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紅土埋紙花,風纏鏈痕香_牧羊人:活著再見_线上阅读小说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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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紅土埋紙花,風纏鏈痕香(1 / 2)

消毒水的味道在病房裡結了層冰似的膜,明明是夏末,陽光斜斜切進來,金晃晃的,落在手背上卻像沾了層薄霜——暖是浮在表麵的,冷才是鑽心的。我平躺在病床上,右臂的石膏裹得密不透風,白得發僵,厚得像紅土坡上最硬的那塊岩,邊緣還沾著點沒擦淨的紅土渣,是從戰場上帶回來的。吊在支架上稍微晃半寸,骨頭縫裡就像鑽進了幾十根鏽透的針,不是紮,是慢悠悠地碾,帶著股鐵鏽的腥氣往肉裡鑽,疼得太陽穴突突跳,眼前總晃過紅土坡上那片被血泡透的地。

窗台上的野菊花是楊文鵬昨天從後山掐的,玻璃罐頭瓶裡插著,梗子剪得歪歪扭扭。這會兒有半朵已經耷拉下來,花瓣卷成了焦黃色,像被火燎過的紙,邊緣還沾著點深褐的泥——該是他爬坡時蹭的,混著草葉的綠,一看就知道是紅土坡特有的黏壤。風從窗縫鑽進來,細得像線,吹得花瓣顫巍巍的,那些乾硬的泥渣就簌簌往下掉,落在積著薄灰的窗台上,碎得不成樣子,像誰撒了把沒燒儘的紙錢,一片一片,都帶著點說不清的沉。

空氣裡除了消毒水的冷,還飄著點彆的味——是石膏裡滲出來的藥油味,混著我沒擦淨的血痂腥氣,纏在陽光裡,倒比那冰膜更讓人發悶。輸液管裡的藥水往下滴,“滴答、滴答”,敲在搪瓷盤上,像在數著什麼,又像是什麼東西在慢慢碎掉。

門被推開時,我正盯著輸液管上的氣泡發怔。那氣泡是透亮的圓,膜薄得像蟬翼,裹著點空氣往上爬,爬過半寸,在管壁上輕輕撞了下,“啵”地破了,濺出些看不見的細沫。緊接著又冒出新的,比上一個小些,慢悠悠地追著前一個的軌跡,像在數著日子裡那些空落落的片段——一聲沒回應的呼喊,一頓涼透的飯,一回等不到的歸期。

最先探進來的是小蘭的羊角辮。辮子梳得歪歪扭扭,發絲裡還纏著點乾草屑,該是從磚窯旁的坡上沾的。辮梢用根紅繩紮著,繩結鬆鬆垮垮,磨出的毛邊耷拉著,纏著半朵曬乾的紫菀花。那花早沒了水分,花瓣蜷成緊實的小團,像隻攥了太久的小拳頭,邊緣泛著焦黑,沾著的黑垢不是土,是鐵架上的鏽,嵌在瓣縫裡,蹭不掉,像塊洗不淨的疤。

她身後的小琴往門框裡縮了縮,肩膀抵著斑駁的木框,指尖摳著上麵翹起的木紋。淺褐的眼睛怯生生地抬著,直勾勾盯著我胳膊上的石膏,那目光裡沒什麼彆的,隻有點發懵的怕,像隻剛從網裡逃出來的小獸,還沒緩過神。睫毛上掛著的不是土,是層薄薄的白——是剛哭過的淚痕凍乾了,一道一道,像誰用指甲在她眼皮上刮過的白痕,風從門縫鑽進來,吹得睫毛顫了顫,那白痕就跟著抖,像要掉下來,卻又粘得牢。

門軸“吱呀”響了聲,小蘭往前挪了半步,紅繩上的紫菀花跟著晃,小琴的肩膀也跟著往門後縮了縮,兩人的影子在地上疊著,像兩株挨得太緊的野草,風一吹,就往一塊兒靠。

“黃導……”

慧芳的聲音在門口頓了頓,像被喉嚨裡的沙礫卡了殼,尾音發顫,帶著點沒咽下去的哽咽。她張了張嘴,喉結在細瘦的脖子上滾了滾,才把那半句話續上,聲音啞得像被紅土坡的風沙磨過的鐵皮,“我們……來看看你。”

她穿件洗得發灰的藍布衫,原該是靛藍色的,被歲月泡得褪成了霧蒙蒙的灰,布麵上泛著層油亮的光,是常年漿洗摩擦出的痕。袖口磨出的毛邊打著卷,像被水泡過的草葉,邊緣的線頭鬆鬆垮垮地垂著,拂過手腕時,露出底下那道淺褐的疤——不是平滑的一道,是彎彎曲曲纏著手腕的圈,像條沒褪淨的蛇。疤的邊緣泛著淺粉,是新肉把舊痂頂開的嫩,中間卻沉著深褐,像鐵鏈的鏽嵌進了皮肉裡,最寬的地方能看出鏈環的弧度,該是被勒得最緊的那段。

手裡的竹籃是舊的,竹篾斷了兩根,用細鐵絲擰著接上,接頭處的鐵繡蹭在藍布衫的衣襟上,留下點褐紅的印。籃沿纏著圈紅布條,那布我認得——是上次從紅土坡帶回的軍布,原該是用來做止血帶的,粗糲的帆布上還能看見“戰地”兩個字的殘痕,被她拆了舊衣服改得窄窄一條,邊緣磨出的毛絮裡沾著點暗紅,不是土,是血漬乾了,結在布紋裡,像塊洗不淨的疤,風一吹,布條往竹籃裡陷,露出裡麵裹著東西的油紙。

油紙是糙麵的,邊角破了個三角口,露出裡麵硬物的棱,該是紅薯的形狀。紙麵上洇著片深褐,是烤化的糖汁乾了,像塊凝固的血。一股焦糊味順著破口飄出來,不是糧食烤透的香,是帶著點嗆人的苦,混著點土腥氣——該是紅薯埋在柴火裡烤過了頭,連帶著沾的泥塊都被燎焦了。

慧芳的手指攥著竹籃的提手,指節泛白,把粗糙的竹篾捏出了印。她的指甲縫裡嵌著黑泥,是搬磚時沾的窯土,指甲蓋邊緣裂著細縫,滲著點暗紅的血,像剛被磚棱劃破的。她往病房裡挪了半步,布鞋的後跟磨塌了塊,鞋幫往腳踝裡陷,露出的襪口打著補丁,補丁的線是白的,在灰黑的襪子上格外顯眼,像道沒愈合的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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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目光沒敢看我,落在床頭櫃的野菊花上,眼尾的細紋裡卡著點紅土渣,像剛哭過的痕跡被風吹乾了。嘴角抿得緊緊的,嘴唇乾裂起皮,被牙齒咬出了道白痕,像在忍什麼沒說出口的話。藍布衫的領口歪了,露出裡麵洗得發灰的內衣,領口處繡著朵小花,線是粉的,早褪成了白,花瓣被磨得隻剩個模糊的輪廓,像被歲月啃過的樣子。

“剛……剛在後山挖的。”她又開了口,聲音比剛才更低,像怕驚擾了什麼,“想著……你或許能吃點。”說罷,她往我這邊抬了抬竹籃,手腕上的疤跟著動,像那條蛇在慢慢蜷起,“火大了點……有點焦。”

我撐著床墊想坐起來,剛用了半分力,右臂的疼就像被生鏽的鐵鉤猛地拽住——不是表皮的灼,是從骨頭縫裡往外鑽的鈍,順著肩膀往下沉,扯得左邊肋骨都發緊,呼吸瞬間卡了殼,喉嚨裡湧上股腥甜。石膏殼子硬邦邦地硌著腋下,邊緣磨得皮肉發麻,那疼拽著我往床裡墜,像有隻看不見的手,死死按住了後頸。

“彆動!”慧芳的聲音帶著急,人已經快步挪過來。她的布鞋在地板上蹭出“沙沙”的響,不是連貫的聲,是鞋幫磨過地麵的澀——右腳鞋跟磨塌了半寸,每走一步都往內側歪,露出的襪底打著補丁,補丁邊緣的線鬆了,纏著點乾硬的紅土渣。那些土渣掉在地上,碎成更細的末,是界碑那邊特有的紅,比病房窗外的土深半分,腥氣裡混著點草汁的綠,該是她從磚窯旁的坡上帶來的——那裡長著半人高的鬼針草,她挖紅薯時,褲腳準是沾了不少草籽。

她伸手按住我的肩膀,掌心的繭子蹭過我的鎖骨,粗得像紅土坡的砂。我瞥見她手腕上的疤,被動作扯得發白,最彎的地方有道新裂的細縫,滲著點血珠,沾在藍布衫的袖口上,洇出個比指甲蓋還小的褐點。

竹籃被她往床頭櫃上放時,手在抖。指節泛著青白,青筋在細瘦的手腕上跳,竹籃底撞在搪瓷盤上,發出“哐當”一聲悶響,像塊濕泥砸進了空罐。籃沿的紅布條滑下來半寸,露出裡麵油紙的破角,那布上的暗紅血漬被風吹得發脆,邊緣卷著,像道沒愈合的疤。

她低著頭掀開油紙,動作慢得像怕碰碎什麼。油紙被紅薯的熱氣浸得發潮,邊角卷成硬殼,掀開時“刺啦”響,露出三個烤焦的紅薯。皮黑得像鐵皮房漏雨的頂,裂著縱橫的紋,最深的縫裡嵌著點灰,是柴火的燼。有個紅薯的一頭焦成了炭,硬邦邦地翹著,沾著的草屑乾得發脆,葉尖卷成小圈,像被火燎過的睫毛——該是埋在柴火裡忘了翻,焦糊味順著縫往外鑽,混著消毒水的冷,在空氣裡纏成股說不出的澀。

“後、後山……挖的。”慧芳的指尖在最焦的那個紅薯上摳了下,指甲縫裡的黑泥被蹭下來,混著點暗紅的血痂——不是新傷,是舊疤被磚棱磨破了,血痂結得薄,一碰就掉,露出底下嫩紅的肉。她的指腹泛著青,掌心的繭子一層疊一層,最厚的地方發著亮,像被磨了十年的老樹皮,“烤、烤了半天……火太旺,焦了……”

她的聲音越來越低,尾音卡在喉嚨裡,像被什麼堵住了。抬眼時,我看見她眼尾的細紋裡卡著點紅土,是哭的時候揉進去的,眼下的皮膚鬆鬆地垮著,有塊青黑,該是夜裡沒睡好。竹籃提手在她掌心裡勒出紅痕,和手腕上的鏈疤連在一塊兒,像條沒頭的蛇,纏得人心裡發緊。

那三個烤焦的紅薯在油紙上歪歪扭扭地躺著,最大的那個裂口裡,露出的芯子不是黃的,是深褐,像凝固的血。慧芳盯著它們,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紅薯皮上的草屑,像在數著上麵的紋路——那些紋路彎彎曲曲,像她走過的路,從界碑到磚窯,從鐵皮房到病房,每一步都沾著紅土,裹著焦糊的苦。

小琴和小蘭往床邊湊時,腳步輕得像貓踩在棉花上。小琴的手一直攥著慧芳的衣角,指節泛白,把藍布衫捏出幾道褶;小蘭跟在後麵,帆布鞋的鞋尖磨得發毛,每挪一步都往回收半分,像怕踩碎了地上的影子。

“咚——”

小蘭的鞋尖還是撞上了床腿。不是脆響,是悶悶的一聲,像塊濕泥砸在木頭上。她嚇得猛地往後縮,肩膀撞在小琴胳膊上,兩人都打了個顫。手裡攥著的紙紅花“啪”地掉在被單上——還是那朵從紅土坡帶出來的,被她揣在褲兜裡揉了不知多少遍,邊角卷成了硬殼,花瓣上的焦痕裂得更深,像道沒長好的傷口,沾著的血痂乾成了黑褐色,嵌在紙紋裡,是紅土坡特有的腥,風一吹,仿佛還能聞見鐵架鐵鏽混著血的味。

“這是……”我剛要問那花的事,慧芳已經拿起個烤焦的紅薯,拇指抵著焦皮最裂的地方,使勁一掰。“哢”的一聲,紅薯從中間裂開,焦皮碎成幾片掉在油紙上,露出裡麵深褐的芯子。熱氣裹著股焦苦味漫過來,不是糧食烤透的香,是帶著點嗆人的糊,混著點土腥——該是埋在柴火裡太久,連帶著沾的泥塊都被燎成了灰。淌在她指尖的糖汁不是蜜色,是暗褐,像凝固的血,黏糊糊地沾著,把她指甲縫裡的黑泥都泡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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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她遞過來半塊,指尖的繭子蹭過我手心,粗糲得像紅土坡的砂,磨得我掌心生疼。那疼裡混著點燙,是紅薯的熱氣,更像是她掌心的溫度,燙得人心裡發緊。“小琴她爹……以前總說,紅薯烤焦了才甜,就像日子……熬得越久,越有滋味。”

她的聲音突然低下去,像被風刮斷的線,尾音帶著顫。低頭時,我看見她眼睫上沾著點紅土,是從磚窯帶來的,被眼淚泡得發亮。指尖在紅薯皮上無意識地掐,指甲把焦皮摳下來,碎渣掉在被單上——那被單是醫院的白,洗得發灰,碎渣落在上麵,像些沒用的碎日子,撿不起來,也抹不掉。

小琴突然往慧芳身後鑽,後腦勺頂著她的腰,肩膀抖得像被雨打濕的玉米葉。她沒哭出聲,嘴抿得緊緊的,眼淚卻順著下巴往下掉,一滴,兩滴,砸在慧芳的褲腿上,暈出個小小的濕痕。那褲腿是卡其布的,洗得發白,膝蓋處的補丁用的是塊藍布,和原布顏色差了老遠,針腳歪歪扭扭,線還鬆了幾根,像個寫壞了的“人”字,缺了胳膊少了腿。

“以前……爹總在火塘邊烤紅薯。”小琴的聲音悶在慧芳背後,像從地底下鑽出來的,“他說要烤到皮發黑,芯子流糖,才給我們吃……”話沒說完,她突然咬住嘴唇,肩膀抖得更厲害了,眼淚掉得更急,把慧芳褲腿上的補丁都泡濕了,那歪扭的針腳在濕痕裡暈開,像要化在布上。

小蘭蹲下去撿那朵紙紅花,手指剛碰到花瓣,突然“呀”了一聲——是被焦硬的紙邊劃了下,指尖滲出血珠,紅得像花上的血痂。她把花攥在手心,血珠沾在紙上,和原來的黑痂混在一塊兒,分不清是新血還是舊痕。

慧芳騰出隻手,摸了摸小琴的頭,指尖在她亂蓬蓬的發裡穿梭,把纏在上麵的草屑摘下來。她的手還在抖,掰紅薯時用了太大力,指節泛著白,沾著的糖汁慢慢凝固,像層硬殼,裹著她掌心的繭子,一層疊一層,像她走過的那些路,全是磨出來的疤。

病房裡的消毒水味突然變得很濃,混著紅薯的焦糊味,往鼻子裡鑽。我看著被單上的紅薯碎渣,看著小琴掉在補丁上的眼淚,看著小蘭攥在手心的紙紅花,突然覺得那紅薯的焦苦味裡,藏著太多說不出的澀——哪有什麼烤焦的甜,不過是苦日子裡,硬熬出來的念想罷了。

小蘭蹲在床邊,指尖捏著那朵紙紅花的邊緣,慢慢往起撿。她的指甲蓋還帶著紅土坡的泥,刮過花瓣上的黑痂時,動作輕得像怕碰碎什麼——那痂是血乾了的硬殼,被指甲一刮,簌簌掉渣,混著她指甲縫裡的紅土,落在蒼白的被單上,像剛滴上去的血珠,小而刺眼。

“爹……爹去年就沒回來。”她的聲音細得像根快斷的棉線,氣音裡裹著顫,每說一個字都要頓一下,像被風噎住了。我看見她的睫毛垂著,遮住了淺褐的眼睛,可肩膀在輕輕抖,辮梢的紫菀花跟著晃,花瓣卷得更緊了,“走的那天,天剛亮,他給我編了草螞蚱。”

她突然抬起手,小手在空中比劃著,拇指和食指捏成個小圈,像在模仿編草的動作。指尖的薄繭磨得發亮,是割草時被蘆葦葉劃的,最嫩的指腹上還有道沒長好的細疤。“綠的,用界河邊的蘆葦葉編的,他說要選最韌的那種,編出來的翅膀能扇動。”她的指尖在空中扇了兩下,像那隻草螞蚱真的在飛,“他還笑我,說‘小蘭手笨,等爹從老街回來,教你編個會跳的’。”

“他說……”她頓了頓,喉結在細瘦的脖子上滾了滾,像有顆小石子卡著,“說老街的貨賣了好價錢,就給我和小琴買花頭繩,紅的,像橡膠林裡的野菊。還說,回來就教小琴編花蝴蝶,用黃茅草,翅膀上要加絨毛……”

最後幾個字越來越輕,像被風吹散了。她的手停在半空,指尖還保持著扇動的姿勢,可眼裡的光慢慢暗下去,像被誰吹滅的火星。

“沒回來。”

慧芳的聲音突然砸下來,硬得像塊凍透的紅土,砸在病房的空氣裡,震得人耳膜發緊。我猛地攥緊了左手的床單,布料的紋路硌進掌心,才沒讓自己抖出聲來。她的指甲不知何時掐進了掌心,指節泛著青白,把手裡的紅薯皮捏得粉碎,焦黑的渣子從指縫漏出來,落在被單上,像些沒用的碎日子。

“等了四十天。”她的聲音壓得極低,每個字都像從牙縫裡擠出來的,帶著紅土坡的砂,“頭十天,小琴總在門口數木瓜樹的葉子,說‘爹今天該到老街了’;二十天,小蘭把草螞蚱揣在懷裡,說‘爹的馬快了’;三十天,我把他的藍布褂子洗了晾在繩上,怕他回來沒乾淨衣服穿……”

她頓了頓,喉結滾得像吞了塊燒紅的鐵,脖頸上的青筋跳了跳。“第四十天頭上,馬幫的老陳來了。他背著個麻袋,麻袋是粗麻布的,爛了好幾個洞,風一吹就漏出些藍布條條——是他常穿的那件褂子,我認得,左袖口是我用藍布補的,針腳歪歪扭扭,像個小太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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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陳的樣子突然闖進我腦子裡——那個總叼著煙杆的趕馬人,此刻該是耷拉著肩膀,煙杆早扔了,眼神躲躲閃閃,不敢看慧芳的眼睛。麻袋該是沉甸甸的,不是因為裝了東西,是因為裝著化不開的沉。

“老陳說,在界河的蘆葦叢裡找到的。”慧芳的聲音開始發顫,捏著紅薯皮的手在抖,“麻袋裡隻有那件褂子,血浸得透透的,黑紅黑紅的,拎起來能往下淌水,擰都擰不出清的。還有半塊烤紅薯,焦皮還在,上麵咬了兩口,齒印清清楚楚……”

我的喉嚨突然像被什麼堵住了,呼吸卡得生疼。眼前晃過紅土坡的蘆葦叢,風一吹,葉子沙沙響,像誰在哭。那件藍布褂子該是皺巴巴的,血漬在布紋裡暈成地圖,補袖口的藍布被染成了紫黑;那半塊紅薯,焦皮硬得像鐵,咬過的地方還留著牙印,是他最後一口沒吃完的……

小蘭的手垂了下去,紙紅花從指尖滑落在被單上。她沒撿,隻是盯著自己的掌心,那裡還留著紅土的痕,像剛從界河邊回來。小琴突然從慧芳身後探出頭,眼睛紅得像兔子,“娘,那天我聽見你在火塘邊哭,你說‘他答應給我編個草戒指的’……”

慧芳猛地彆過頭,肩膀的起伏像被風吹動的麥浪,可沒出聲。我看見她的眼角有什麼東西亮了亮,順著顴骨往下滑,在下巴尖懸了懸,掉在藍布衫上,洇出個小小的濕痕。那滴淚裡該是混著紅土的,砸在布上,像顆沒發芽的種子。

消毒水的味道突然變得刺鼻,混著紅薯的焦糊味,往鼻子裡鑽。我望著被單上的紅土渣、黑血痂,望著小蘭懸在半空的指尖,望著慧芳捏碎的紅薯皮,隻覺得眼眶發漲,喉嚨發緊——原來有些等待,從一開始就注定結不了果,就像紅土坡的風,吹過界河,吹過蘆葦,吹不散的,隻有沒說出口的念想,和咬在嘴裡的苦。

小琴的手猛地捂在嘴上,不是輕輕按,是指節用力抵著唇,像要把湧到喉嚨的哭腔硬生生堵回去。她的指甲蓋還沾著磚窯的黑灰,掐進自己的嘴角,把下唇咬出道白痕,可眼淚還是沒攔住——順著指縫往外湧,不是一滴一滴地落,是成串地滾,像沒關緊的水龍頭,帶著體溫砸在慧芳的褲腿上,濺出細小的水花。

她的肩膀抖得厲害,像秋風裡沒紮緊的玉米葉,被穿堂風灌得東倒西歪。發梢沾著的灰不是土,是磚窯的煤渣,被眼淚泡濕了,沉甸甸地粘在臉頰上,畫出道黑一道白的痕,像條沒擦乾淨的泥印子,隨著她的抽噎輕輕晃。

“我認得那件褂子……”她的聲音悶在掌心和眼淚裡,像從地底下鑽出來的,沙啞得發顫,每個字都裹著哭腔的碎渣。“那天我剛學會用頂針,他的袖口磨破了個三角口,我搶著要補。”她的指尖在掌心無意識地摳,像在模仿穿針的動作,“我找了塊最軟的藍布,是娘做新襖剩下的,針腳歪歪扭扭,他卻笑,說‘我們小琴比縫紉機還巧’……”

話沒說完,她突然抽了口氣,像被什麼東西嗆住,眼淚湧得更急了,指縫裡漏出的嗚咽聲越來越大,把“巧”字的尾音泡成了模糊的哭腔。慧芳騰出隻手,掌心扣住她的後腦勺,把她按在自己懷裡,可小琴的肩膀還在抖,像要把積攢了一年的委屈全抖出來,發梢的煤渣混著眼淚蹭在慧芳的藍布衫上,洇出片深褐的印,像朵開敗了的花。

我望著她粘在臉上的泥痕,望著她指縫裡不斷滾落的眼淚,突然覺得喉結發緊。那針腳歪歪扭扭的藍布補丁,那被父親誇“巧”的得意,此刻都成了紮人的刺——原來最疼的,從來不是直白的苦,是這些藏在日子裡的甜,被生生扯碎了,拌著眼淚咽下去,澀得人眼眶發酸。

“紅蛇的人……”我剛把這四個字咬出半分,慧芳的手突然抬了起來。不是要攔,是無意識地擺了擺,掌心的繭子在藍布衫上蹭出“沙沙”聲,像在撣掉什麼看不見的灰。她的頭搖得很慢,幅度不大,卻帶著種沉到骨子裡的倦,“說不清的。”

她的視線落回窗台上的野菊花,那半朵蔫了的花正對著界碑的方向,花瓣上的黃土被風抖得簌簌掉。“紅蛇的人穿黑襖,袖口繡蛇頭,可山那邊的散兵也學樣,撿了他們的舊衣服往身上套,就是少了蛇頭繡樣,袖口磨得發亮。”她頓了頓,指尖在紅薯焦皮上摳出個小坑,“有時候聽見槍響,看見穿黑襖的跑,等追過去,地上隻剩攤血,分不清是搶貨的散兵,還是紅蛇的人內訌。”

“界碑附近的林子,晚上就沒靜過。”她的聲音壓得更低,像怕被窗外的風聽見,“槍聲響起來,‘砰砰’的是步槍,悶沉得像砸石頭;‘啪啪’脆的是手槍,聽著近,其實藏在藤子後麵。有時候響一兩聲,是有人在暗處較勁;有時候連成串,像過年的炮仗,那準是馬幫被劫了——去年三月,老王家的馬隊就在橡膠林邊被搶,十二匹騾子跑了九匹,剩下的三匹馱著空鞍子回來,鞍墊上全是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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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起紅土坡的橡膠林,藤子纏得像網,月光漏下來,在地上織出碎銀似的斑。這時候該有馬幫的銅鈴在風裡晃,突然被槍聲掐斷,隻剩下騾馬的驚嘶,和貨物滾落的“咚咚”聲。

“也有追逃兵的。”慧芳的喉結滾了滾,“那些穿灰衣的兵,慌慌張張往界碑這邊跑,後麵的人舉著槍喊,‘站住!’喊聲剛落,槍響就來了。逃兵倒在林子裡,草葉會蓋住他們的臉,可第二天,他們的鞋會被野狗拖出來,甩在木瓜樹下。”

最讓人心裡發緊的,是那些沒緣由的槍。“有時候沒馬幫,也沒逃兵,就‘砰’地一聲,在半夜裡炸響,像誰把石頭扔進了深潭。”她的指尖開始發抖,捏著的紅薯皮碎成了渣,“響過之後,林子裡靜得能聽見露水掉在葉上的聲。可過不了多久,坡上就會有人影晃——是女人,裹著舊頭巾,手裡攥著樹枝,一步一步往林子裡挪。”

“先是嗚咽,像被捂住嘴的哭,後來就啞了,變成‘嗬嗬’的氣音,混著風在藤子間繞。”她抬起眼,眼裡的光真像熄了的火塘,隻剩點灰,“天快亮時,她們會蹲在地上,用樹枝扒拉腐葉,腐葉下麵是紅土,紅土下麵……有時候是塊帶血的布,有時候是隻鞋,運氣好的,能找到塊骨頭,小得像指節,她們就用頭巾包起來,抱在懷裡往回走,鞋上沾著的泥能拖出半裡地。”

我突然聞到股潮味,不是病房的消毒水,是林子裡的腐葉混著露水的腥。仿佛看見那些女人的頭巾被晨霧打濕,貼在臉上,露出的眼睛紅得像浸了血;看見她們用樹枝撥開藤蔓時,指尖被刺出的血珠滴在紅土裡,和舊血混在一塊兒,分不清新痕舊疤;看見她們抱著那塊碎骨往坡下走,腳步沉得像灌了鉛,卻沒人回頭——林子裡的露水會把腳印填了,可坡上的草記得,哪片土被眼淚泡過,哪根藤被攥得變了形。

慧芳的聲音突然輕得像縷煙:“小琴她爹走的那天,林子裡也響了槍。不是脆的,是悶沉的‘砰’,就一聲。我抱著娃們在土坯房裡數,數到一百下,沒再響。”她的指甲掐進掌心,掐出幾道白痕,“第二天去林子裡找,沒見著骨頭,隻在蘆葦叢裡撿著他編草螞蚱的篾刀,刀鞘上的紅繩還在,是我給他纏的。”

病房裡的空氣突然凝住了。輸液管的“滴答”聲撞在牆上,像在數著那些沒說出口的日子。我望著慧芳鬢角的白發——那白發比同齡人多得多,該是被林子裡的夜風吹白的,被坡上的哭聲泡白的,被紅土裡的碎骨硌白的。原來在界碑附近,最清楚誰是紅蛇誰是散兵的,從不是人,是那些在夜裡哭到天亮的女人,是那些被血浸過的紅土,是那些藏在腐葉下的碎骨。

而我們,不過是聽著槍響的外人,連分辨的資格都沒有。

她的目光垂下去,落在兩個女兒的頭頂。小蘭的羊角辮歪歪扭扭地支棱著,發間纏著半片磚窯旁的鬼針草,草籽勾著發絲,扯得她頭皮微微發緊;小琴的頭發早沒了形狀,像堆被踩過的枯草,糾結成硬團,裡麵嵌著的紅土被汗水泡得發黏,一縷一縷貼在額角,遮了半隻眼睛。

“我把土坯房燒了。”慧芳的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藍布衫的盤扣,那銅扣被磨得發亮,映出她眼底的空。“三間土坯房,牆是他當年一筐筐紅土壘的,梁是後山砍的鬆木。燒起來的時候,‘劈啪’響得厲害,火苗竄得比院裡的木瓜樹還高,把天染成了紅的。”她頓了頓,嘴角突然牽起個極淡的弧度,像被風吹皺的水紋,可那笑意沒到眼裡,隻在眼角的細紋裡僵著,比哭還讓人心裡發緊,“椽子燒斷的時候,‘轟隆’一聲塌下來,揚起的灰落在我臉上,燙得很。我就站在坡上看,看到天亮,房梁燒成了黑炭,才轉身往回走。”

“小琴她爹的牌位,是我用梨木削的,就巴掌大。”她的聲音輕得像縷煙,“埋在木瓜樹下了,那樹是他親手栽的,去年掛了三個果,沒等熟就被鳥啄了。我往牌位上壓了塊紅土坡的石頭,足有十斤重,怕野狗聞著味兒刨——他最怕狗,小時候被瘋狗咬過,腿上留了個疤。”

說到這兒,她突然劇烈地咳嗽起來,像是被燒房的煙嗆著了,咳得肩膀直顫,好半天才順過氣,眼裡浮起層水光。“我帶著娃們往山這邊跑。白天就躲在橡膠林裡,那林子潮得很,樹葉上的露水能把衣裳打透,蚊子跟小刀子似的往肉裡鑽。小蘭發著燒,臉蛋燙得能烙餅,迷迷糊糊總喊‘爹,我冷’,我就把她裹在我的夾襖裡,她的汗把襖裡子浸得透濕,黏在我身上,像塊冰。”

“夜裡才敢走。”她的喉結滾了滾,聲音發啞,“月亮被雲遮著的時候,就摸著黑往南挪。腳底下的石頭硌得生疼,小蘭走不動,我就背著她,小琴跟在後麵拽著我的衣角。有回她踩空了,摔在溝裡,哭都不敢大聲,就捂著嘴‘嗚嗚’地抽,我下去抱她的時候,摸到她手心全是血,是被坡上的碎石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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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抓到我們的人,蒙了眼,把我們往鐵皮房裡推。”小琴的聲音突然從慧芳身後擠出來,帶著哭腔的顫,像根被風扯緊的線。眼淚順著她的下巴往下掉,砸在慧芳的手背上,不是涼的,是燙的——那熱度裡裹著她的急,燙得慧芳猛地一顫,指尖蜷了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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