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那張沾著泥的臉側貼在地上,一隻眼半睜著,瞳孔已經散了,映著頭頂細碎的芭茅葉,再沒了半分方才的凶光。隻有眉心那朵“罌粟”還在慢慢暈開,血順著鼻梁往下爬,鑽進他半張的嘴角裡,把那道猙獰的笑泡得發漲,最終凝固成一片死氣沉沉的紅。
王磊的脖子還僵在轉頭的弧度上,像被釘在了原地的木偶。下頜微微脫力,嘴巴張成了個圓,能清晰看見緊抿的牙關突然鬆開,連帶著喉結在鬆弛的皮膚下滾了滾,卻沒發出半點聲音——方才卡在喉嚨裡的抽氣聲,不知何時已經斷了。
幾滴溫熱的血珠落在他的顴骨上,帶著剛從血管裡湧出來的活氣,順著臉頰的弧度往下淌。有一滴鑽過他未係緊的領口,燙在了鎖骨窩裡,他卻像沒知覺似的,連眼皮都沒眨一下。視線像被磁石吸住,死死釘在那片芭茅叢裡——被壓彎的草葉還在微微顫,滲透兵的屍體陷在凹痕裡,露出的半截迷彩褲正被血珠打濕,可他眼裡什麼都抓不住,隻有片混沌的白,像靶場被強光晃過的瞬間,連那朵炸開的血花,都成了模糊的色塊。
“發什麼愣!”
吼聲突然從界碑後撞出來,帶著股被繃帶勒緊的沙啞,像砂紙蹭過生鏽的鐵板,粗糲地刮過耳膜。王磊的肩膀猛地一顫,那滴在鎖骨窩裡的血珠被震得滾了滾,終於鑽進了作訓服的布紋裡。
我渾身的肌肉還繃著,聽見這聲音時,幾乎是條件反射地轉頭——界碑西側的老榕樹影裡,果然倚著個人。是李凱。他半邊身子陷在榕樹粗糙的樹紋裡,樹皮的裂痕剛好卡著他的腰,右臂被三角巾吊在胸前,繃帶從腋下纏到肩頭,邊緣洇著片淡淡的紅,不是新鮮的血,是半乾的褐,像被雨水泡過的鐵鏽。
可他的左手卻穩得驚人。88式狙擊步槍被他牢牢架在左腿膝蓋上,槍身還帶著剛擊發後的微熱,槍管頂端飄著縷細弱的青煙,不是直著往上冒的,被夜風一吹,像根斷了的蛛絲,慢悠悠地往榕樹的氣根裡鑽。槍身的迷彩漆磨掉了一小塊,露出底下的金屬原色,那是上次緝毒行動時磕在岩石上的疤。瞄準鏡的鏡片擦得很亮,星子的光落在上麵,折射出細碎的銀點,像撒了把碎鑽,襯得他眼裡的光更亮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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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臉藏在榕樹投下的陰影裡,隻露出半截下巴,胡茬子瘋長著,紮在皮膚裡,像剛從地裡冒出來的草芽。顴骨比住院時更凸,把皮膚撐得發亮,可那雙眼睛卻沒半點病氣,眯著縫往芭茅叢瞟,又轉過來掃過王磊,帶著慣有的厲,卻比平時多了點鬆快——像是剛卸下千斤重擔,又像隻是隨手撣掉了片落葉。
“槍還沒涼透呢。”他左手的手指在扳機護圈上輕輕敲了敲,聲音裡的沙啞淡了點,卻仍帶著繃帶勒出的滯澀,“再愣著,下顆子彈可就不知道打哪了。”
槍管的青煙終於散了,露出黝黑的槍口,像剛睡醒的眼睛,在夜色裡眨了眨。
"凱子?"我驚得說不出話,"你怎麼在這?不是說還得住院......"
四個月前的硝煙味仿佛還沾在衣領上。15號界碑那片橡膠林裡,流彈是從斜後方的樹洞裡鑽出來的,帶著樹皮的焦味,我正舉槍瞄準毒販的瞬間,後腰突然被一股蠻力撞開——是李凱。他撲過來時右臂橫在我身前,流彈穿透他肩窩的悶響,比槍聲更讓人頭皮發麻。血當時就湧了出來,浸透他作訓服的肩章,把“武警”兩個字泡成暗紅,像朵在槍林彈雨中炸開的殘花。
軍醫剪開他袖子時,我看清了傷口:子彈斜著穿進去,帶出的碎骨渣卡在肌腱裡,白森森的,混著血沫。醫生用鑷子夾出彈片時,鐵鉗碰著骨頭的“咯吱”聲,讓整個臨時救護所都靜得發慌。他當時麻藥還沒退,卻扯著我袖子笑,說“小傷”,結果轉頭就被醫生按住:“最少躺半年,骨頭裂了三道縫,肌腱斷了半根,再動胳膊就廢了!”
可現在,他就靠在17號界碑的老榕樹下。
臉比住院時削瘦了一圈,原本還算飽滿的臉頰凹下去,顴骨像兩塊沒打磨的石頭,突兀地頂出來,把皮膚繃出層薄繭。胡茬子爬得滿臉都是,硬邦邦的,像剛從地裡薅出來的鐵絲,紮在下巴上,連唇角的疤痕都被遮了大半。但那雙眼睛亮得驚人,藏在眉骨投下的陰影裡,像浸了露水的星子,比住院時盯著天花板發呆的樣子,活泛了不止十倍。
聽見我發愣的話,他右邊嘴角往耳根扯了扯,想笑,動作卻猛了些。右肩的繃帶突然繃緊,邊緣泛著黃的紗布下,能看見底下皮膚的紅腫在微微起伏。他喉結猛地滾了滾,倒吸的涼氣帶著牙酸的顫音,從齒縫裡擠出來:“嘶——”
左手卻沒鬆勁,穩穩地把88式狙擊步槍往身後挪了挪。槍托的橡膠墊蹭過他的褲腿,留下道淺痕,我瞥過去時,正撞見那處磨得發亮的橡膠——比他掌心的溫度低些,卻帶著踏實的暖,是他握了一路的溫度。上次在醫院見他,這隻左手還在輸液,針眼青一塊紫一塊,現在卻能把槍端得這麼穩,護木上的防滑紋裡,還卡著點新鮮的紅土,和王磊槍上的靶場紅土不同,是這坡地特有的、混著芭茅根的黏。
“躺不住。”他緩過那陣疼,聲音裡的沙啞淡了些,左手食指在槍托上輕輕敲了敲,“聽見電台裡喊17號界碑,護士剛換完藥,我就把吊瓶拔了。”
“線頭剛從肉裡拽出來那會兒,護士還在跟我念叨‘再動傷口要崩開’,”李凱的聲音裡裹著笑,尾音卻像被什麼東西扯了下,發著顫,右手不自覺地想去按右肩,剛抬到一半又猛地停住,改成攥住胸前的繃帶——那裡的紗布正隨著他說話的起伏,微微往外滲著新的紅,“電台就擱在護士站窗台上,滋滋啦啦的,‘17號界碑’‘滲透’這幾個詞鑽出來時,我手裡的蘋果還沒啃完呢。”
他往榕樹後靠得更穩些,左手的手指在槍身的防滑紋上蹭了蹭,像是在回味剛才的擊發。“跟護士長說‘去趟廁所’,轉身就往停車場跑。她那‘哎——’的尾音還在走廊裡飄呢,我已經把自行車蹬得飛起來了——醫院的老永久,除了鈴鐺不響哪兒都響,愣是讓我蹬出了摩托車的架勢。”
說到這兒,他真笑出了聲,右肩又被扯得一抽,疼得他睫毛顫了顫,眼裡的光卻更亮了。“你是沒瞧見那老緬剛才瞄準的樣子,”他朝芭茅叢的方向抬了抬下巴,語氣裡的不屑像淬了冰,“槍托都沒頂實肩窩,瞄準鏡往天上瞟了半寸,就這準頭,還不如靶場裡那台掉了漆的移動靶機。”
話音頓了頓,他的目光掃過還在發愣的王磊,又落回我臉上,那點調侃突然收了,隻剩下硬邦邦的狠:“打我兄弟的主意,不管他是老緬還是什麼雜碎,都是找死。”
左手握著的狙擊步槍被他往懷裡緊了緊,槍托的橡膠墊壓在作訓服上,發出“咕嘰”一聲輕響,像是在應和他的話。夜風卷著芭茅的澀味吹過來,掀動他額前的碎發,露出眉骨上那道舊疤——那是三年前在界碑旁跟偷獵者搏鬥時留下的,此刻在月光下泛著淺白的光,和他眼裡的凶勁,擰成了一股更沉的東西。
王磊像是突然被按了啟動鍵,僵直的脖頸緩緩轉過來,視線先落在李凱架槍的左手上,又猛地彈向芭茅叢——那裡的血珠還在草葉上滾,滲透兵的槍托正斜斜紮在泥裡。這一眼剛落定,他的膝蓋突然就軟了,像被抽去了筋,“咕咚”一聲往下沉,整個人踉蹌著往前撲,雙手胡亂抓了兩把,才死死摳住界碑的水泥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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界碑上的彈痕是舊的,邊緣被風雨啃得毛糙,像無數道交錯的細溝。他的指腹狠狠嵌進最深的一道彈痕裡,那是去年緝毒時留下的槍眼,水泥碴子硌得指節發白,指甲縫裡很快沁出細紅的血絲,順著彈痕的溝壑往下爬,像幾條受驚的小蛇。他的肩膀還在微微抖,剛才被槍口瞄準的右肩窩,此刻像壓著塊冰,涼得發麻。
“哇——”
哭聲是突然從喉嚨裡湧出來的,不是扯開嗓子的嚎,是憋著的、抽抽噎噎的響,像被堵住的風箱。他的肩膀一聳一聳的,眼淚從眼角砸下來,先衝開臉頰上的血珠,混在一起,變成淡紅的水線,順著下巴尖往下墜。有一滴落在他攥著界碑的手背上,燙得他指尖顫了顫——那是血的溫度,混著眼淚的鹹。遠處抱孩子的女人悄悄彆過臉,孩子的小手揪著她的衣襟,把那片布攥得發皺。
“哭什麼!”
李凱的眉頭擰成了疙瘩,右眉骨上的舊疤跟著動了動,像條醒過來的小蛇。他左手從槍身移開時,指腹在護木上蹭了蹭,把沾著的紅土抹掉些,然後往褲腿上擦——褲腿沾著的泥漿被蹭出片淺痕,露出底下洗得發白的迷彩紋。“剛才那老緬扣扳機的手指,離擊發就差根頭發絲,”他的聲音不高,卻像塊冷鐵砸在地上,“你要是早半秒沉肩,或者哪怕往左邊挪半寸,現在栽在那兒的就是他——這點疼都受不住?”
最後幾個字帶著狠勁,撞在王磊耳朵裡。他的抽噎猛地頓住,像被掐斷的弦,肩膀還僵在聳著的弧度上,眼淚卻在睫毛上凝住了。攥著界碑的手慢慢鬆開,轉而死死攥住95式的護木,指節因為用力泛出青白,又在瞬間漲成通紅——護木的防滑紋深深嵌進掌心,把昨天靶場蹭的紅土全擠了出來,混著汗,在槍身上洇出深色的印子。剛才還發僵的指節,此刻竟有了點回彎的韌勁,像被冷水淬過的鐵絲。
月光剛好從雲縫裡漏下來,斜斜打在他臉上。沾著血和淚的皮膚泛著亮,護目鏡滑到鼻尖,露出那雙眼睛——剛才還盛滿恐懼的瞳孔,此刻縮得緊實,邊緣帶著點被磨過的銳,像剛從靶場撿回來的彈殼,褪去了生澀的亮,多了層沉下去的冷。他望著芭茅叢的方向,嘴唇還在微微顫,卻再沒發出半點哭腔,隻有攥槍的指腹,在護木上輕輕動了動,像是在記那道嵌進肉裡的紋路。
李凱的目光從界碑腳邊的稻種堆上抬起來,慢悠悠地掃過旁邊的邊民隊伍。剛才的槍聲驚得他們都屏住了氣,此刻還沒完全緩過來,有人低著頭絞著衣角,有人偷偷抬眼往芭茅叢瞟,腳步卻都牢牢釘在原地,像一圈被風按住的蘆葦。他的目光掠過幾個縮著肩膀的老漢,掠過攥著鐮刀的青年,最後落在隊伍最前頭那個抱孩子的女人身上。
女人穿著件洗得發白的藍布褂,袖口磨出了毛邊,剛才大概是下意識用那隻袖子護過孩子的頭,此刻正用另一隻衣角輕輕擦孩子的臉。那衣角帶著剛收的稻子味,蹭過孩子掛著淚珠的臉頰時,動作輕得像撣落草葉上的露。孩子的臉埋在她胸前,隻露出半截後腦勺,軟乎乎的胎發沾著汗,貼在頭皮上。那隻抓著衣襟的小手卻攥得極緊,指節泛白,指縫裡漏出半隻眼睛——黑葡萄似的,蒙著層水汽,怯生生地往李凱這邊瞟,看見他身上的迷彩服,又飛快地縮回去,睫毛在眼瞼上投下小扇子似的影。
李凱的喉結在脖頸間重重滾了滾,像咽下了口帶著澀味的風。方才扣動扳機時的狠勁,此刻像被什麼東西泡軟了,沿著脊椎往下淌,在胸口積成一小團暖。他左手握著的88式狙擊步槍,剛才還帶著擊發後的灼意,此刻突然覺得沉。他悄悄往榕樹影裡側了側身,左臂往裡收了收,槍身跟著往身後藏得更深——槍管貼著腰側的作訓服,那處布料被槍身壓出道淺痕,瞄準鏡的鏡片剛好被榕樹垂下來的氣根擋住,連最後一點可能晃眼的反光,都被濃黑的樹影吞了進去。
風從芭茅叢那邊吹過來,帶著點血的腥氣,到了榕樹底下,卻被氣根濾成了軟乎乎的,拂過女人鬢角的碎發。李凱看著那孩子攥得更緊的小手,忽然想起住院時護士抱著的那盆綠蘿,新抽的嫩芽總是怯生生卷著,得用手罩著才敢舒展開來。他把左手的手指在槍托上又蜷了蜷,橡膠墊的紋路硌著掌心,倒比剛才握槍瞄準的時候,更讓人覺得踏實。
李凱往榕樹後又倚了倚,右肩的繃帶被這動作扯得更緊,他卻沒再抽氣,隻是抬起下巴往邊民隊伍的方向揚了揚。那動作幅度不大,帶著傷後的滯澀,下巴上的胡茬子跟著動了動,像片被風掃過的枯草。
“把邊民帶回營區。”
他的聲音突然沉了下去,像塊石頭掉進了深井,每個字都帶著沉甸甸的分量。方才說話時的那點鬆快全收了,喉結在脖頸間滾了滾,把後半句的氣攢足了才吐出來:“剛才那槍……”他頓了頓,左眼往對岸橡膠林的方向瞟了瞟,那裡的樹影黑得像潑翻的墨,“這地界靜,槍響傳得遠,怕不止驚了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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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風順著界碑的棱角溜過來,帶著對岸潮濕的水汽,他的睫毛在月光下抖了抖:“緬甸政府軍的崗哨離這不遠,估計這會兒正摸黑往這邊湊呢——保不齊已經踩著芭茅叢往坡下挪了,草葉響得輕,可那股子急勁藏不住。”
他的目光掃過抱孩子的女人——那女人正把孩子往懷裡又緊了緊,孩子的小腳蹬在她腰上,鞋上還沾著田埂的泥。“彆讓老百姓夾在中間受罪。”這句話說得極輕,卻帶著不容置疑的硬,“他們手裡的鐮刀砍得動稻子,擋不住子彈;懷裡的娃能笑能哭,經不住槍子兒嚇。你帶他們走快點,營區的燈光亮,到了那兒,心就穩了。”
說著,他左手往身後的槍托上按了按,像是在給自己也給我遞了個準信。榕樹的氣根垂下來,在他臉上投下細碎的影,可那雙眼睛亮得很,映著界碑頂端的國徽,比剛才瞄準鏡的光更讓人踏實。
他的後背先從榕樹上離開半寸,樹皮粗糙的紋路在作訓服上蹭出細微的聲響,像砂紙磨過布麵。右腿緩緩伸直,膝蓋骨“哢”地響了聲,像是生鏽的合頁終於被撐開,跟著左腿也慢慢用力,整個身子便順著樹乾的弧度,一點點拔了起來。這動作慢得像在拆一把舊鎖,每動一分,右臂的繃帶就繃緊一分——原本泛著褐紅的舊痕旁,新的紅正從紗布裡滲出來,先是針尖大的一點,很快就連成了片,像暈在宣紙上的朱砂,往繃帶邊緣漫。
他卻像沒察覺似的,眉頭都沒皺一下。視線越過界碑,落在對岸黑沉沉的橡膠林上,那裡的樹影密得能擰出水,風穿過去時,帶著股潮濕的腥氣,像藏著無數雙眼睛。左手的手指在88式狙擊步槍的護木上輕輕一收,槍身便順著胳膊的力道往上抬,穩穩架在了左肩窩——沒有右臂的支撐,全憑左臂的肌肉繃著,可槍身穩得像長在了他身上,連槍管末端的青煙都飄得筆直。
槍身的迷彩漆沾著點新鮮的泥,是剛才從醫院跑出來時蹭的,消音器上的黑布被夜風掀得微微顫動,卻擋不住槍管的冷。它斜斜地指向前方,角度不高不低,剛好對著橡膠林最深的那片陰影,像一條蓄勢待發的蛇,吐著信子,盯著獵物的動向。
瞄準鏡的鏡片在夜色裡泛著層薄霧,十字準星卻亮得清晰。李凱的左眼微微眯起,右眼貼在目鏡上,睫毛偶爾掃過冰涼的金屬邊緣。準星在夜色裡緩緩移動,從最左側的芭茅叢頂,滑到中間的橡膠林間隙,再落到右側的亂石堆——移動得極慢,卻沒有半分偏差,像用尺子量過的軌跡。每一次停頓,都像是在給暗處的眼睛遞警告:這裡有人守著。
那道十字準星,在月光下幾乎看不見,卻比界碑的水泥麵更堅硬,比榕樹的根須更執著。它在夜色裡遊移,又穩穩落定,像一道永遠醒著的防線——不管繃帶滲了多少紅,不管左臂的肌肉有多酸,隻要這準星還在動,隻要這槍管還指著對岸,這片坡地,這些剛被護在身後的邊民,就總有處踏實的影子可躲。
他的呼吸放得極輕,右肩的紅還在漫,可左手的指節卻越收越緊,把槍身攥得更穩了。橡膠林的風又吹過來,帶著對岸隱約的動靜,他卻隻是讓準星再往深處挪了挪,像在說:來了,就彆想輕易過去。
王磊的右手突然從界碑上收回來,帶著水泥碴子的粗糙掌心往臉上狠狠抹了一把。那動作帶著股狠勁,像要把剛才的淚和臉上的血全蹭掉——指腹刮過顴骨時,把混著淚的血珠碾成了淡紅的痕,沾在他沒刮乾淨的胡茬上,像剛從地裡翻出來的紅土。他沒再看芭茅叢裡的屍體,也沒看我,隻低著頭,踩著滿地的稻種往李凱那邊走。
稻種被踩得“沙沙”響,圓滾滾的顆粒從他靴底滑過,可他的腳步沒晃。走到李凱左後方半步遠的地方,他停下了,右手猛地抬起來,把95式自動步槍穩穩架在肩頭。胳膊還有點微顫,是沒散儘的後怕,也是突然繃緊的肌肉在較勁,護木偶爾會輕輕撞一下作訓服的衣襟,發出“哢啦”的輕響,可槍口再沒晃過——穩穩地對著西側坡地的芭茅叢,剛才滲透兵鑽出來的位置,此刻被他的準星死死鎖著。
李凱斜眼瞥了他一下,沒說話,隻是架槍的左臂又穩了穩。王磊的呼吸還帶著點抽噎後的滯澀,卻比剛才勻了,胸口起伏的幅度小了,喉結滾動的頻率也慢了,像台剛被校準的鐘。他的護目鏡被推回了額角,露出的眼睛裡,那點稚氣未褪的慌已經淡了,剩下的是緊抿著的唇線,和瞳孔裡映出的槍身冷光。
月光這會兒徹底鑽出了雲層,清輝潑在兩人身上。李凱靠榕樹的半邊身子浸在陰影裡,左半邊卻被月光鍍得發亮——繃帶滲出的紅在銀輝裡泛著暗,像塊嵌在白紗布上的朱砂,可他握槍的左手紋絲不動,88式狙擊步槍的槍管泛著啞光的冷,消音器上的黑布被風掀得輕顫,卻擋不住瞄準鏡裡透出的銳。王磊的身影更亮些,作訓服上的泥漿被月光洗出深淺不一的斑,像幅未乾的畫,可他架槍的胳膊繃得筆直,95式的槍管斜斜指向前方,金屬反光在槍身遊走,像條蘇醒的銀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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界碑就立在兩人身側,碑體上的“中國”二字被風雨磨得邊角發圓,卻仍在月光下透著沉厚的亮。頂端的國徽蒙著層薄灰,可五角星的棱角依舊分明,其中一角還留著彈痕的凹坑,是十年前緝毒戰時留下的疤,此刻正被月光照得格外清晰,像隻永遠睜著的眼睛。
夜風從對岸橡膠林漫過來,帶著芭茅的澀味,吹得兩人的衣角輕輕擺。李凱的呼吸勻得像鐘擺,每一次起伏都和槍身的微動重合;王磊的指腹在護木上慢慢摩挲,把防滑紋裡的紅土碾得更細,掌心的汗混著血,在槍身上洇出片深色的印子,卻再沒半分鬆動。
兩個身影在月光裡挨著,一個是剛從生死線上拽回半條命的老兵,右肩的傷還在滲血,卻把槍握得比骨頭還牢;一個是初嘗實戰滋味的新兵,臉上還掛著淚痕,卻把槍端得有了幾分重量。槍身的冷光在他們指間流轉,與界碑國徽的亮、月光的清輝纏在一起,沉甸甸的,像塊浸了水的鐵,壓在這片邊境的夜色裡,紋絲不動;卻又亮得灼人,像兩簇沒被風吹滅的火,順著槍管往前伸,往黑暗深處鑽,仿佛真能把那些藏在草葉後的陰翳、躲在夜色裡的凶光,全劈成碎末。
遠處的橡膠林裡傳來幾聲夜鳥的驚啼,很快又被風摁了下去。而這兩個持槍的身影,就在界碑旁立著,影子被月光拉得很長,交疊在滿地稻種上,像給這片土地,釘下了枚不會生鏽的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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