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士車的引擎剛歇火,後車廂的塵土還沒落定,副駕駛的門就“哐當”一聲撞在車身上。王磊幾乎是踉蹌著撲下來的,軍靴的鋼釘先磕在界碑旁的碎石堆上,跟著整隻腳重重砸下去——棱角鋒利的碎石被碾得錯動,“哢嚓”一聲脆響在寂靜的界碑旁撞出一串回音,像根針戳破了周遭的屏息。
界碑另一側的邊民隊伍裡,抱著孩子的女人肩膀幾不可察地抖了抖。她懷裡的孩子猛地一哆嗦,剛憋回去的哭聲又在喉嚨裡滾了滾,睫毛上掛著的淚珠“吧嗒”掉在胸前的百家鎖上,小手卻死死攥住女人的衣角,指節泛白。
王磊沒顧上這些。他胸前的作訓服還沾著一路顛來的泥漿,灰撲撲的像塊浸了水的抹布,唯獨領口彆著的新兵連標兵徽章紅得灼眼——那紅不是染料的豔,是曬透了的血珠子的亮,在灰撲撲的界碑旁晃得人眼暈。他的手還死死扒著車門框,指節因為用力泛出青白,另一隻手攥著95式的護木,掌心沁出的汗把護木洇出一小片深色,防滑紋裡嵌著的紅土還沒乾透,是昨天靶場考核時蹭的——那會兒他剛拿了全連第一,槍托還沒焐熱,就被連長一把推上了支援車,連換身乾淨作訓服的功夫都沒有。
風從西側坡地卷過來,裹著芭茅的澀味擦過他的耳朵。他下意識挺了挺腰,卻沒注意到褲腳沾著的泥點子正順著褲縫往下淌,在腳邊積成一小圈濕痕。遠處橡膠林的影子壓在山尖上,墨黑的,像塊浸了水的布,把天壓得很低。而他胸前那枚紅徽章,還在風裡輕輕晃,像團沒燒透的火苗,在這沉甸甸的邊境夜色裡,顯得格外單薄,又格外執拗。
“黃導!”
聲音從身後撞過來時,還帶著點沒乾透的晨露氣——是新兵特有的那種生澀,像剛磨過的槍膛,亮晃晃的,卻藏不住內裡的毛躁。王磊的喉結在脖頸間上下滾了滾,像含著顆沒嚼爛的石子,每動一下都帶著緊繃的滯澀,顯然是攢了半天勁才喊出聲。他剛站穩的身子還在微微晃,褲腳的泥塊順著褲縫往下掉,砸在界碑腳邊的稻種堆上,濺起幾粒圓滾滾的白。
“連、連長讓我跟你們彙合,”他的語速比平時快半拍,尾音有點發飄,像是怕說慢了會忘詞,“負責警戒西側坡地!”最後幾個字咬得格外用力,仿佛這樣就能給自己添點底氣,可話音還沒在空氣裡落穩,腳下突然就是一滑。
是散落在地的稻種——不知是誰家麻袋漏了口,新收的稻種滾得滿地都是,帶著剛脫粒的潮氣,圓滾滾、滑溜溜的,踩上去像踩著一攤潑了油的玻璃珠。王磊的腳踝猛地向外側崴去,上半身瞬間失去平衡,像棵被風攔腰推了一把的青苗,“欸”的一聲低呼卡在喉嚨裡。
他手裡的95式自動步槍本是緊緊攥在胸前的,這一晃,槍身跟著慣性往前甩。護木先蹭過他的作訓服衣襟,勾得布紋“嘶啦”響,跟著槍管就重重磕在了界碑的水泥棱上——“哐當!”一聲悶響,像鐵塊砸在石頭上,震得他虎口發麻。
那界碑立了快二十年,表麵布滿風雨啃出的麻點,還有幾處深淺不一的彈痕。槍管撞上去的瞬間,火星“劈啪”迸出來,細碎的,像被驚飛的螢火蟲,在漸沉的暮色裡亮了亮,又倏地滅了,隻在界碑的灰水泥上留下個淡白的擦痕。
王磊的臉“騰”地紅了,握著槍的手更緊了,指節泛白,像是想把剛才那聲脆響按回槍膛裡去。
我指尖無意識地撚了撚眉骨,那裡還留著剛才趴臥時沾的草籽,刺得皮膚有點癢。眉頭就這麼一點點蹙起來,像被風揉皺的紙——王磊那站姿,實在太紮眼了。
不是說不標準,新兵連的隊列訓練刻在骨子裡,肩線繃得筆直,槍身貼緊小臂,連握槍的指距都分毫不差。可問題就出在這“標準”上,太硬了,像台上了發條的鐵皮人,每個關節轉動都帶著“哢噠”的滯澀。後背的肌肉繃得能彈開石子,連呼吸都帶著用力的鼓噪,胸口起伏得像風箱,哪有實戰裡該有的鬆弛?真正的警戒姿勢,力氣該藏在骨縫裡,像貓蜷在草堆裡,看著懶,爪子卻隨時能彈出去。他倒好,渾身的勁都掛在皮上,生怕彆人看不出他練過。
這念頭剛在心裡轉了半圈,王磊果然動了。
他大概是意識到自己剛才差點摔了,臉漲得通紅,慌忙想把姿勢扳回來。膝蓋先是猛地一挺,“哢”地響了聲,像是鏽住的合頁被硬拽開;跟著手忙腳亂地調整槍位,護木蹭過作訓服的布料,發出“沙沙”的摩擦聲。槍身被他這麼一拽,突然就晃了晃——恰在此時,頭頂的月亮鑽出雲層,清冷冷的光斜斜打下來,正落在他鍍鉻的槍管上。
那道反光就這麼跳了出來。不是柔和的亮,是淬了冰的銳,像突然出鞘的刀鋒,又像條受驚的銀蛇,順著槍管的弧度猛地劃出去。軌跡又直又急,帶著股愣頭青似的衝勁,“嗖”地掠過界碑頂端的國徽,直直刺向對岸那片黑沉沉的橡膠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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橡膠林裡的樹影密得像堵牆,連風都鑽不透,此刻被這道亮線一劈,仿佛瞬間被撕開道細縫。我眼皮猛地跳了跳——這反光在夜裡,比信號彈還紮眼。對岸要是藏著人,此刻怕是早就看見了。
“槍身壓低!”
我壓著嗓子喝了一聲,氣音裹著夜風的涼意,剛出口就砸在王磊耳後。他脖子上的汗毛猛地豎了豎,像被針尖掃過的獸毛。我的指腹帶著掌心的薄繭,在他槍管上不輕不重地拍了兩下——那觸感是涼的,硬的,帶著金屬特有的冷意,和靶場裡被陽光曬得發燙的槍身完全不同。
“這裡不是靶場,”我盯著他護目鏡後發愣的眼睛,聲音壓得更低,每個字都像往他耳朵裡塞小石子,“靶場的燈光是暖的,子彈走的是標線,可這兒的月光是冷的,暗處的槍子專盯亮處打——那道反光,跟舉著信號彈喊‘往這打’沒區彆。”
王磊的臉像是被誰兜頭潑了盆熱水,紅意“騰”地從顴骨往耳根子漫,連耳廓都紅得發透,像被太陽烤過的熟蝦,連帶著脖子上的皮膚都泛起層薄紅。他“啊”了一聲,聲音細得像根快繃斷的線,手裡的槍像是突然燙起來,忙不迭地往懷裡收。
胳膊肘撞在自己肋骨上,發出“咚”的悶響,他卻顧不上疼。槍身往回收的力道太急,護木的棱角帶著剛磨過的糙,蹭過他作訓服的斜紋布,“刺啦”一聲輕響,勾出根細細的白線頭。那線頭掛在布眼上晃悠,像根沒藏好的尾巴,隨著他急促的呼吸輕輕抖。
他大概是想把臉藏起來,迷彩帽簷被他自己往下扯了扯,壓得快貼到眉骨,遮住了大半張臉,隻露出緊抿的嘴角——唇線繃得筆直,連帶著下頜線都繃得像根拉滿的弓弦,下唇被牙齒咬出道發白的印子。
我看在眼裡,心裡輕輕歎了口氣。這就是新兵啊。老兵的緊張是藏在指縫裡的汗,是喉結滾動時的沉,可新兵的緊張是攤在臉上的,紅的白的,明晃晃的,像剛拆封的罐頭,什麼都蓋不住。
西側坡地的芭茅叢突然有了動靜。
不是風過處的那種晃。界碑旁的風是斜著刮的,吹得芭茅稈子往東南傾,穗頭搖得輕飄,像一群低頭絮語的影子。可這會兒動的那叢不一樣——是從根上發出來的沉,像有什麼東西在底下拱,草葉的弧度猛地往地麵塌,穗頭沉甸甸地磕著下麵的葉鞘,發出“哢啦哢啦”的輕響,帶著股壓不住的重量感。露水從被壓彎的草尖上滾下來,不是順順當當的淌,是被這股沉勁震得慌,滴在泥地上時濺起的水花都比彆處大些。
王磊剛好在這時候轉身。他大概是記起了警戒任務,左腳碾過地上的稻種,發出“沙沙”的輕響,上半身正往西側轉,右肩跟著旋過來,肩胛骨的輪廓在作訓服底下頂出個硬邦邦的角。那片晃動的芭茅離他不過二十米,幾步路的距離,他暴露在外的右肩就像塊白靶子,恰好懸在芭茅叢的視野裡。
我眼角的餘光剛掃到那叢芭茅,心就猛地往下沉。一道黑影正從草葉間往外鑽,不是猛地竄出來的,是貼著地皮蠕動的,像條剛從泥裡翻出來的毒蛇,脊梁骨貼著地麵起伏,草葉被它擠開時發出“嘶嘶”的裂帛聲,比蛇吐信子還瘮人。黑影的胳膊動了動,手裡攥著的東西慢慢往上抬——是支a1步槍,槍身裹著層潮乎乎的泥,消音器上纏著的黑布發皺,邊角磨出了毛邊,可那黑布再厚,也擋不住瞄準鏡鏡片反射的光。
不是月光那種清輝,是冷的,銳的,像冰棱子在暗處閃了閃,恰好刺進我的眼裡。
是剛才漏網的滲透兵!搜山時明明清過這片坡地,想來是趁亂鑽進了芭茅叢深處,把自己埋在草葉底下,連呼吸都壓得極輕,直到這會兒才敢動。他抬槍的動作慢得像在抽絲,可每個關節都透著狠勁,槍管穩穩地往上挑,準星已經對上了王磊的右肩窩。
“小心!”
吼聲是從喉嚨裡炸出來的,帶著喉頭的血腥味——像是被什麼東西猛地攥住了氣管,再狠狠扯著聲帶往外拽,尾音劈了叉,在風裡碎成好幾瓣。邊民隊伍裡抱孩子的女人猛地捂住孩子的耳朵,孩子的哭聲剛冒頭就被悶在掌心,隻漏出點“嗚嗚”的顫音,像隻被踩住翅膀的蟬。
我的身體比聲音先動。膝蓋在稻種堆上狠狠一磕,圓滾滾的稻粒硌得骨頭生疼,可這點疼早被腎上腺素衝沒了。整個人像顆被擲出去的石子,往前撲的瞬間,作訓服的下擺掃過界碑的彈痕,帶起的風卷著幾粒稻種,“劈啪”打在王磊的護目鏡上。
王磊的反應慢得像被凍住了。“小心”兩個字鑽進他耳朵時,他還保持著轉身的姿勢,脖頸僵得像段生木,轉頭的動作帶著齒輪卡殼似的滯澀。護目鏡的鏡片反射著芭茅叢的影子,那影子裡正鑽出道黑,可他眼裡先是空茫,像蒙著層霧,等看清那道黑是支槍口時,瞳孔才猛地縮成針尖。a1的槍口。離得太近了,不過二十米,近得能看見槍管裡螺旋的膛線,像個深不見底的黑洞,邊緣還沾著點新鮮的泥——是剛才從芭茅叢裡拖出來的,帶著草葉腐爛的腥氣。黑洞正對著他的胸口,作訓服第二顆紐扣的位置,那裡的布還被剛才的槍托蹭得起了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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滲透兵的手指已經壓在扳機上了。指腹磨出的厚繭陷進扳機的凹槽,青筋在他手腕上暴起來,像條繃直的鐵絲。他藏在草葉後的臉動了動,嘴角往耳根咧開,露出半截黃黑的牙,沾著泥的臉頰被這笑扯出幾道溝壑,像是被鈍刀子劃開的。更嚇人的是他的眼——那裡麵沒有光,隻有片深不見底的黑,黑裡裹著凶勁,比槍口的黑洞還寒,像兩瓣凍在冰裡的蛇眼,死死釘著王磊的胸口。
王磊的護目鏡上還沾著我帶過去的稻粒,鏡片後的眼睛睜得滾圓,瞳孔裡清清楚楚映著那支a1的槍口。新兵連練了三個月的應急規避動作,此刻全變成了腦子裡的白霧,握槍的手指蜷了蜷,卻怎麼也抬不起來,像是被那黑洞吸住了力氣,連呼吸都忘了——隻看見滲透兵的嘴角咧得更大,那根壓在扳機上的手指,已經開始往下沉了。
王磊的瞳孔驟然縮成了針尖,黑沉沉的,連月光都透不進去。方才還在護目鏡上晃悠的稻粒不知何時落了,鏡片裡隻剩下那支a1的槍口,黑得發烏,像口倒扣的井,井沿還沾著芭茅葉的碎渣——那景象釘進他眼裡,連帶著周圍的風、草聲、遠處邊民的呼吸,全被擠成了模糊的色塊。
握槍的手僵在半空,像是被看不見的鐵絲捆住了。指節本是用力攥著護木的,此刻卻突然鬆了勁,又在極致的恐慌裡猛地繃緊,力道大得指腹泛白,連防滑紋裡的紅土都被擠了出來,混著掌心的冷汗,在槍身上洇出幾道深色的痕。這雙手昨天還在靶場穩穩托著槍,三點一線練得閉著眼都能對上,可現在,彆說抬槍瞄準,就連最基礎的側身規避都做不到——整條胳膊從肩膀到指尖,硬得像段灌了鉛的木頭,關節縫裡像是卡了碎石,動一下都帶著鈍痛的滯澀。
新兵連的水泥地上,班長吼過的“遇襲先沉肩,槍托頂腰側”還在耳邊響,可那些刻進肌肉記憶的動作,此刻全變成了一團亂麻。他甚至能想起自己考核時行雲流水的戰術規避,迷彩服掃過地麵揚起的灰,靶紙被子彈穿破的“噗”聲,可現在,腦子裡隻剩下白茫茫一片,像被突然潑了桶冰水,凍得連神經都發木。
隻有恐懼是活的。像條冰冷的蛇,順著脊椎爬上來,纏住了他的喉嚨。他想吸氣,肺卻像被石頭壓住,隻能從喉嚨裡擠出“嗬嗬”的聲,氣流撞在乾澀的喉管上,帶著細碎的震顫,像破風箱在抽氣。額頭上的冷汗順著眉骨往下淌,鑽進護目鏡的縫隙裡,蟄得眼睛發酸,可他眨都沒敢眨——那槍口還在鏡片裡瞪著他,連滲透兵指節壓在扳機上的青白,都看得一清二楚。
風卷著芭茅葉擦過他的褲腿,“沙沙”響,像誰在耳邊磨牙。可他全身的肌肉都繃成了弦,連汗毛都豎著,卻偏偏動彈不得。護木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可這點疼遠不及心裡的慌——原來千百次訓練堆起來的底氣,在真正的槍口麵前,竟輕得像片紙。
“砰!”
槍聲炸開時,空氣像是被硬生生撕裂了道口子。不是消音器悶住的那種沉響,是帶著金屬銳鋒的爆鳴,像一柄燒紅的鏨子狠狠鑿進夜空,震得人耳膜嗡嗡發疼。界碑上的水泥碎屑被震得簌簌往下掉,砸在滿地稻種上,發出細碎的響,襯得這聲槍響格外猙獰。
王磊護目鏡後的瞳孔還沒從那片漆黑的槍口裡掙脫出來,就被這聲炸響震得猛地一縮。他甚至沒看清子彈是從哪來的,隻看見道銀線在月光裡亮了亮——不是慢悠悠飄的,是快得幾乎要扯出殘影,細得像縫衣針,卻帶著穿石裂帛的勁,貼著地麵飛掠而過。
那道銀線擦過芭茅叢頂時,草葉突然往兩邊炸開,不是被風推的,是被子彈劈開的。“噌”的一聲輕響,比蛇吐信子更銳,幾片半枯的芭茅葉應聲斷成兩截,斷口處還沾著細碎的銀亮,像是被高速飛行的子彈燙過。
下一秒,銀線就釘進了那片晃動的芭茅叢裡。
不偏不倚,正中滲透兵的眉心。
那位置太準了,準得像用尺子量過——就在他兩眼之間的鼻梁根上方,那顆沾著泥的眉心突然綻開朵紅。不是緩慢暈開的,是猛地迸出來的,血珠混著細碎的骨渣,像被捏爆的紅漿果,“噗”地濺在身前的草葉上。滲透兵嘴角那道猙獰的笑還僵在臉上,眼裡的凶光卻在瞬間熄滅,像被狂風掐滅的燭火,隻剩下片驟然空洞的灰。
王磊的喉嚨裡還卡著半口沒喘勻的氣,“嗬嗬”的抽氣聲戛然而止。他眼睜睜看著那道銀線的儘頭——子彈鑽進眉心的瞬間,滲透兵抬著槍的胳膊猛地頓住,像是被無形的手攥住了,a1的槍管還保持著上挑的弧度,卻再沒了半分力氣。那根壓在扳機上的手指,距離擊發隻差了發絲的距離,此刻卻像被凍住般,再也動不了分毫。
血珠順著滲透兵眉心的彈孔往下淌,先是細如蛛網的血絲,很快就連成了線,鑽進他沾滿泥漿的眼角,混著那裡未散的凶光,墜成沉甸甸的紅珠,砸在他胸前的迷彩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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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磊這才看清,那道銀線根本不是什麼殘影——是子彈飛行時,被月光映出的一瞬流光。快得像閃電,準得像刻進骨頭裡的準星,從槍響到擊中,快得讓人來不及眨眼,卻又清晰得像在眼前演了一整出戲。
“噗——”
一聲悶響裹著熱腥氣炸開,像熟透的漿果被生生捏碎在草葉間。血花猛地從滲透兵眉心迸出來,不是平鋪直敘的紅,是帶著層次的——最中心是深紫近黑的血核,往外是潑濺的暗紅,再遠些,是細碎如星的血珠,裹著幾星白森森的骨渣,“簌簌”落在芭茅葉上。那形狀真像朵驟然綻開的紅罌粟,花瓣邊緣還卷著剛破苞的脆,沾著草葉的露水,亮得有些刺眼,卻又在瞬間被夜風灌得微微發蔫,往草縫裡沉。
滲透兵的腦袋猛地向後仰去,脖頸像是被無形的手狠狠拽了把,喉結在鬆弛的皮膚下突兀地滾了滾,發出半聲卡在喉嚨裡的“嗬”。他攥著a1步槍的手指突然鬆開,不是緩緩鬆的,是神經驟然斷裂的脫力,五指像被抽了筋的爪子,猛地彈開。槍身失去支撐,先往外側晃了晃,護木磕在旁邊的芭茅稈上,發出“哢”的輕響,跟著就重重砸在泥地裡——“哐當!”
這聲脆響裡裹著好幾層音:槍管撞在碎石上的硬響,槍托的橡膠墊拍在濕泥裡的悶響,還有消音器上的黑布蹭過草葉的“沙沙”聲。槍身還在泥地裡彈了彈,消音器朝下磕出個淺坑,槍管卻倔強地斜指著天,像條瀕死的蛇,尾巴還在微微抽搐。
而滲透兵的身體,在腦袋後仰的瞬間,竟詭異地往前挺了挺。像是神經在做最後的掙紮,肩背的肌肉猛地繃緊,把沾著泥的作訓服撐出棱角,膝蓋也跟著微微打直,仿佛要憑著這股勁再站起來。可這股勁來得快,去得更快,不過半秒,那繃緊的肌肉就徹底垮了,像被抽去了骨架的麻袋,“咚”地往前栽倒。
“哢嚓——”芭茅叢被砸得劇烈震顫,半人高的稈子攔腰折斷了好幾根,斷口處滲出青白的汁液,混著濺過來的血珠,黏糊糊地往下淌。他的胸口先著地,把底下的軟泥砸出個淺窩,跟著是肩膀、側臉,最後整個身子都陷進草裡,壓出片深凹的印子,邊緣的芭茅稈被壓得往外撇,穗頭垂下來,像給這具屍體蓋上了層半掩的簾。
草葉上的血珠還在往下滴。大顆的順著葉脈的紋路滾,在葉尖懸成飽滿的紅珠,“嗒”地落在他沾滿泥漿的迷彩褲上,暈開一小團深色;小顆的則嵌在草葉的絨毛裡,被夜風一吹,微微發顫,卻不肯輕易落下。那“嗒嗒”聲在寂靜的坡地上格外清晰,和遠處偶爾掠過的夜風、界碑旁邊民壓抑的呼吸,織成一張緊繃的網,網住了剛過去的驚魂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