽簷被風吹得翻了邊,露出額角的汗,混著雨珠往下淌,在泥地上砸出星星點點的小坑。

不過半分鐘,斷牆間就騰出片丈許見方的空地。紅土被踩成的泥像攤化開的膏藥,表層浮著層滑膩的水,底下藏著前幾輪訓練留下的碎磚——有半塊青紅磚棱還翹著尖,被雨泡得發烏,像顆沒拔的牙;彈殼更不少,有的陷在泥裡隻露個銅底,有的被踩得翻了身,弧形的殼壁反射著雨霧的光,像撒了一地碎鏡子。腳踩上去能感覺到磚棱往靴底的橡膠裡鑽,帶著點鈍疼,泥水順著靴紋往上爬,很快漫過腳踝,把作訓褲的褲腳泡得沉甸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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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磊的動作比誰都快。

作訓服外套被他猛地拽脫,胳膊掄起的瞬間帶起片雨霧,“啪”地甩在旁邊的偽裝網上。外套早被雨水泡透,沉甸甸地墜著,後背的汗漬洇成了片深褐,像幅被水泡開的地形圖,第三顆紐扣鬆了線,在風裡晃晃悠悠地蕩。裡麵的體能衫更濕,緊緊貼在身上,把後背的肌肉線條勒得清清楚楚——肩胛骨像兩座蓄勢的山,隨著呼吸微微起伏,肌肉的輪廓硬得像被鐵匠反複捶打過的鐵,每道凸起的棱都帶著股剛勁,倒比他練鐵砂掌時打裂的石板更顯結實。

他往手心啐了口唾沫。唾沫混著嘴角的雨珠,剛落在掌心就被厚繭吸了半分,剩下的順著指縫往下淌,在腕骨處積成小水窪。接著雙手猛地往一塊兒攥,指節相撞的“哢”聲混在雨聲裡,像兩塊硬石在較勁。“啪、啪、啪”——搓手的聲響越來越脆,不是輕描淡寫的蹭,是把掌心的鐵砂掌老繭往死裡碾,厚硬的繭子撞在一起,帶著股磨鐵似的糙,把掌心的濕氣全搓成了白汽,在雨裡飄了半寸就散了。

那雙手在雨裡泛著層濕亮的光。不是皮膚的嫩,是厚繭被水泡透的潤,掌心的繭硬得能看清交錯的紋路,像塊被反複打磨的老木頭,指節處的繭更厚,像長了串小石子,搓動時能聽見“沙沙”的響,比磨砂紙蹭過木板還顯力道。他抬眼時,睫毛上的雨珠掉進眼裡,卻沒眨眼,就那麼直愣愣地盯著我,瞳孔裡映著斷牆的影子,還有股沒褪的倔——像他剛踹過的門框,非要在紅土裡撞出個實印才肯歇。

雨還在下,砸在空地中央的泥裡,濺起的水花比他的腳踝還高。新兵們都屏住了呼吸,張鵬舉著的水壺忘了遞到嘴邊,水順著壺嘴往下滴,在泥裡積成個小圈。王磊的胸膛起伏得厲害,體能衫被汗和雨泡得透了明,貼在肋骨上,像層剛蛻的皮,可那雙手還在不停地搓,掌心的老繭在雨裡亮得晃眼,把這場切磋的勁,全搓進了濕漉漉的空氣裡。

王磊往後撤了半步,雙腳猛地往泥裡一跺。

“咚”的一聲悶響,泥水從他靴底濺開,像朵炸開的小傘。馬步紮得極穩,兩腳間距剛好與肩同寬,膝蓋往外頂出個標準的九十度,像用木匠的角尺量過——這是少林拳的“四平馬”,他在武僧團站了八年,磚地上的腳印比槍靶的彈孔還深。雨水順著他繃緊的小腿往下淌,在膝蓋處聚成小水珠,“嗒”地滴在泥裡,卻撼不動他半分,倒像給這尊“鐵像”鑲了圈水鑽。

他左臂屈在胸前,掌心朝前,像托著團無形的氣;右臂沉在腰側,拳心朝上,指節攥得發白,連帶著小臂的肌肉都鼓成了塊硬疙瘩。體能衫被雨水泡得透了明,貼在肋骨上,能看見呼吸時肌肉起伏的硬棱,像塊被雨水澆透的鐵坯,每道凸起都帶著鍛打的勁。

“黃導,您小心。”他喉結滾了滾,聲音裹著雨絲的冷,比剛才沉了半分。睫毛上的雨珠抖落在鼻尖,他卻沒眨眼睛,瞳孔裡映著斷牆的影子,亮得像淬了火的鋼——那是練“鷹爪功”時練出的眼神,能把對手的動作釘在視線裡。

我盯著他攥緊的右拳。指節的老繭在雨裡泛著濕亮,掌心的硬肉鼓得像塊鵝卵石,那是常年往鐵砂袋裡插拳磨的,去年在散打決賽上,這拳頭能把對手的護具砸出個坑。他說“我出拳重”時,尾音帶著點刻意的頓,不是提醒,是在亮底氣,像獵人亮出爪子前的低嘯。

我沒動。

就那麼站在原地,肩膀鬆鬆地垂著,手指自然地貼在褲縫邊。雨絲斜斜地打在臉上,帶著紅土的腥氣,涼得像塊剛從雪地裡撈出來的鐵,順著顴骨往脖頸裡鑽。發梢的水珠滑進衣領,貼著鎖骨往下淌,激得皮膚起了層細雞皮,卻壓不住後腰那點隱隱的疼。

是左腰第三根肋骨下方,去年在漠河練潛伏時落下的傷。那天雪下得正緊,我們趴在凍土上偽裝了四個鐘頭,後背的雪化成水,又凍成冰,把戰術背心和皮肉粘在了一起。撤離時我猛地起身,冰碴子扯著皮肉撕開道小口子,血珠剛冒出來就凍成了粒小紅珠。此刻被這潮氣一蒸,那地方像貼了塊滾燙的膏藥,鈍疼順著脊椎縫往骨髓裡鑽,卻奇異地讓腦子更清——像狙擊手瞄準前的最後一次屏息,所有的散勁都往骨子裡沉。

雨還在潑,砸在斷牆的鐵皮頂“劈啪”響,像在數著秒。紅土的腥氣混著王磊身上的汗味往鼻腔裡鑽,那汗裡有鐵砂的鏽味,有練功房的木頭味,此刻卻撞上我喉嚨裡的燥,撞出點熟悉的較勁。

我想起新兵連的雪夜。

老班長把我按在雪地裡,膝蓋頂著我的後腰,聲音比冰碴子還冷:“偵察連的格鬥,不是比誰拳頭硬,是比誰能在雪地裡摸到兔子的心跳。”他的槍口貼著我的耳朵,“敵人的軟肋比兔子的動脈還脆,就看你能不能在0.3秒裡找到那根筋。”當時我咬著牙掙,後腰的肌肉被他膝蓋碾得發疼,卻在那疼裡突然懂了——硬拚是武夫的事,偵察兵的手,該像手術刀,順著骨頭縫找那致命的半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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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磊的呼吸突然變了。

吸氣時胸腔鼓得更滿,像風箱被拉到了底,雨聲裡能聽見他鼻腔裡的輕響,那是發力前的蓄力。我眼角的餘光瞥見他右肩的肌肉輕輕顫了下,像拉滿的弓弦剛鬆了半寸——這是要出拳的信號,少林拳的“黑虎掏心”,拳路直、快、狠,專打胸口的“膻中穴”。

我依然沒擺架勢,隻是把重心往左腿挪了半寸。後腰的舊傷還在隱隱發疼,像在提醒:彆硬碰,找那道縫。雨絲打在臉上的涼,紅土鑽進鼻腔的腥,還有王磊拳風裡的硬,突然在空氣裡凝成了根無形的弦,繃得隻差最後一絲勁。

王磊的拳頭是憑空炸出來的。

沒有預兆,右拳從腰間猛地彈射,像顆被弓弦繃到極致的鐵彈。起身的瞬間,腰部肌肉突然擰成股繩——不是鬆散的轉,是從尾椎往肩胛骨猛地收勁,把八九年“十字樁”站出的穩勁全擰進這一拳裡,後背的肌肉棱突然凸起,像塊被鐵匠猛捶過的鐵,硬得能看清每道發力的紋路。

拳路直得像道繃緊的鋼線。

沒有多餘的擺幅,手臂從屈到伸不過半秒,肘部的筋腱“啪”地彈直,帶起的風撕開雨霧,發出“咻”的銳響——那是拳頭破風的聲,比微衝的子彈出膛還急。拳麵正對我的胸口,不是鬆散的掌,是五指緊扣的硬拳,指節的老繭在雨裡泛著冷光,像塊嵌在皮肉裡的鵝卵石,邊緣還帶著練鐵砂掌時磨出的細碎裂口,在濕滑裡更顯猙獰。

拳風先一步撞過來。

不是輕柔的拂,是帶著銳度的壓,把斜劈的雨絲全掀向兩側,在我眼前掃出片短暫的空。雨珠被拳風撞得碎在半空,濺在臉頰上帶著點刺痛,像被誰用細沙撒了臉。風壓裹著紅土的腥氣往鼻腔裡灌,激得我喉嚨發緊,胸口的皮膚甚至能感覺到那股迫近的勁,像塊燒紅的鐵正往肉裡貼。

我盯著他的拳路看了半瞬。

肩膀送得極足,不是單純的手臂發力,是整個上半身往前傾,把重心壓進這一拳裡——腰擰到極限時,右肩比左肩探出半寸,像張拉滿的弓終於鬆手,連帶著體能衫的袖口都被帶得往後飄,露出腕骨處磨得發亮的手表帶。拳麵的老繭厚得驚人,中央那塊泛著淺白,是常年往鐵砂袋裡插拳磨禿的,去年在散打決賽,這拳能把三厘米厚的海綿護具砸出個坑。

這一拳要是打實了——

我甚至能想象到後果:肋骨會像被重錘砸中的瓦片,“哢嚓”斷成幾截,斷口可能刺破肺葉,疼得人連呼吸都得憋著;就算有戰術背心緩衝,那股勁也會順著骨頭縫往五臟六腑裡鑽,震得人眼前發黑,半天站不起來。王磊的眼神裡藏著這股狠,瞳孔隨著拳頭往前衝,亮得像淬了火的釘,非要在我胸口砸出個實印才肯罷休。

拳風越來越近,帶著雨絲的冷和鐵砂掌的糙,離我的胸口隻剩半尺。我能看見拳麵的老繭上沾著點紅土的泥星,是剛才攥護木時蹭的,此刻隨著拳頭的衝勢往前飛,像群被驚起的火星子。

我身體猛地往右側旋,像片被風帶偏的葉子。左肩順著旋轉的勢頭往後沉,重心全壓在後腿的腳跟上,戰術靴的橡膠底在泥裡碾出半寸深的印,帶起的雨霧“唰”地掠過王磊的拳風——這側身快得像道閃,剛好避開他拳麵的正鋒,卻把右臂送得更近。

右手沒等身體轉穩就纏了上去。

不是直愣愣的抓,是手指微屈,順著他出拳的勁往回帶,像水流繞開礁石,偏不硬碰。指尖的老繭先一步蹭過他手腕內側的動脈,能清晰地感覺到那處皮膚下的搏動,“突突”的,像藏了隻受驚的小獸。就在他拳頭離我胸口隻剩半尺時,我的拇指突然往回收,食指和中指順著腕骨的弧度往上挑,三指像把精巧的鉗,“哢”地扣進了橈骨與尺骨之間的縫隙——那道縫窄得隻容得下半根手指,卻是手臂發力的“總開關”,平時藏在皮肉下不顯,此刻被指腹死死鎖住,發出聲細銳的骨節摩擦音。

這是偵察連的“活扣”。

表麵看鬆鬆垮垮,手指沒使勁攥,甚至還隨著王磊的拳勁輕輕晃,像條沒繃緊的繩。可內裡的勁全沉在指腹——拇指頂住橈骨的凸點,食指扣住尺骨的凹槽,中指順著筋腱往裡鑽,三股力擰成個小漩渦,把全身的勁從後腰順著胳膊送過來,全聚在那半寸的指腹上。春天在靶場練捕俘時,我用這招捏過老槐樹的木樁,指腹沒怎麼使勁,木樁的樹皮卻“哢嚓”裂了道縫,黃汁順著裂縫往外滲;上個月跟傣鬼對練,他胳膊被我扣了半分鐘,解開時肘彎處青了塊硬幣大的印,三天沒消,他還笑“這扣比鐵鉗陰”。

王磊的拳頭突然頓住了。

離我胸口隻剩三寸,拳麵的老繭都能蹭到我的作訓服,可就是再往前送不動半分。他的身體猛地往前傾,像被什麼東西拽了下,後背的肌肉棱突然僵住,剛才還繃緊的發力鏈“啪”地斷了——那是因為橈骨縫被鎖死,整條胳膊的勁全泄了,就像被掐住喉嚨的野獸,再猛也使不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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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他喉結滾了滾,悶哼聲裹著雨絲從牙縫裡擠出來,額角的青筋突然鼓起來,像條要鑽出來的小青蛇。左手猛地往回拽右胳膊,想把拳頭抽回去,可我的指腹早順著骨縫往裡鑽了半分,力道不大,卻像顆楔子釘進了關鍵處,他越拽,指腹嵌得越深,腕骨的摩擦音也越響,“咯吱、咯吱”的,混在雨聲裡格外清。

我盯著他攥緊的拳。指節的白慢慢褪成紅,掌心的硬肉也軟了些,剛才還凶得像要砸裂石頭的拳頭,此刻倒像被捆住的猛獸,空有蠻力卻掙不脫。雨絲落在他手背上,順著指縫往下淌,在腕骨處積成小水珠,卻衝不散指腹與骨縫的較勁——這就是偵察連的格鬥,不跟你比拳頭硬,隻找那處能讓所有勁都卸空的縫,像狙擊手在千米外找靶心的十環,準頭到了,不用使勁也能釘死。

“這是……”王磊的眼睛突然瞪圓,額角的青筋跳得像要炸開。他猛地擰身,左拳帶著掃腿的勁橫掃過來,膝蓋的角度壓得極低,靴底碾過紅泥的“咯吱”聲裡,藏著劈掛腿的狠——這是想逼我鬆手。

我沒鬆,反而順著他的擰勁往側後方帶。

右手始終扣著他的橈骨,左手閃電般探出去,不是打,是按。掌心貼在他的肘關節內側,那裡的筋腱像根繃緊的弦,我拇指的力道往骨縫裡沉,指腹的老繭蹭過皮膚的“沙沙”聲裡,能感覺到他肌肉的突然僵硬。這是人體最脆弱的杠杆點,哪怕他有千斤力,此刻也得順著這股勁往下彎。

王磊的左拳突然偏了方向,擦著我的耳際砸在身後的斷牆上,“砰”地一聲悶響,磚屑濺得滿臉都是。他的臉瞬間白了,不是疼,是驚——這招叫“卸力”,把他的勁全引到了空處,就像狙擊時預判風速,讓子彈順著氣流走。

“再來。”我鬆開手,退了半步,雨絲順著帽簷往下滴,在紅泥地上砸出小坑。

王磊喘著粗氣,甩了甩發麻的手腕,眼神裡的傲氣突然摻了點疑。他這次沒出拳,而是腳下猛地發力,一個側踹直逼我的小腹,靴底的防滑紋在雨裡閃著銳光——這是少林的“旋風腿”變招,速度比剛才快了半分,膝蓋的抬升角度刁鑽,專打肋骨下方的軟處。

我往後撤的同時,左手已經抄住了他的腳踝。

不是抓,是用虎口卡住他的跟腱,那裡的筋像根沒上油的繩,稍一用力就能勒得發僵。右手順著他的小腿往上滑,指尖在膝蓋窩的軟肉處輕輕一按——那是腓腸肌的止點,神經密集得像張網,哪怕輕點,也能讓整條腿瞬間發麻。

王磊的身體突然失去平衡,像棵被攔腰砍斷的樹,往側麵倒去。他反應極快,左手撐地想穩住,可紅泥太滑,掌心剛觸地就往前溜,整個人“咚”地摔在泥裡,濺起的泥水糊了滿臉。

新兵們的驚呼被雨聲吞了大半。王磊趴在泥地裡,胸口的起伏像風箱,膝蓋窩的麻勁還沒褪,他扭頭看我的眼神裡,驚比疼多——剛才那兩下,我沒碰他任何硬處,全是順著他的勁走,像水繞著石頭流,卻讓他的每招都落了空。

“這不是花架子。”我伸手拉他起來,掌心的泥蹭在他的胳膊上,“偵察連的格鬥,是保命的本事。”雨還在下,紅土的腥氣裡混著他身上的汗味,“敵人不會跟你擺架勢,他們的刀藏在背後,你的拳頭再硬,沒機會出就沒用。”

王磊的手在我掌心裡攥得發緊,指節的老繭不再是較勁的硬,而是帶著點燙的愧。他低頭看著滿身的泥,突然笑了,笑聲混著雨聲,有點憨:“黃導,我服了。這不是軟,是……是巧勁?”

“是找縫。”傣鬼不知何時走了過來,手裡的狙擊槍還在滴水,“就像打移動靶,你得等他晃到最不穩的瞬間,一槍釘死。”他用槍管指了指王磊的膝蓋窩,“剛才你抬腿的瞬間,支撐腿的重心偏了0.5寸,這就是縫。”

雨絲漸漸稀了,不再是先前那種潑灑的猛,倒像被風揉碎的線,斜斜地飄著,落在紅土上“沙沙”輕響。紅土吸飽了水,變得黏糊糊的,踩上去能感覺到靴底被輕輕拽住,抬腳時橡膠底與泥土之間拉出細弱的絲,像沒扯斷的膠,顫巍巍地懸在半空,混著碎磚的棱角、彈殼的銅邊,把泥地織得又軟又韌。遠處的斷牆還在滴水,“嗒、嗒”的聲兒慢了下來,倒比剛才的暴雨更顯清透,把模擬街區的腥氣滌得淡了些。

王磊蹲在泥裡緩了半分鐘,才撐著膝蓋慢慢站起來。他抬手抹臉時,指縫裡先擠出幾道紅泥,順著臉頰往下淌,把額角的汗衝成了淺褐的溪。掌心裡的鐵砂掌老繭沾著泥,蹭過鼻尖時,把那裡的泥星子抹得更勻,倒像給臉添了道迷彩。抹到眼睛時,他突然頓了下,大概是泥水進了眼,眉頭擰成個疙瘩,卻沒揉,隻是使勁眨了眨眼,睫毛上的泥珠“吧嗒”掉在胸前的體能衫上,洇出個小褐點。

他站直身子時,後腰還在微微晃——剛才膝蓋窩的麻勁沒全散,腿肚子的肌肉時不時抽一下,像根沒上油的彈簧。右手慢慢抬到耳邊,想敬個軍禮,可胳膊剛舉到半空就打了個顫,手腕的筋還在隱隱發僵,指尖歪歪扭扭地碰了碰帽簷,角度偏了半寸,掌心的泥蹭在帽簷上,留下道模糊的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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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導,”他聲音有點啞,像被泥水嗆過,喉結滾了滾,才把後半句說出來,“您教我吧。”尾音帶著點沒散的喘,還有點憨直的愧,不像剛才較勁時的硬,倒像塊被雨泡軟的紅土,露出內裡的實誠。睫毛上還掛著泥珠,他卻沒再抹,就那麼看著我,眼睛亮得像洗過的鋼,剛才那股不服的銳全褪了,隻剩懇懇切切的亮。

我往前跨了半步,抬手拍在他肩膀上。隔著濕透的體能衫,能摸到他肌肉的硬,不是較勁的僵,是繃得發緊的實,像塊被雨澆透的鐵,還帶著鍛打的餘溫。泥水順著他的肩窩往下淌,在肘彎積成小水窪,我掌心的泥蹭上去,和他的混在一塊兒,倒分不清誰是誰的了。

“急什麼。”我的指腹碾過他肩頭的肌肉,能感覺到那處硬勁慢慢鬆了些,“先把戰術推進的腳法學紮實——你剛才突入時,腳跟發力太猛,暴露了側腰,真在戰場,這半秒就夠敵人扣扳機了。”說到這兒,我頓了頓,看著他耳後慢慢消下去的紅,補充道,“格鬥的事不急,等你把‘穩’字磨進骨子裡,再教你卸力——這玩意兒,比鐵砂掌更得練心。”

他的肩膀輕輕顫了下,不是疼,是聽進去了,喉結又滾了滾,沒說話,隻是把腰杆挺得更直,像棵被雨澆得更紮根的樹。

就在這時,收隊的哨音突然從營地方向飄過來。

不是急促的催,是三長兩短的節奏,黃銅哨嘴的震顫穿透雨霧,帶著股清冽的脆,在斷牆間蕩開。哨音剛落,周圍的新兵們就動了——張鵬慌忙去撿地上的微衝,槍托撞在磚縫裡的彈殼上,“當”地響了聲;小個子把偽裝網往胳膊上纏,卻被濕透的布料絆了個趔趄;幾個老兵互相拍著身上的泥,笑聲混著雨聲,把剛才的較勁氣全泡軟了。

王磊彎腰去撿地上的作訓服外套,手指剛觸到布料,又猛地收回來,往褲縫上蹭了蹭掌心的泥——那動作裡帶著點小心翼翼,不像剛才脫外套時的猛勁,倒像怕把衣服上的汗漬蹭花了。外套被他抖了抖,泥水“嘩啦”往下掉,後背的汗漬印在濕布裡,突然顯得沒那麼紮眼了。

雨還在飄,紅土的腥氣裡混著我們身上的泥味,倒比剛才更顯鮮活。我看著王磊把外套往臂彎裡搭,看著新兵們扛著槍往營區走,看著傣鬼從斷牆後直起身,護木的紅土布在雨裡輕輕晃——突然覺得,這雨沒白下,這泥沒白滾,有些硬氣,總得在濕軟的紅土裡泡一泡,才知道該往哪兒紮根。

往營區走時,雨絲已經細得像絲線,斜斜地織在天地間。王磊跟在我身後半步,戰術靴踩在紅泥裡的“噗嘰”聲比剛才輕了些,卻更實——每一步都穩穩地陷下去半寸,邊緣的泥被靴底碾得平平整整,不像剛才較勁時那樣帶著擰勁的深,倒像顆釘子慢慢往土裡紮。他的腳印總比我的寬半指,畢竟練過鐵砂掌的腳腕更粗,靴底的防滑紋裡嵌滿紅土,抬腳時能看見泥從紋裡被帶出來,像掛了串小泥珠,落在我腳印的邊緣,慢慢暈成片淺褐,把兩串腳印連在了一起。

他的作訓服外套搭在胳膊上,濕淋淋地墜著,布料上的泥痕順著胳膊往下淌,在肘彎積成小水窪,每走一步就晃一下,像個沒蓋緊的小瓢。體能衫貼在背上,把肩胛骨的輪廓襯得更清,剛才繃得像鐵板的肌肉此刻鬆了些,隨著步子輕輕起伏,倒比練“十字樁”時多了幾分活氣。走了約莫三十步,他突然低低地開了口,聲音被雨絲濾得有點悶:“黃導,您這手藝……是練了多久?”

我側頭看了眼靶場儘頭的紅土坡。雨霧把那片坡裹得朦朦朧朧,坡上的白楊樹隻剩個灰影,樹乾被雨水泡得發黑,像插在紅土裡的老骨頭。坡頂的哨塔露出半截,迷彩偽裝網被風吹得輕輕晃,塔下的紅土被踩成了硬殼,卻在雨裡泛著暗褐的光,沉甸甸的,像塊浸了水的鐵,任雨怎麼澆,都沉在那兒不動。

“從第一次在雪地裡被‘俘虜’開始。”我的聲音混著雨落在帽簷的“沙沙”聲,有點遠。

那年我剛下連,還是個連槍托都扛不穩的新兵。十二月的漠河,雪下得能沒過大腿根,我們在凍土上練捕俘,我仗著在體校練過兩年散打,總覺得老兵的擒拿“太軟”。輪到跟老班長對練時,我剛擺開架勢,他就像片雪花似的飄到我身後——沒看清動作,後頸就被他胳膊鎖住了。

那鎖喉不是使勁勒,是小臂貼著我的氣管,肘部頂著我的脊椎,力道不重,卻像道鐵環,把呼吸的縫全堵死了。我能感覺到他胸膛的溫度透過作訓服傳過來,還能聽見他在我耳邊的呼吸,勻得像秒表:“小黃,這叫‘鎖喉卸力’,不是勒死你,是讓你使不出勁。”我拚命掙,胳膊腿全像被抽了筋,越掙,他的小臂嵌得越緊,喉嚨裡的空氣越來越少,眼前開始發黑,雪的白、天的灰、戰友的影子全攪成了團糊。

最後我“咚”地跪進雪裡,膝蓋撞在凍土上的疼都沒知覺了,隻覺得肺像個破風箱,張著嘴卻吸不進半點氣。老班長鬆開手時,我趴在雪地裡咳了半分鐘,唾沫裡帶著點血絲,後頸的皮膚火辣辣的,像被烙鐵燙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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