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紅土上的殘花_牧羊人:活著再見_线上阅读小说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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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紅土上的殘花(2 / 2)

車慢慢駛過土坡,女人的身影越來越小,可那“砰砰”的捶衣聲,那“嘩啦啦”的布響,好像還纏在耳邊。我望著那片窩棚,望著那抹在紅土裡縮成小點的藍,突然覺得眼睛發漲——原來這紅土坡上,有這麼多“撐著”的人,用破布、用木槌、用道不清的苦,把日子往起縫,往起捶,哪怕縫成塊破布,捶出滿身傷,也不肯鬆手。

車拐過那道土坡彎時,輪胎碾過碎石的聲響突然變得尖銳——不是“咯吱”的鈍,是“嘎啦”的裂,像誰用牙咬碎了塊凍硬的紅土疙瘩。碎石子被碾得翻卷,有塊帶著尖棱的石片彈起來,“啪”地撞在車底盤,震得車廂裡的空氣都跟著顫。視線剛鑽出土坡投下的陰影,就看見路邊蹲著幾個孩子,像被狂風扯斷的蒲公英絨球,輕飄飄落在紅土上,風一吹就晃,卻又死死釘在原地。

紅土被曬得泛著層白亮的光,燙得能煎熟雞蛋。腳往地上落時,能聽見“滋滋”的輕響,像土粒在高溫裡炸裂。孩子們就蹲在這片滾燙的脆土上,最大的男孩不過十歲,光腳踩在碎石堆裡,腳趾蜷得像隻攥緊的小拳頭——不是怕疼,是疼得早就麻了。腳趾縫裡嵌滿了紅泥,是那種黏在皮肉上、用水泡半天也搓不掉的沉,泥塊被汗水泡得發漲,把趾甲蓋都染成了深褐,像嵌在指頭上的血痂。腳後跟裂著道血口,舊傷的痂剛結了層薄皮,新的血又從裂口裡滲出來,把周圍的紅土浸成了暗褐,像塊被踩爛的桑葚。他扒土時,腳跟每蹭一下地麵,那道傷就跟著顫,可他眼皮都沒抬,隻是把鐵絲往土裡插得更深些,指節因為用力泛著白,手背上的青筋像條細蛇,在曬黑的皮膚下遊動。

他們手裡的細鐵絲,是從廢棄的馬幫貨箱上硬掰下來的,鏽跡斑斑的杆上還留著貨箱木板的劃痕,尖端被磨得發亮,該是磨了好幾天——磨的時候大概也紮過手,因為鐵絲中段纏著圈破布條,布條上沾著暗紅的印,像沒洗乾淨的血。鐵絲在紅土裡“沙沙”地扒拉,帶起的土粒打著旋兒飛,落在孩子們的褲腿上。那褲腿短得可笑,露出的小腿被蚊子叮得全是紅疙瘩,有的被撓破了,結著層淺黃的痂,痂上又落了層紅土,像撒了把細沙。有個孩子的褲腳爛了個洞,露出的膝蓋上結著塊紫黑的瘀青,該是昨天摔在石頭上撞的,瘀青邊緣還沾著根乾枯的草葉,隨著他扒土的動作輕輕晃。

“看!”一聲脆生生的喊突然炸開,像顆小石子投進死寂的紅土坡。紮羊角辮的小姑娘猛地站起來,辮子梢的紅布條沾著紅土,隨著她的動作甩得老高,布條末端磨出了毛邊,露出裡麵的白棉線。她舉著手裡的鐵絲,尖端掛著隻螞蚱,綠褐色的,翅膀被鐵絲穿了個洞,半耷拉著,後腿還在徒勞地蹬,觸須有氣無力地晃,像根快斷的線。陽光照在她臉上,能看見鼻尖沾著的土粒,像撒了把細沙,可眼睛亮得驚人,像浸了晨露的黑葡萄,葡萄裡映著那隻垂死的螞蚱,也映著身後幾個孩子的臉。

其他孩子立刻圍上去,最小的那個才剛到男孩腰際,踮著腳往鐵絲上瞅,涼鞋的鞋帶斷了根,鞋幫磨得卷了邊,露出的腳後跟沾著片乾硬的紅土。最大的男孩伸手想碰,被小姑娘偏頭躲開,辮子梢的紅布條掃過男孩的手背,引得一陣哄笑。那笑聲脆得像山澗的水,“咯咯”地撞在紅土坡上,濺起細碎的響,可剛飄出兩丈遠,就被風卷著散了——散得比煙還快,快得像從沒存在過。笑聲停了,孩子們的臉也跟著沉下來,剛才亮著的眼慢慢暗下去,像被風吹滅的火星,隻剩下紅土坡的寂靜,比剛才更沉,壓得人胸口發悶。

鄧班往窗外偏了偏頭,軍綠色的袖口蹭過玻璃,留下道淺灰的痕,像誰在玻璃上抹了把紅土。“那是老馬家的娃。”他的聲音壓得比車引擎的嗡鳴還低,像怕驚了那些孩子,“他爹前年被散兵抓去當挑夫,那天正背著半袋玉米往鎮上換鹽,被三個穿黑襖的堵在界河邊。聽說他爹攥著扁擔不肯放,被槍托砸了後腦勺,拖走的時候,玉米撒了一地,紅土上滾得都是,像撒了把碎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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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駛過孩子們身邊時,我看見最小的那個孩子正蹲在地上,用手指摳著紅土裡的草根。草根細得像線,上麵沾著層薄土,他把土抖掉,就往嘴裡塞,慢慢嚼著,嘴角沾著的土像沒擦淨的奶漬,嚼著嚼著,眉頭皺了皺,該是草根太澀,可他還是往下咽,喉結動了動,像吞了塊小石頭。紮羊角辮的小姑娘已經把螞蚱裝進了個破玻璃瓶,瓶底還留著點渾濁的水,該是早上從坡下的泥坑裡舀的,水麵漂著層紅土。她舉著瓶子跟在男孩身後,蹦蹦跳跳的,辮子上的紅布條掃過地上的碎石,發出“沙沙”的響,像隻受傷的小獸在低吟。

“他們娘去年染了瘴氣。”鄧班握著方向盤的手緊了緊,指節泛白,“剛開始隻是早晚咳嗽,咳得背都駝成個蝦米,後來咳得痰裡帶血,臉腫得像發麵饅頭,眼睛都眯成條縫。想去鎮上找大夫,可家裡連半袋玉米都湊不齊——她男人被抓時,家裡最後點糧食都撒在了界河。有回我巡邏路過,見她蹲在窩棚門口,手裡攥著片曬乾的枇杷葉,往嘴裡塞,嚼得嘴角都是綠沫,說‘這葉子能治咳’。”他頓了頓,喉結滾了滾,“沒撐到秋收,一個夜裡就沒氣了。孩子們第二天早上才發現,她蜷在窩棚角落,手裡還攥著那片枇杷葉,葉邊都被捏爛了。”

風從車窗縫鑽進來,帶著股紅土的腥氣,混著孩子們身上的汗味——不是乾淨的汗香,是汗漬混著泥土、幾天沒洗的餿,嗆得人鼻腔發酸。我望著他們漸漸遠了的身影:最大的男孩走在最前,手裡的鐵絲在紅土裡拖出淺淺一道痕,像條沒寫完的路;紮羊角辮的小姑娘舉著玻璃瓶,時不時停下來晃兩下,看螞蚱還動不動;最小的那個跟在最後,時不時彎腰撿起地上的小石子,塞進褲兜,褲兜破了個洞,石子又從洞裡滾出來,他撿了三次,最後索性把石子攥在手裡,小手攥得緊緊的,指縫裡漏出點紅土。

那陣脆生生的笑早就散了,可紅土坡上仿佛還留著點餘響,混著鐵絲扒土的“沙沙”聲、螞蚱蹬腿的“簌簌”聲、孩子們光著腳踩過碎石的“嗒嗒”聲,像首沒唱完的童謠,調子是苦的,詞是澀的,可唱的人偏偏帶著點認真,像在說“日子再難,也得往下過”。

車開出去老遠,我回頭望了眼,那幾個小小的身影還在紅土裡動,像幾粒掉在紅布上的黑紐扣,小得可憐,卻又執拗地亮著。紅土漫過他們的腳踝,漫過他們的膝蓋,像要把他們慢慢吞掉,可他們每走一步,都在紅土上留下個淺淺的印,像在說“我們在這兒呢”。

我突然想起小蘭攥在手心的那朵紙花。是從作業本撕下的最後一頁,米白的紙被她掌心的汗浸得發潮,邊緣卷成了硬挺的小筒,像被揉皺又強行展平的哭臉。紅鉛筆是借的,筆芯早就磨禿了,她趴在窩棚的泥地上塗了整整半夜——花瓣邊緣出了老大一塊邊,紅痕順著紙紋往下洇,彎彎曲曲的,像她發燒時從嘴角淌下的血。她攥得那樣緊,指腹的薄繭嵌進紙紋裡,把“小蘭”兩個歪歪扭扭的字捏得發皺,筆畫裡還卡著磚窯的黑灰,是她白天撿碎磚時蹭上的,擦了半宿也沒擦掉。紙花背麵粘著半片紫菀花瓣,早枯成了褐黃,邊緣卷得像隻死去的蝶,卻被她用舌尖的唾沫粘得牢牢的,粘了又掉,掉了又粘,直到晨光爬上窩棚頂,花瓣終於在紙上結了層硬殼,像怕風一吹就散了——就像她爹,像那棵被燒掉的木瓜樹,像那些夜裡突然滅了的燈。

有回我趁她睡著,輕輕掰開她的手想看看那花。剛碰著紙邊,她突然攥緊了,指節泛白,嘴裡嘟囔著“爹的草螞蚱”,睫毛上還掛著淚,像掛著層沒化的霜。那朵花被她攥得變了形,紅鉛筆的粉末蹭在她掌心,洗了三天都沒褪,像道淺淡的血痂,提醒著誰她曾那樣用力地抓住點什麼。

又想起小琴胳膊上的磚棱印。不是新傷,是舊痕疊著新傷,紫青的瘀青底下泛著黑,像塊在冰裡凍了半宿的肉。磚棱子硌出的三道平行淺溝清清楚楚,溝底泛著死白,是最嫩的皮肉被磨掉了層,周圍的皮膚繃得發亮,沾著的紅土渣嵌在肉裡,像撒了把沒燒透的火炭。她總愛把胳膊往身後藏,吃飯時用袖子蓋著,搬磚時袖口往下滑,那印子就露出來,被磚窯的火烤得發亮,像塊燒紅的烙鐵嵌在肉裡。

有天在磚窯見她幫慧芳搬碎磚,一塊尖磚棱子突然刮過那道舊傷,血珠“啪嗒”滴在磚上。她“嘶”地吸了口氣,卻猛地把胳膊往後背,咬著嘴唇往推車上摞磚,磚摞得歪歪扭扭,她也沒敢停。慧芳回頭看見,伸手想摸她的胳膊,她突然往旁邊躲,說“娘,不疼”,聲音脆得像碎玻璃,可指尖在印子周圍捏了又捏,指節泛白,捏出幾道新的紅痕,像在按捺什麼——按捺那鑽心的疼,按捺想放聲哭的衝動,按捺怕娘看見會掉淚的慌。

夜裡我路過她們的窩棚,聽見裡麵有“沙沙”的響。扒著竹片縫往裡看,小琴正背對著門,用衣角蘸著渾濁的水擦胳膊,擦到那道印子,動作猛地頓住,肩膀輕輕顫,卻沒出聲。慧芳躺在旁邊,呼吸粗重,像是睡著了,可我看見她的手在草堆裡摸索,最後輕輕搭在小琴的背上,指尖在那道印子上方懸了懸,終究沒敢落下,隻把草堆往女兒身邊攏了攏,像怕風從竹縫鑽進來,吹疼了那道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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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慧芳一家不是孤例。

紅土坡上,還有無數個“慧芳”。像磚窯邊捶衣裳的那個女人,木槌柄被她攥得發亮,能照見自己佝僂的影子,頂端裂著道深縫,用枯草繩纏了又纏,繩結處沾著暗紅的印,是她縫麻袋時被麻線勒出的血。每砸一下石頭,她的腰就跟著顫,像棵被狂風壓彎的蘆葦,手背上的青筋暴起,像條掙紮的小蛇。可她捶完衣裳,總會從窩棚裡摸出半塊乾硬的窩頭,掰成三瓣,往最小的娃嘴裡塞兩瓣,自己嚼著剩下的一瓣,就著草根往下咽,嘴角沾著土也笑得踏實——那笑裡藏著什麼呢?藏著被搶去的貨?藏著冰窟窿裡沒撈上來的男人?還是藏著夜裡娃們餓醒時,她往他們嘴裡塞的草根?

像老秦家的媳婦,男人守著半畝旱田不肯走,她就天不亮去界河邊割蘆葦。蘆葦葉像刀子,割得她手心全是細口子,血滴在河水裡,暈開朵小紅花,隨波漂遠,像她那些沒說出口的哭。她把蘆葦編成筐,編到手指發僵,編到夜裡疼得睡不著,就坐在窩棚門口搓手,搓得血痂裂開,再結新痂。換回來的鹽巴,她總撒在孩子們的稀粥裡,自己的碗裡乾乾淨淨,說“鹹了,就不覺得餓了”。有回我見她偷偷舔了口沾著鹽的手指,眉頭皺得像團擰乾的布,卻還是把鹽罐往娃們那邊推了推。

也有無數個“小蘭”“小琴”。像路邊扒螞蚱的那個孩子,鐵絲尖戳破了他的拇指,血珠滴在紅土裡,洇出個小小的黑印。他卻舉著那隻半死的螞蚱笑得露出豁牙,牙床上還缺著顆門牙,是去年餓極了啃石頭硌掉的。“烤著吃,能頂半個窩頭。”他說這話時,眼睛亮得像星,可我看見他另一隻手正往嘴裡塞著草根,根須上的土沒抖乾淨,噎得他直翻白眼,卻沒舍得吐出來。

像窩棚前編草繩的小姑娘,草葉割得她手心全是細口子,血珠沾在草繩上,乾了就成了道暗紅的痕。她把繩結打得緊緊的,每打一個就數一聲,數到“一百”,就往懷裡掏塊皺巴巴的糖紙——是去年過年時撿到的,玻璃糖紙早被摸得發烏,卻被她夾在作業本裡,壓得平平整整,像片不會謝的花。“多編一尺,能換塊糖。”她跟旁邊的弟弟說,可我知道,磚窯收草繩的老漢昨天說過,這繩太細,要打五折才給半塊糖。她弟弟的肚子“咕嚕”叫了一聲,她把草繩往弟弟手裡塞了塞,說“你編,姐去撿柴火”,轉身往坡下走時,我看見她偷偷揉了揉肚子,背影瘦得像根被風吹彎的草。

他們的日子,真像被太陽曬硬的紅土。表層的土塊脆得像塊受潮的餅乾,風一吹就碎,用手一捏,簌簌掉渣——是慧芳搬磚時磨破的掌心,血珠滴在磚上,紅得跟她籃沿的布條一個樣;是小琴胳膊上消不掉的磚棱印,紫青裡藏著磚窯的火,藏著夜裡偷偷抹的淚;是老馬家娃腳後跟裂著的血口,紅土嵌在肉裡,走一步扯著疼,卻還要跟著哥哥往玉米地鑽;是無數個被槍子兒驚碎的夜,被山洪衝垮的田,被疾病掏空的家,碎得像界河邊的蘆葦,風一吹就散,連影子都留不下。

可碎土底下,總有些東西在悄悄紮根。是小蘭紙花上不肯褪色的紅,紅得發暗,像她爹牌位上壓著的那塊石頭;是小琴幫娘撿碎磚時攥緊的拳頭,指節泛白,像在攥著點什麼不肯放;是磚窯女人捶衣裳時木槌砸出的“砰砰”響,每一聲都像在跟命運較勁;是孩子們扒到螞蚱時那陣脆得像山澗水的笑,笑得快,散得更快,卻在紅土坡上留下點活氣,像野草在石縫裡鑽。

這些根紮得淺,卻紮得韌,順著裂縫往下鑽,往深處去,帶著血,帶著淚,帶著紅土的腥。它們等一場雨,等一陣風,等一個沒槍聲的黎明,想頂開碎土,冒出點綠——可這綠會是什麼呢?可能是棵被踩過的野草,剛冒頭就被馬蹄碾了;可能是株沒被蟲蛀的玉米苗,結出的棒子還沒拳頭大;可能是孩子們課本上剛學會的“和平”兩個字,方方正正的,像一家人圍坐的暖,可他們連課本都快翻爛了,還沒見過真正的“和平”長什麼樣。

風從車窗縫鑽進來,帶著紅土的腥氣,吹得我右臂的石膏微微顫。石膏上還彆著小蘭那朵紫菀,枯了,杆兒脆得像根火柴,卻還豎著,像根不肯彎的骨頭。我望著窗外掠過的紅土坡,突然覺得這片土地紅得刺眼——紅得像慧芳咬嘴唇淌的血,像小琴胳膊上的磚棱印,像紙花上洇開的紅鉛筆痕,像那些沒來得及長大就枯了的綠。

它們在苦裡熬著,在難裡撐著,像一群被按在水裡的人,每一次抬頭換氣,都帶著血沫,卻還是不肯沉下去。這世上最虐心的,或許不是徹底的絕望,而是明明知道希望像風中的紙花,一吹就散,卻還要用儘全身力氣,攥得指節發白,仿佛隻要攥得夠緊,就能攥出個春天來。

車開到界碑附近時,紅土坡的風突然緊了,卷著沙粒打在車窗上,發出“沙沙”的響,像誰在輕輕刮著鐵皮。路邊的牛車就那麼歪歪地停著,車板是拚接的舊木板,縫隙裡卡著紅土和乾草,被車輪碾出的凹痕深得能塞進半根手指。車板上堆著的紅薯,個個乾癟得像皺縮的拳頭——表皮起了層硬殼,布滿蛛網似的裂紋,最底下的那幾個沾著濕泥,該是今早從地裡刨出來時帶的,泥塊已經半乾,在薯皮上結了層褐黃的痂,看著和慧芳竹籃裡那幾個沒兩樣,都是被旱季榨乾了水分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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趕車的老漢蹲在車旁的紅土上,膝蓋抵著車轅,像塊生了根的石頭。他手裡的煙杆是用界河邊的蘆葦根做的,杆身被磨得發亮,頂端的銅鍋鏽成了青黑,煙絲燃著的紅火星明明滅滅,映得他滿臉的皺紋忽明忽暗——那些紋深得像紅土坡上的溝壑,從眼角一直爬進鬢角的白發裡,溝底積著洗不淨的紅土,風吹過的時候,能看見土粒在紋裡輕輕動。

他穿的布鞋早看不出原本的顏色,鞋麵蒙著層厚灰,鞋幫外側爛了個不規則的洞,露出的腳趾蜷著,像隻被曬乾的老樹根——趾甲蓋灰黃發脆,邊緣卷著,嵌著紅土,最粗的那根腳趾關節腫得發亮,該是常年蜷著用力,磨出了厚厚的繭。牛繩在他手裡攥得緊緊的,繩結處被勒出深深的凹痕,指節上的老繭泛著白,比磚窯裡燒過的硬磚還糙,貼在繩上,像長在了一起。

“他要把紅薯拉到鎮上去換鹽。”鄧班的聲音壓得低,踩了腳油門,吉普車慢慢往牛車旁靠。超過牛車時,老漢恰好抬起頭,煙鍋在嘴角顫了顫,火星子掉在紅土裡,“滋”地滅了。他的眼泡腫著,眼角堆著黃白的眼屎,眼裡的光比煙鍋裡剛滅的火還暗,像蒙著層紅土的水窪,望過來時沒什麼焦點,隻在瞥見我們軍裝的瞬間,眼皮輕輕抖了抖,又低下去,繼續用粗糙的拇指摩挲著牛繩。

“從這兒到鎮上,單程十五裡地,全是紅土坡,上坡時得牽著牛走,牛在前頭拽,他在後頭推,一步一滑。”鄧班往窗外偏了偏頭,我看見牛的前蹄——蹄甲磨得發亮,邊緣滲著血絲,沾著的紅土被血浸成了深褐,“來回三十裡,天不亮就動身,得走到日頭西斜才能回來。前兒個我巡邏見著他,牛蹄子裹著破布,他說‘路太硬,再磨下去,牛就走不動了’。”

風卷著老漢抽的旱煙味飄過來,嗆得人喉嚨發緊。他蹲在那裡,煙杆在手裡轉了轉,又塞進嘴裡猛吸一口,煙圈從皺紋裡鑽出來,很快被風吹散。車開出去老遠,我回頭望了眼,牛車還停在界碑旁,像幅被遺忘的畫——老漢的身影縮在紅土裡,牛低著頭啃著路邊的枯草,車板上的紅薯在風裡輕輕晃,像一顆顆攥緊的、發皺的拳頭。

“他總說,”鄧班的聲音裡帶著點澀,“多換半兩鹽,孫子們喝糊糊時,就能多撒半勺,‘鹹了,就不覺得寡了’。”

不知什麼時候,眼角突然發潮。起初隻是一點溫熱,像埋在石膏裡的傷突然滲了點血,順著顴骨往下爬。那熱意越來越沉,聚成顆圓滾滾的淚,在眼角懸了懸,終於沒撐住,“啪”地砸在墊著的軍大衣上。

軍大衣是舊的,藏青色的布麵洗得發灰,腋下磨出的毛邊沾著點紅土渣——該是鄧班從界碑那邊帶回來的。淚滴在布上,沒立刻滲開,先洇出個亮晶晶的圓,像塊碎玻璃,過了會兒才慢慢暈開,成個指甲蓋大的濕痕,邊緣泛著深褐,像把慧芳竹籃裡烤焦的紅薯皮浸在了水裡。

又一滴淚緊跟著墜下來,順著臉頰的紋路滑,過太陽穴時,帶起點風的涼,卻沒壓下那燙。它滑過顴骨的痣,蹭過嘴角的疤——那疤是上次在界碑巡邏時被彈片劃的,此刻被淚一浸,微微發疼,像又回到了那個槍聲響徹的午後。這滴淚比上一滴沉,砸在下巴上時,濺開點細沫,然後順著下頜線往下淌,在脖頸處積了會兒,終於墜落,“嗒”地打在左手手背上。

那燙意猛地炸開。不是溫水的暖,是帶著體溫的灼,像小琴上次幫慧芳拾碎磚時,被磚棱劃破手指,血珠滴在慧芳手背上的疼。我盯著手背上的淚滴,它在皮膚上遊動,像條小蛇,把掌心裡的紅土渣衝開個小溝——那土渣是早上鄧班遞紙花時蹭上的,沾著小蘭的指紋,此刻被淚一泡,竟泛出點暗紅,像血。

想抬手抹把臉,右臂的石膏卻突然沉得發悶。不是剛上石膏時的鈍重,是帶著紅土坡岩層的沉,壓得肩窩發酸,骨頭縫裡的疼順著血脈往上爬,像有無數根鏽針在紮。指尖明明離臉頰隻有半尺,卻像隔著條界河,怎麼也夠不著。隻能眼睜睜看著淚珠子一顆接一顆往下掉,砸在軍大衣上,砸在手背上,砸在褲腿的紅土上,洇出一片又一片濕痕,像紅土坡上被雨水泡軟的地。

這些眼淚裡裹著的,哪是水呢?

是對慧芳的疼。疼她搬磚時掌心磨穿的繭,血珠滴在紅磚上,紅得跟籃沿布條一個樣;疼她夜裡在窩棚裡數磚,“一千、一千零一”,數到聲音發啞,數到指節磨出紅痕;疼她看著小琴胳膊上的磚棱印,偷偷轉身抹淚,卻在孩子們麵前笑得像磚窯的火。

是對老秦的歎。歎他蹲在旱田埂上,草帽簷壓得遮住眉眼,薅鋤在手裡攥得發亮,明明知道玉米結不出拳頭大的棒,卻還是天不亮就挑水,一趟三裡地,水桶晃得像風中的窩棚;歎他懷裡總揣著小秦的布鞋,納了又納,針腳密得像蜘蛛網,卻在彆人問起時,隻說“娃愛吃新玉米”;歎他對著山洪衝垮的半畝地,蹲在紅土裡抽煙,煙鍋滅了也沒察覺,煙灰落進脖領,像撒了把碎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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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對捶衣裳女人的酸。酸她木槌柄上的草繩,纏了一圈又一圈,繩結處的血痂結了又掉,掉了又結;酸她捶完衣裳,從窩棚摸出半塊窩頭,往最小的娃嘴裡塞,自己嚼著草根,嘴角沾著土也笑得踏實;酸她夜裡坐在窩棚門口,借著磚窯的光縫麻袋,麻線勒得手指頭出血,卻把縫好的麻袋往娃們麵前推,說“能換塊糖”。

是對扒螞蚱孩子的澀。澀他們光腳踩在碎石上,腳後跟的血口沾著紅土,像塊被踩爛的桑葚,卻舉著鐵絲上的螞蚱笑得露出豁牙;澀那個紮羊角辮的小姑娘,把螞蚱裝進破玻璃瓶,瓶底的渾水漂著紅土,卻對著瓶子說“能頂半個窩頭”;澀最小的那個娃,撿起草根往嘴裡塞,噎得直翻白眼,卻還是把撿到的小石子往褲兜裡揣,褲兜破了洞,石子滾出來,他撿了三次也沒嫌煩。

風從車窗縫鑽進來,帶著紅土的腥氣,吹得手背上的淚滴微微顫。我望著窗外掠過的紅土坡,那土紅得發沉,像被無數代人的血浸過——坡上有老輩人的墳頭,土堆矮得快平了,卻還留著插過香的小坑;有磨得發亮的犁鏵,扔在路邊,鏽跡裡卡著半世紀前的穀粒;有孩子們踩出的小腳印,疊在祖輩的大腳印上,像串沒寫完的詩。

他們守著這片紅土,真像守著塊燒紅的烙鐵。明明燙得鑽心——燙得慧芳掌心結硬繭,燙得老秦脊梁彎成弓,燙得捶衣裳女人眼角堆皺紋,燙得孩子們腳後跟裂血口——卻誰也不肯鬆手。因為這土是他們的根啊,是埋著爺爺的骨頭、爹的汗、娘的淚的地方;是哪怕種不出玉米、長不出果樹,也要用手掌焐、用血汗澆的家。就像小蘭攥在手心的紙花,哪怕皺了、焦了,也要捏得緊緊的,因為那是他們在苦裡刨出的一點甜,是黑夜裡能看見的一星亮。

又一滴淚砸在手背上,和之前的淚混在一起,順著指縫往下淌,滴在軍大衣的濕痕上,把那片褐暈得更寬了。石膏還在沉,像壓著半座紅土坡,可心裡的那點酸,卻慢慢化成了點暖——暖得像慧芳烤紅薯的焦香,像孩子們扒到螞蚱時的脆笑,像這片被血浸過、被汗澆過的紅土,在風裡抖著,卻從未真正冷下去。

鄧班突然踩下刹車,吉普車的引擎“哢嗒”一聲歇了,車身在紅土路上頓了頓,像頭喘著氣的老黃牛終於肯停下腳步。他沒立刻說話,先偏頭看了眼我皸裂的嘴唇——唇角的皮翹著,像曬乾的玉米葉,沾著點白花花的鹽霜,是被風刮了一路的緣故。他伸手往駕駛座旁的儲物格探,鐵皮格子被他的軍靴蹭得發響,“嘩啦”一聲翻出個軍用水壺。

水壺是老式的軍綠鐵皮款,壺身被磨得發亮,原本印著的五角星早褪成了淺灰,邊緣的漆掉了大半,露出裡麵的白鐵皮,像塊沒長好的疤——像慧芳手腕上那塊被磚棱劃的,結了痂又磨破,新肉混著老疤,白一塊紅一塊,總也褪不乾淨。鄧班擰開壺蓋時,“啵”的一聲輕響,是橡膠密封圈被扯動的聲,他把水壺往我手裡遞,壺身帶著點他掌心的溫度,不燙,卻比紅土坡的風暖得多:“喝點水吧,看你嘴唇都裂了。”

我接過水壺時,指尖碰著掉漆的邊緣,鐵皮硌得指腹發疼,像摸在老秦那把卷了刃的薅鋤柄上。仰頭喝了口,水是涼的,帶著點搪瓷缸的腥氣,該是從連隊的井裡打的,順著喉嚨往下滑,澆得冒煙的嗓子舒服了些,卻也把眼角的淚意勾得更濃——水順著嘴角往下淌,滴在軍大衣上,和之前的淚痕混在一起,洇出片更深的褐。

放下水壺時,我望著遠處連綿的紅土坡。天快擦黑了,夕陽把土坡染成金紅,最高的那道坡脊像道凝固的血痕,橫在天邊。近處的紅土被曬得發脆,車轍印裡的土塊裂成星子狀,像誰用指甲摳過,風一吹就簌簌掉渣,落在鞋麵上,帶著點滾燙的澀。

就在這時,我突然明白慧芳為什麼說“界碑邊的風是腥的”。

那風不是平白無故的腥。是慧芳搬磚時淌的汗——她彎腰搬磚時,額角的汗順著臉頰往下滴,砸在紅磚上“啪嗒”響,混著磚窯的灰,被風卷著,就有了股鹹腥;是小琴胳膊上的血——磚棱刮破皮肉時,血珠“嘀嗒”落在紅土裡,紅土吸了血,風一吹就揚起細沫,腥氣裡帶著點土味;是老秦家媳婦割蘆葦時的血——蘆葦葉劃開手心,血滴在界河水裡,隨波漂遠,被風吹上岸,就纏在了紅土坡的草葉上。

風裡還有無數人的盼。是小蘭攥在紙花裡的——她疊花時,鉛筆在“和平”兩個字上描了又描,盼著字能長在紙上,像木瓜樹結果;是扒螞蚱的孩子望著玻璃瓶的——他們舉著半死的螞蚱,盼著今晚能烤著吃,明天還能摸著一隻;是趕牛車的老漢攥著牛繩的——他望著三十裡外的鎮子,盼著紅薯能多換半兩鹽,孫子們的糊糊能鹹一點。這些盼沒說出口,就混在風裡,帶著點甜,又裹著點苦,像沒成熟的野棗。

可就是這腥氣的風,吹了一年又一年。吹得紅土坡的土更紅了——紅得像揉了血,像摻了淚,像把無數人的苦難都熬成了底色;吹得人更韌了——慧芳的腰彎了又直,老秦的背駝了卻還在挑水,捶衣裳的女人木槌揮得更沉,孩子們光腳踩在碎石上,跑得比風還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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