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見楊傑,少說話。”他的聲音壓得很低,喉結動了動,剛吸進去的煙混著肺裡的熱氣噴出來,帶著股嗆人的焦糊味——那是煙草燒透的味道,還裹著橡膠林後半夜的潮氣,潮得發黏,裡麵混著腐葉的腥氣、膠乳凝固後的淡淡酸氣,還有他身上沒散儘的汗味,像團濕抹布糊在我臉上。
我抬眼時,正撞見他鷹紋紋身的翅膀在燈下顫了顫。他左手的拇指在煙卷上碾了碾,把快燒到指腹的火星摁滅些,指甲縫裡的紅土被蹭得更明顯,和煙絲的金黃混在一起,像些細碎的火藥。“那家夥昨天下午就帶著禁毒支隊的人紮在三號通道入口了,”他往越野車的方向瞥了眼,車燈的光柱正刺破霧氣,“穿的黑夾克,左胸彆著銀質警號,編號我記著是073——上次在猛臘緝毒,他用靴尖碾著我們找到的罌粟殼,說‘邊防的就隻會撿破爛’。”
煙又被他吸進去半截,這次吐出來的煙圈散得很慢,在我眼前晃悠,把遠處特警裝甲車的輪廓都暈成了模糊的黑影。“禁毒支隊的人,”他嗤了聲,嘴角往下撇,胡茬在燈光下支棱著,像些短硬的鐵絲,“眼睛都長在頭頂上。槍比我們新,車比我們快,見了麵連個正眼都不給。上次李凱在17號界碑發現的器官轉運箱,他們拿去化驗,回來隻丟了句‘證據不足’,箱子上的指紋都沒給我們留一份。”
風從橡膠林深處鑽出來,掀得他作訓服的衣角往我這邊掃,帶著片乾枯的橡膠葉,葉尖的鋸齒掛在我戰術背心的織帶上。“楊傑尤其,”他用煙卷指了指遠處走過來的一群黑影,最前麵那個背著手,夾克拉鏈拉到頂,步伐裡帶著股刻意的穩,“聽說在省廳立過二等功,看我們跟看山裡的猴子似的。等會兒碰麵,他問什麼你答什麼,彆多嘴——尤其彆提你畫的那破地形圖,他能給你撕了喂狗。”
煙蒂在他指間轉了個圈,燙紅的火點擦過他的鷹紋紋身,嚇得我下意識縮了縮手。他卻笑了,笑聲裡帶著煙味的沙啞:“不過也彆怕,真動起手來,他們的黑夾克可擋不住溶洞裡的瘴氣,還得靠我們帶的防化劑。”
遠處的黑影越來越近,能聽見楊傑說話的聲音,帶著股城裡人的腔調,尾音往上挑,像在發號施令。傣鬼把煙蒂往地上一摁,用軍靴碾了碾,紅土混著煙灰成了團黑泥。“記住了,”他最後往我臉上噴了口煙,這次的煙裡帶著點他嚼過的檳榔味,“少說話,多盯著點他們後腰的槍——禁毒支隊的家夥,保險總愛開著。”
隊伍往三號通道挪時,天剛蒙蒙亮,晨霧不是一縷縷飄的,是從紅土裡往外湧的。紅土裂開的細縫裡先是滲出水汽,白蒙蒙的,沒等飄起就被地底翻湧的熱氣熏成了灰褐,像無數細小的土蛇從地裡鑽出來,纏纏綿綿地往上爬。等漫到腳踝時,已經濃得化不開,伸手能抓住一把濕冷的灰,捏在手裡發黏,紅土的腥氣順著指縫往鼻腔裡鑽——那腥氣裡混著腐葉的黴味、昨夜未散儘的火藥味,還有點說不清的甜膩,像溶洞深處積久的血漬,吸進肺裡都覺得沉,每走一步,霧氣就往褲腿裡灌,沾在皮膚上海蜇似的蟄,褲腳早被紅土漿成了硬塊,甩一下能聽見“啪嗒”的土粒聲。
鄧班走在最前頭,身影在霧裡時隱時現,像塊移動的礁石。他的戰術靴後跟磨得發亮,鞋幫沾著片乾枯的橡膠葉,是昨夜從膠林裡帶出來的,葉尖的鋸齒勾著根紅土塊。靴底碾過什麼硬物,“叮”的一聲脆響,在霧裡蕩出老遠——是顆9毫米手槍彈殼,黃銅殼子被晨露浸得發烏,邊緣留著圈擊發時的焦黑,彈殼口還卡著半粒火藥渣,該是昨夜交火時從李凱的槍裡掉出來的。他沒停步,隻是腳腕微不可察地頓了頓,手按在腰間的槍套上,指腹蹭過磨亮的金屬扣,那動作輕得像在撫摸什麼老夥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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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在楊文鵬身後,能聽見他背上的醫藥箱“哐當”撞著他的脊椎。箱子是老式的鋁製外殼,邊角磕得坑坑窪窪,貼滿了膠布——紅的是止血貼,白的是醫用膠布,還有塊藍格子的采膠服布料,是上個月從猛遠鄉失蹤者的衣物上撕的,用來補箱子的裂縫。裡麵的瓶瓶罐罐撞得更凶:棕色的碘伏瓶碰著玻璃體溫計,發出“叮”的細響;金屬縫合針盒磕在止血鉗上,是“哢啦”的脆響;最響的是那瓶葡萄糖,瓶底在箱壁上滾,“咕嚕嚕”的,混在一起像串碎掉的風鈴,每響一聲,楊文鵬的肩膀就顫一下。
他的右腿膝蓋最是顯眼。褲腿被晨霧浸得發沉,貼在膝蓋上,能看見關節處凸起來的硬骨。每彎一次腿,就有“哢”的輕響從骨頭縫裡鑽出來,像根被蟲蛀空的樹枝在使勁彎。那是去年追毒販時摔的,從三米高的土坡滾下去,膝蓋撞在界碑底座的石頭上,當時骨頭沒斷,卻把半月板磨壞了,陰雨天疼得鑽心,此刻在霧裡走,他每邁一步都得先把重心放在左腿,右腿拖著往前挪,褲腳的紅土塊“啪嗒”掉在地上,和霧裡的灰混在一起,像塊沒燒透的炭。
霧越來越濃,前麵鄧班的身影隻剩個模糊的輪廓,他的戰術背心反光條在霧裡亮著點慘白,像遠處界碑的輪廓。楊文鵬突然停下來,彎腰按住膝蓋,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醫藥箱裡的聽診器管子垂下來,在霧裡晃悠,像條細蛇。“哢”的一聲,這次的響聲比剛才重,他悶哼了一聲,我看見他後頸的青筋在跳,胡茬上掛著霧珠,像些細小的玻璃碴。
“走。”鄧班的聲音從霧裡傳過來,帶著點被水汽泡軟的沙啞,卻比剛才的彈殼聲更有穿透力。楊文鵬咬著牙直起身,醫藥箱的帶子勒進他的肩膀,把作訓服的布料都扯變了形,露出裡麵的護膝——黑色的橡膠護膝,邊緣裂了道縫,露出裡麵的海綿,早被汗浸成了深褐。
隊伍繼續往前挪,霧裡的紅土腥氣更重了。我踩著楊文鵬掉在地上的土塊,聽見自己的呼吸在口罩裡凝成白霧,又被晨霧吞沒。遠處三號通道的方向,隱約有水流聲,悶悶的,像有人在地下拖著什麼重物,和我們的腳步聲、器械碰撞聲混在一起,在霧裡織成張沉滯的網,把每個人都裹在裡麵,往更深的紅土裡墜。
對講機突然“刺啦”炸開時,我正踩著塊鬆動的紅土塊——那土塊被晨霧泡得發酥,一踩就散成了粉,混著霧氣往鞋眼裡鑽。電流聲不是單純的響,是帶著鋸齒的磨,像有人拿鈍刀在生鏽的鐵皮上反複刮,每道雜音裡都裹著細碎的爆鳴,間或竄出半句模糊的人聲,是遠處特警對講機的串線。機器本身也老了,黑色塑料殼裂了道斜縫,用銀色膠帶纏了三圈,膠帶邊緣卷著灰,此刻被我攥在手裡,殼子上的汗漬把“邊防”兩個字泡得發漲,像要從塑料裡滲出來。
“各單位注意,”鄧班的聲音突然從雜音裡鑽出來,像塊石頭砸進泥潭,壓得極低,帶著熬夜的沙啞,尾音還粘著點沒咳淨的痰,“禁毒支隊已抵達預定位置。”
電流聲又翻湧上來,吞沒了他的話尾,我聽見楊文鵬在身後低罵了句什麼,他的醫藥箱正撞著我的背包,裡麵的玻璃藥瓶“哐當”撞在金屬鑷子上,像串被踩碎的風鈴。
“楊傑帶的人在檢查站等。”鄧班的聲音再次擠破雜音,這次更沉,像從喉嚨深處碾出來的,“動作利索點——”他頓了頓,電流聲突然弱下去,讓這句格外清晰,“彆給邊防兵丟人。”
最後五個字砸在霧裡,連晨霧都像頓了頓。我攥緊對講機,指腹蹭過膠帶的黏膩,想起去年在17號界碑,鄧班也是這樣說話的,當時李凱剛中槍,血把界碑的紅土泡成了黑泥,他吼著“拖也要把他拖回營區”,聲音裡的勁和此刻一模一樣。
就在這時,前方的濃霧突然被撕開道口子。不是自然光,是探照燈的光柱——那燈該是架在檢查站的鐵架上,功率極大,光柱裡浮著無數紅土顆粒和霧珠,像無數細小的玻璃碴在飛。光剛刺破濃霧時是昏黃的,撞在紅土崖壁上反彈回來,染成了淡赭石色,等掃到我們這邊,已經變成了慘白,照得人睜不開眼,連睫毛上的霧珠都亮得像碎鑽。
檢查站的輪廓在光裡顯出來:是座臨時搭的鐵皮棚,棚頂壓著幾塊紅土磚,防著被山風吹翻,邊角的鐵皮鏽成了橘紅,掛著串冰棱似的東西,是昨夜的露水凍的。藍色警燈就掛在棚子的鐵架上,轉得極快,把藍光潑得滿山都是,照在紅土上,土塊就成了紫黑,像塊塊沒乾的血痂。
楊傑就站在警燈底下。
他背對著鐵皮棚,雙手在身後交握著,指節在警燈的藍光裡忽明忽暗。公安製服熨得是真挺,肩線像用尺子量過,沒有半道褶,袖口的扣子扣得嚴嚴實實,連最容易磨臟的肘部都乾乾淨淨,隻有左胸的警號被汗水洇出個淺痕,數字“073”的漆有點掉,露出底下的白鐵皮。肩章上的星花是新的,銀亮,在探照燈光下閃得刺眼,比三年前在教導隊時亮多了——那時候他還隻是個學員,肩章是塊光板,常穿著洗得發白的作訓服,跟我們擠在食堂啃壓縮餅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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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確實胖了點。以前收緊的下頜線現在圓了些,把喉結都遮了大半,下巴刮得太乾淨,青茬在藍光裡泛著冷色,像層沒長好的痂。鼻梁上架著副黑框眼鏡,鏡片反著警燈的光,看不清眼神,但我知道他在看我——剛才光柱掃過時,他的頭微不可察地偏了偏。
我們的目光撞在一起時,他嘴角動了動。不是自然的笑,是左邊嘴角先挑起來,右邊跟著扯,像台生了鏽的機器在模仿表情,那弧度剛到一半,就被警燈的藍光凍住了——藍光恰好掃過他的臉,把顴骨的陰影拉得老長,讓那點笑意看起來格外僵硬,倒像塊沒焐熱的冰。
他身後站著三個禁毒警,都穿著和他一樣的製服,隻是沒他熨得挺,其中一個的褲腳沾著片橡膠葉,葉尖還在滴水,該是剛從膠林裡穿過來的。最邊上那個正把玩著腰間的手銬,金屬鏈“嘩啦”響了聲,在霧裡蕩出老遠,像根鞭子抽過。
鄧班已經往前走了,他的戰術靴碾過檢查站門口的碎石子,“哢嗒”聲在光裡格外脆。我看見楊傑的手從背後抽出來,下意識地理了理製服領口,指尖的銀戒指在光裡閃了下——那戒指三年前沒有,該是後來添的,款式很新,和他磨得發亮的腰帶扣倒挺配。
晨霧還在往上漲,已經漫過膝蓋,紅土的腥氣裹著警燈的冷光往肺裡鑽。我跟著鄧班的腳印走,聽見自己的呼吸在口罩裡凝成白霧,又被探照燈照得發亮,像條細弱的煙,剛冒出來就被風扯碎了。
“黃導,”
楊傑先開了口,聲音從齒縫裡擠出來時,帶著股濃茶煮透的澀——那澀味裹在晨霧裡往我臉上飄,該是他剛在檢查站喝了茶堿太濃的茶,杯底的茶葉渣沒倒乾淨,此刻說話時,舌尖還卷著點沒化的苦澀。他的嘴唇動得很輕,上唇中間有道淺疤,是三年前在教導隊練擒拿時被學員的虎牙蹭的,當時流了不少血,現在被探照燈的光一照,那道疤像條細白的線,繃得有些緊。
“沒想到是你。”
他說這話時,探照燈的光柱剛好掃過他的臉,把瞳孔照得發淺,像兩汪混了沙的水。我這才看清他眼角的細紋,比三年前深多了,眼下的青黑不是沒睡好的淡紫,是常年熬夜熬出來的青褐,像塗了層沒抹勻的顏料。警燈的藍光緊跟著潑過來,把他的半張臉染成冷色,另半張臉還浸在探照燈的慘白裡,明暗交界的地方,能看見他咬肌動了動,像是在嚼什麼硬東西。
他的手伸過來時,我正盯著他肩章上的星花發怔。那隻手停在半空,手腕轉了個極小的角度,掌心朝我——不是標準的握手姿勢,更像遞什麼東西。右手食指明顯短了截,從第一節關節處斷開,斷口被磨得很平,卻在邊緣結著層硬殼似的繭,黃黑相間,像塊被山鼠啃過的石頭,指甲根的地方嵌著點紅土,該是剛才在檢查站的紅土地上碾過。最觸目的是斷口上方的皮膚,布滿細密的白色疤痕,像無數條細鐵絲勒過,該是愈合時反複開裂留下的。
上次通電話是三個月前,他在猛臘的禁毒站,信號時斷時續,隻說“執行任務被雷管炸傷了手”,語氣輕描淡寫,像在說蹭破點皮。我當時正蹲在17號界碑旁畫素描,鉛筆在紙上蹭出界碑的石紋,他的聲音混著風雨聲傳來,我還笑著打趣“回來可得請我喝酒”,壓根沒多想。此刻那截斷指就在眼前晃,晨霧凝在斷口的繭上,像層薄冰,我突然覺得喉嚨發緊,剛才吸進肺裡的紅土腥氣全堵在了胸口。
“楊副支隊。”
我抬手敬禮時,胳膊在霧裡發僵,像灌了鉛。指尖離帽簷還有半寸,就被晨霧凍得發麻,指腹的繭子蹭過帽簷的布料,把上麵的紅土屑蹭得簌簌往下掉。餘光裡,他的目光正落在我胸前的觀察鏡上——那鏡片右上角的暗紅血漬被探照燈照得發亮,像塊沒乾的疤,反射的光突然晃了他眼,他下意識往旁邊偏了偏頭,動作快得像被針紮了。
脖頸上的喉結跟著滾了滾,很用力,“咕咚”一聲輕響,在霧裡蕩開點回音,像吞了顆帶棱角的石子。他的衣領被這動作扯得鬆開半粒扣子,露出裡麵的黑色高領衫,衫子領口磨得發亮,邊緣的線開了點,露出點鎖骨的輪廓,那裡有塊淺褐的印記,是常年掛對講機背帶勒出來的。
他的手還停在半空,沒收回,也沒再往前伸。斷指的陰影投在我手背上,像片細小的烏雲。晨霧越來越濃,已經漫過了我們的手腕,把他製服袖口的銀扣泡得發烏,也把我戰術背心上的帆布浸得發硬,觀察鏡的金屬邊緣隔著布料硌著肋骨,那裡的舊傷突然隱隱作痛,像被剛才那道反光燙了下。
遠處突然傳來特警的呼喝聲,混著對講機的電流響,楊傑的喉結又滾了滾,這次沒出聲,隻是把伸過來的手收了回去,順勢理了理製服的下擺,指尖的銀戒指在光裡閃了下,剛好遮住那截斷指的斷口,像在藏什麼見不得人的東西。
特警支隊的裝甲車斜斜停在檢查站東側的紅土坡上,車身的軍綠色漆被晨霧浸得發暗,像塊泡透了水的鐵。外層的防暴網是菱形的鋼格,格眼裡卡著半片枯黃的芭茅葉,該是從三號通道的荒坡上卷進來的,葉尖被風扯得往回收,卷成個小筒,邊緣還掛著顆露水,被探照燈照得亮閃閃的,像顆懸著的玻璃珠。網子的焊點處生著層薄鏽,紅褐相間,和地上的紅土混在一起,不細看竟分不出哪是網哪是土,風刮過時,鋼格“嗡”地顫了顫,芭茅葉跟著輕輕晃,葉梗掃過鋼格,發出細弱的“沙沙”聲,像誰在暗處磨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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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黑色戰術服的特警正蹲在輛越野車旁,製服的肘部磨得發亮,沾著片深綠的苔蘚——該是從溶洞壁上蹭的。他左手按著車引擎蓋,右手往車門上貼搜查令,紙張是a4打印紙,邊緣裁得不齊,右上角的訂書釘鏽成了褐紅,被風掀得“嘩嘩”響,像麵小旗在抖。有張紙的邊角被風掀起,斜斜掃過車牌,“雲k”兩個字先露出來,字母“k”的豎鉤處掉了塊漆,露出底下的白鐵皮,後麵的數字被泥水浸得發烏,隻能看清最後兩位“73”,在警燈的藍紅光裡交替變著色,冷得像塊冰。特警不耐煩地用膠帶把紙角粘在車門上,膠帶扯開時“刺啦”響,粘住了他手套上的紅土,紙頁上立刻印出個模糊的掌印,像隻沒乾透的血手。
“就是這輛。”
楊傑的聲音突然沉下來,像塊石頭砸進霧裡,尾音還帶著點沒散儘的茶堿澀味。他抬手指向最外側那輛黑色越野,右手斷指的硬繭在探照燈光下泛著白,指節因為用力而繃得發緊,把製服袖口的銀扣都蹭得往下滑了半寸。那輛越野停在紅土崖的陰影裡,車身蒙著層薄灰,卻在車門把手處有塊新鮮的擦痕,露出底下的亮黑,像道沒愈合的疤。
車胎陷在泥裡半寸,胎紋裡嵌著濕泥,不是營區的紅土,是種發灰的黏泥,該是從溶洞深處帶出來的——那裡的泥裡總混著蝙蝠糞,濕時發腥,乾了發硬。泥裡裹著幾根白色纖維,比頭發粗,在風裡微微顫,是醫用紗布的經緯,纖維末端還沾著點淡紅,像乾了的血漬,湊近了聞,能嗅到點消毒水的味道,混著胎膠的腥氣,往鼻腔裡鑽。
後窗玻璃裂了道斜縫,從左上角劃到右下角,像道閃電凍在玻璃上。縫上貼了三層透明膠帶,膠帶邊緣卷得厲害,像翻卷的眼皮,粘在玻璃上的地方積著灰,沒粘牢的地方鼓著氣泡,裡麵裹著細小的紅土粒,在警燈下發亮。那卷起來的膠帶角被風吹得輕輕動,真像隻在眨的眼,死死盯著我們——透過裂縫往裡看,能瞥見後座鋪著塊深色毯子,邊緣沾著點白屑,像沒清理乾淨的紗布渣,毯子中間有塊深色的印子,形狀不規則,像潑翻的血漬,早就乾硬發黑了。
楊傑的手還指著那輛車,斷指的陰影投在車身上,像道細小的疤。晨霧往車底鑽,把輪胎的下半截都裹住了,紅土的腥氣裡突然多了點甜膩,和溶洞深處那股味一模一樣。特警已經拔出了腰間的槍,槍套摩擦的“哢啦”聲在霧裡格外脆,我看見楊傑的喉結又滾了滾,這次沒吞石子似的硬,倒像咽了口帶血的唾沫。
特警戴黑手套的手抓住車門把手時,金屬把手上的鏽跡蹭在手套上,留下道褐紅的印子。他猛地往外拽,車門合頁發出“吱呀”的怪響——那聲音像生鏽的鐵鋸在拉骨頭,帶著股陳年的澀。門剛開條縫,一股氣味就湧了出來,不是戰場上那種熱辣的血腥,是種發悶的甜,裹著福爾馬林的刺鼻味,像醫學院標本室裡的味道:泡在藥水裡的器官,表皮浮著層白沫,甜膩裡藏著股腐朽的冷,混著車內腳墊的黴味、皮革被悶久的腥氣,往鼻腔裡鑽時,像有條濕冷的蛇順著喉嚨往肺裡爬。
我下意識往後退了半步,後腰正撞在楊文鵬的醫藥箱上。“咚”的一聲悶響,箱底的金屬扣硌得我脊椎生疼,像被塊棱角分明的紅土塊砸中。裡麵的器械跟著亂撞,鑷子大概是從托盤裡滑出來了,尖尖的頭頂著箱壁,透過帆布傳來股硬邦邦的勁,正抵在我第三根腰椎的舊傷上——那是去年在溶洞裡被落石砸的,此刻被這麼一頂,疼得我眼前發黑,像有根冰針順著骨頭縫往裡鑽。
“站穩了。”楊文鵬在身後低罵了句,聲音裡帶著喘,他的膝蓋又“哢”響了聲,該是為了扶我,右腿又用了勁。我瞥見他醫藥箱的鎖扣沒扣牢,露出半把手術剪,銀亮的刃在警燈光下閃了閃,像隻半睜的眼。
楊傑站在車側,沒看我們,目光直勾勾盯著車內。他的右手按在腰間的槍套上,黑色槍套磨得發亮,邊緣的線開了點,露出裡麵的黑色皮革。那截斷指在戰術腰帶上反複蹭著,腰帶是寬版的帆布帶,上麵彆著對講機和手銬,蹭過手銬的金屬鏈時,發出“哢啦”的輕響。斷口的硬繭刮著腰帶的尼龍紋路,把上麵沾的紅土屑都蹭了下來,落在鞋麵上,像些細碎的血點。
“搜仔細點。”他開口時,聲音平得像塊板,聽不出情緒,隻有喉結動了動,像是把什麼話咽了回去。探照燈的光柱掃過他的臉,把顴骨的陰影拉得很長,眼角的細紋裡積著霧珠,亮得像碎玻璃渣。
特警已經彎腰鑽進車裡,戰術服的後背繃得很緊,能看見脊椎的輪廓,像串凸起的石子。他戴手套的手在副駕摸索,指尖掃過儀表盤時,積在上麵的灰被掃出條白痕,像道沒愈合的疤。
楊傑的斷指還在腰帶上蹭,這次蹭到了槍套的金屬扣,“當”的聲輕響,在霧裡格外清。“根據線報,”他抬了抬下巴,目光落在後備箱的位置,那裡的車漆比彆處新,像塊剛補上去的疤,“這批貨藏在備胎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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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三個字說得極快,像從牙縫裡擠出來的。我突然聞到那股甜腥氣裡多了點彆的——是橡膠被悶久的味,該是備胎艙的密封膠條老化了,氣味順著縫隙往外滲。楊文鵬的醫藥箱又“哐當”響了聲,這次是玻璃藥瓶在撞,像有人在暗處敲碎了什麼,他的呼吸聲突然變粗,我看見他按在箱蓋上的手在抖,指節泛白,把帆布都捏出了褶子。
警燈的藍光潑在越野車上,把車窗的裂縫照得像道結冰的河。那卷起來的膠帶角還在輕輕動,真像隻在眨的眼,此刻被這股氣味裹著,倒像是在無聲地笑——笑我們來得太晚,還是笑這車裡藏著的,遠比想象中更猙獰的東西。
我的望遠鏡正卡在戰術背心的肩帶間,鏡筒被晨霧浸得發涼,調焦輪卡著半粒紅土,轉起來帶著滯澀的“沙沙”聲。鏡片上還留著昨夜的雨痕,像道沒乾的淚,此刻對準那輛黑色越野的副駕駛座時,我下意識屏住了呼吸——探照燈的光柱斜斜紮進車內,把腳墊上的泥痕照得像幅扭曲的地圖,突然,鏡筒裡的光斑晃了晃,落在了座椅底下那團深色的東西上。
不是預想中的鋼管或紗布捆,是副拳套。黑色的皮革在光裡泛著種陳舊的亮,像被反複摩挲過的墓碑,表麵的紋路早被磨平,露出底下的暗褐,像層凝固的血痂。指關節凸起的地方裂著細密的縫,不是新裂的,邊緣卷著灰,縫裡嵌著點白屑——湊近了看,是紗布的纖維,混著點暗紅,該是沾過血,早就乾硬發黑了。裂縫往深處豁著,露出裡麵的海綿,黃得發朽,像塊泡爛的肉,邊緣的絮狀物垂下來,被車底的風輕輕吹,像些細弱的蛆蟲在動。
最紮眼的是腕口那圈標識。白色的線繡在黑皮上,針腳歪歪扭扭,像用牙咬出來的印子。“辛集興”三個字,“辛”字的豎鉤處線鬆了,往上翹著,像根斷了的骨頭;“集”字的撇捺被磨得發淺,隻剩半道白痕,像被誰用指甲摳過;最末的“興”字,最後那筆斜彎鉤耷拉得厲害,線頭從布眼裡鑽出來,吊在半空,被風一吹就輕輕晃,真像條斷了的舌頭,舌尖還沾著點灰,是從車底的紅土上蹭的。
望遠鏡的鏡片突然蒙上層霧——是我呼吸的熱氣,剛才太專注,忘了換氣。我猛地眨了眨眼,鏡筒裡的拳套晃了晃,倒像它自己動了動,指關節的裂縫對著我,像隻半睜的眼。皮革的腥氣仿佛順著鏡片飄過來,混著車裡那股福爾馬林的甜,往鼻腔裡鑽時,我突然想起李凱——他去年在17號界碑旁跟人纏鬥時,對手戴的就是這種黑拳套,拳麵沾著他的血,後來那家夥被摁倒時,拳套蹭過界碑的石紋,留下道黑痕,像道沒擦淨的疤。
“看見什麼了?”楊文鵬的聲音突然從身後冒出來,他的醫藥箱正撞著我的胳膊肘,鑷子頂得我肋骨發疼。我沒回頭,調焦輪又轉了半圈,鏡筒裡的“興”字更清楚了,那耷拉的線頭沾著的灰裡,還裹著根細毛,是動物的,該是從三號通道的林子裡帶的,此刻在光裡發亮,像根細小的針,紮得人眼睛發酸。
探照燈的光柱突然移開,車內陷入片昏黑,拳套的輪廓在陰影裡模糊下去,隻剩那圈白色的字還透著點光,像塊浸在血裡的碑。我的指腹死死摳著望遠鏡的橡膠眼罩,把上麵的紋路都按平了——“辛集興”,這名字在舌尖滾了滾,帶著股鐵鏽味,去年李凱的屍檢報告裡提過,凶嫌的拳套上就有這三個字,隻是當時沒找到實物,報告的紙頁上,這三個字被血點洇得發腫,像三個在哭的臉。
“楊隊,這是什麼?”
特警戴黑手套的手捏著拳套的腕口,像拎著隻死鳥。他的虎口處沾著點白屑,是剛才從車座底下摳出來的紗布渣,此刻甩臂的動作很隨意,拳套在空中劃過道短弧,“噗”的一聲悶響砸在紅土上——不是乾抹布的脆,是浸了水的沉,像塊吸飽了血的海綿摔在地上,皮革與紅土相撞時,濺起細小的土粒,粘在拳套的裂縫裡,和裡麵的黃海綿混在一起,像塊剛從泥裡挖出來的腐肉。
楊傑的目光剛掃過去,探照燈的光柱恰好落在拳套上,把“辛集興”三個字照得發白。他的臉像被什麼東西蟄了下,變化快得讓人抓不住——先是瞳孔猛地收縮,像被強光刺到,眼白瞬間漫上紅血絲;接著嘴角往回收,抿成道硬邦邦的線,把平時總帶著點鬆弛的下頜線繃得像塊鐵板;最後喉結極快地滾了滾,像吞了顆滾燙的石子,那股子瞬間湧上來的僵硬,被他強行往下壓,壓出點煩躁來,具體就寫在他捏緊的指節上——右手按在槍套上,斷指的硬繭把皮革蹭得“吱呀”響,指腹的紅土被碾成了粉,順著槍套的紋路往下掉。
我往前挪了兩步,軍靴碾過地上的彈殼,“叮”的一聲輕響,在霧裡蕩開點回音。蹲下身時,膝蓋的舊傷“哢”地疼了下,像被紅土塊硌著。晨霧正往拳套上落,不是成片的濕,是無數細小的水珠,像撒了把碎玻璃,落在磨亮的皮革上,順著那些陳舊的紋路往下淌——紋路是斜著的,像無數道沒愈合的疤,水珠在“辛”字的豎鉤處打了個轉,積成一小團,顫巍巍的,像滴懸著的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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