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指節捏得發白,觀察鏡的金屬圈嵌進肉裡,滲出血珠都沒察覺。鏡筒裡的黑影重新舉起砍刀,這次的目標是樹乾上那道舊疤,刀刃落下時,我看見新鮮的木屑裡,混著點淺粉的碎——不是樹皮的褐,是布的纖維,像林悅藍布衫上磨出的毛邊。
風突然像被什麼拽了把,猛地掉轉方向,裹挾著排水溝的腥氣撲過來——那味是漚爛的腐葉混著鐵鏽的澀,還纏了點水窪裡的淤泥臭,腥得人鼻腔發緊。觀察鏡的鏡片被這股風掃得微微發顫,我下意識地屏住呼吸,鏡筒裡的黑影恰好抬起手腕,抹去額頭的汗。
他穿的黑膠鞋袖口卷到了肘部,露出的小臂在月光下泛著冷白,道猙獰的疤從肘彎蜿蜒到腕骨,像條吞了血的蛇——疤的邊緣翻卷著,泛著陳舊的粉紅,中間卻深褐發烏,該是當年的傷口沒長好就沾了泥水,才擰成這副扭曲的模樣。最刺眼的是疤尾,在腕骨處盤了個圈,像蛇在啃自己的尾巴,月光落在上麵,竟亮得有些晃眼。
“林悅的案子,”傣鬼的聲音突然從耳機裡鑽出來,帶著狙擊槍機括被死死攥住的悶響——不是開槍的脆,是金屬部件互相擠壓的沉,像有誰在暗處用力擰著根鏽鐵,“卷宗裡說,凶手的刀疤在左手。”
我的心跳像被那聲悶響砸中,驟然停了半拍。血液仿佛瞬間淤在了喉頭,上不去也下不來,隻能眼睜睜看著鏡筒裡的黑影換了隻手按在樹乾上——是左手。他的指節用力時,手背的青筋暴起,可那隻手的小臂光溜溜的,連道淺痕都沒有。
而剛才那道蛇形刀疤,明晃晃地留在了右小臂上。
月光突然從雲縫裡漏下來,恰好照在那道疤上,翻卷的皮肉在光影裡更顯猙獰,像有血正從疤縫裡慢慢滲出來,把整條“蛇”染得通紅。我猛地想起林悅最後躺在泥溝裡的樣子,她的右手還保持著攥紙包的姿勢,腕骨處的藍布衫被血浸透,也洇出這麼道扭曲的紅痕。
“卷宗錯了。”傣鬼的聲音裡突然沒了往日的笑意,隻剩冰碴子的冷,每個字都像從界河的冰麵鑿下來的,“或者說,當年的凶手不止一個。”
耳機裡傳來他調整呼吸的輕響,像在壓下什麼翻湧的情緒。我能想象他此刻的表情:瞄準鏡的金屬邊壓著鼻梁,眉骨下的陰影裡,眼神該比界碑的青石還硬。遠處的排水溝“嘩啦”響了聲,像是有什麼東西被扔進了水裡,濺起的水花在月光下散成銀霧,又很快落回黑暗裡。
鏡筒裡的黑影重新握住砍刀,右小臂的蛇形疤隨著發力繃得更緊,疤尾的圈幾乎要勒進腕骨。他對著樹乾上的某個位置反複劈砍,刀刃落下的節奏越來越急,“噗嗤、噗嗤”的悶響混著樹汁的腥氣,像在執行某種殘忍的儀式。
我突然想起林悅教案本最後一頁的話,被血泡得發漲的字跡裡,藏著行極小的注:“兩個影子,一個左,一個右。”當時以為是孩子的塗鴉,此刻才驚覺,那歪歪扭扭的筆畫裡,藏著她最後看見的真相。
風又變了向,把橡膠林的腥氣吹向界河的方向。觀察鏡裡,那道蛇形刀疤在砍樹的動作裡反複扭動,像真的活了過來,正對著紅土坡小學的方向吐著信子。而我的指腹,已經把褲袋裡的照片攥出了褶皺,林悅藍布衫上的海棠繡樣,被汗洇得幾乎要看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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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水溝裡的水聲突然炸響,“嘩嘩”地,像有人端著盆往深水裡猛潑——不是雨水淌過碎石的清透,是裹挾著泥漿的濁響,混著枯枝被衝得翻滾的“咕咚”聲,在寂靜的叢林裡漫開,驚得棲在枝頭的夜鳥撲棱棱飛起來。
我的觀察鏡死死鎖著那片響動的源頭,調焦輪被我擰得“哢嗒”作響,金屬齒輪互相摩擦的脆聲裡,樹洞裡的景象越來越清晰:那人砍斷的老榕樹樹乾裡,赫然露出個黑黢黢的口子,像被撬開的棺木,邊緣還掛著些新鮮的木屑。深褐的泥漿正從口子裡往外淌,黏稠得像化開的瀝青,順著樹乾的溝壑往下爬,在樹根處積成小小的泥潭。
更刺眼的是泥裡纏著的東西——幾縷灰白的纖維,不是樹皮的韌皮,是罌粟稈被碾碎後特有的筋絡,粗硬、發脆,被水泡得發脹,像泡在福爾馬林裡的標本,泛著種病態的白。有幾縷纖維掛在樹洞邊緣,被夜風一吹輕輕晃,像誰的頭發纏在裡麵,看得人後頸發緊。
“他們在轉移證據。”
我對著麥克風低吼,聲音劈得像被砂紙磨過。指腹在觀察鏡的調焦輪上打滑,沾著的冷汗讓金屬輪身發黏——我想起林悅失蹤前那個晚上,她在煤油燈下翻著個藍布包,裡麵露出半截賬本,紙頁邊緣寫著“罌粟田畝數”,字跡被油燈熏得發焦。當時她笑著把布包往床底塞,說“等收齊了,就交給巡邏隊”,藍布包的角上,也沾著這樣幾縷灰白的罌粟稈纖維。
“林悅當年藏的賬本,可能就在樹洞裡!”
話音剛落,鏡筒裡的黑影突然直起身,往樹洞深處探進半截胳膊。他的袖口被樹枝勾住,露出的小臂上,那道蛇形刀疤在月光下繃得筆直,像條蓄勢待發的毒蛇。緊接著,他拽出個油布包,裹得裡三層外三層,邊角滲著和泥漿一樣的深褐,落地時發出“咚”的悶響,顯然裝著沉甸甸的東西。
油布包被扔進排水溝的瞬間,水聲再次炸開,“嘩——”地漫過石頭,帶著股紙張被泡爛的腥氣。我看見油布的一角被水流掀開,露出裡麵泛黃的紙頁,邊緣寫著的字跡雖然模糊,卻能認出是林悅慣寫的楷體,筆鋒帶著股倔強的挺——和她教案本上的字一模一樣。
那人又往樹洞裡塞了把砍刀,刀柄上的紅布條垂在洞口,像條淌血的舌頭。隨後他扛起個麻袋,袋口露出半截罌粟果,表皮泛著成熟的暗紫,被月光照得像塊塊凝固的血。麻袋落地時,裡麵傳出“嘩啦啦”的輕響,是金屬碰撞的脆,該是賬本上夾著的票據或硬幣。
“他們要毀了它。”傣鬼的聲音從耳機裡鑽出來,帶著狙擊槍保險栓打開的輕響,“我瞄準油布包了。”
觀察鏡裡,油布包正順著水流往界河的方向漂,邊角被石頭劃破,更多的紙頁露出來,在水裡舒展開,像一群被淹死的白鳥。其中一頁翻過來看,上麵畫著紅土坡的地圖,用紅筆圈出的位置,正是老榕樹所在的坐標,旁邊寫著個小小的“藏”字,筆鋒被水泡得發腫,卻依然能看出寫時的用力。
我的指節捏得發白,觀察鏡的金屬圈嵌進眉骨,滲出血珠都沒察覺。樹洞裡的泥漿還在往外淌,混著越來越多的罌粟稈纖維,像林悅當年沒說完的話,被黑暗一點點吞沒。而那道蛇形刀疤,正扛著麻袋往橡膠林深處走,背影在樹影裡忽明忽暗,像個即將鑽進地縫的鬼魅。
那年林悅犧牲後的第七天,紅土坡的雨終於停了。我蹲在泥溝裡翻找她的遺物,指尖插進混著血的紅土,摸到塊硬挺的布——是她藍布衫的口袋,被獵槍子彈打穿了個洞,邊緣還凝著發黑的血痂。
口袋裡裹著本筆記本,牛皮封麵被雨水泡得發脹,邊角卷成難看的波浪。紙頁黏在一起,我用指尖蘸著自己的唾液,小心翼翼地一張張掀開,每張都洇著暗紅的血,像誰把罌粟汁潑在了上麵。最前麵幾頁是教案,“天地人”三個字被水泡得發腫,筆畫卻依然工整,隻是在“天”字的捺腳處,總拖著道顫抖的尾,像支沒拿穩的筆在紙上畫了道淺痕。
翻到中間,畫風突然變了。鉛筆歪歪扭扭地勾著橡膠林的輪廓,樹乾畫得像歪脖子的人,地上的草是亂糟糟的線團。可每個打叉的位置都用紅筆圈著,旁邊標著“罌粟”兩個字,字跡被雨水泡得發虛,卻能看出寫時的用力——筆尖幾乎要戳破紙頁,在背麵留下淺淺的凹痕。有個叉畫在老榕樹的位置,旁邊還畫了把小刀,刀尖對著樹根,像在往土裡紮。
最後一頁隻有寥寥幾行字,鉛筆印被血水浸得發烏,卻字字清晰:“他們在老榕樹下埋東西,用刀砍樹做記號,疤在右手。”
當時來勘察的同誌捏著筆記本笑,說“林老師怕是傷重糊塗了”——卷宗裡明明記著凶手的刀疤在左手,現場找到的獵刀刀柄上,也隻有左手的指紋。他們把筆記本當成遺物收進檔案袋,封條上的日期被陽光曬得褪了色,像道被遺忘的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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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有我知道,那不是胡話。
林悅右肩中過彈的地方,肉總在陰雨天發僵。有次我看她批改作業,握筆的右手懸在紙上,筆尖抖得像秋風裡的海棠瓣,要等好一會兒才能落下。她總笑著說“這手不聽使喚了”,可寫“右”字時,橫折鉤的弧度總比寫“左”時深兩厘,像用儘全身力氣在紙上刻下這個字。
此刻我盯著觀察鏡裡的刀疤,突然想起她寫最後那行字的樣子:該是趴在土坯教室的課桌上,油燈的光晃得她睜不開眼,右手的繃帶滲著血,卻依然死死攥著鉛筆。筆尖在紙上劃過時,該有血珠滴在“右”字的鉤上,暈成個小小的紅點,像在給這個字蓋印章。
筆記本的紙頁很薄,我當時沒注意,此刻才在記憶裡看清——最後那頁紙的背麵,還印著淺淺的鉛筆印,是反複寫“右”字的痕跡,每個鉤都深得能透光,像隻手指,在黑暗裡指著真相的方向。
耳機裡傳來傣鬼拉動槍栓的輕響,“哢”的一聲,像鑰匙插進了鎖孔。我突然明白,林悅當年沒寫完的話,正順著老榕樹的樹汁往上漲,混著罌粟稈的纖維,在今夜的月光裡,長成了指向凶手的路標。
“香客,”鄧班的聲音突然從耳機裡炸開,帶著股剛從硝煙裡撈出來的烈,像爆破筒的引線燃到了末尾,“立刻去老榕樹西側,阻止他們轉移物證!”
尾音還裹在電流的“滋滋”聲裡,香客的回應已經撞進耳朵——不是話語,是風掀起樹葉的“嘩啦”巨響,像有人突然扯開了綠幕。觀察鏡裡的岩縫空了一瞬,緊接著,道黑影像被彈弓射出去的石子,猛地竄進樹影裡。
迷彩服的後襟被夜風掀起個角,露出裡麵的灰布背心。月光恰好落在那片布上,我看清了——背心上繡著朵歪歪扭扭的海棠,粉白的瓣,細瘦的梗,針腳粗得像麻繩,是林悅當年教孩子們刺繡時剩下的碎布。
記得那年春天,紅土坡小學的教室漏雨,孩子們的課本被淋濕了大半。林悅找出攢了半年的碎布,教大家繡海棠,說“把花繡在衣服上,就不怕雨水淋了”。香客當時蹲在教室最後排,手指笨得像粗木杆,針總紮在自己手上,血珠滴在布上,林悅就笑著替他補兩針,說“這樣更像帶露的花”。
此刻那朵海棠在他背上起伏,隨著他奔跑的動作輕輕晃,像真的開在了風裡。他的靴底碾過腐葉,發出“沙沙”的脆響,卻沒驚動半片懸著的露水——這是他在紅土坡練了十年的本事,當年跟著林悅去山澗挑水,就能踩著濕滑的石棱不發出半點聲。
黑影突然在老榕樹後刹住腳,背心上的海棠貼在樹乾上,像朵融進墨綠的粉。他從腰後摸出把短刀,刀鞘是段竹筒,是林悅當年用來裝粉筆的,此刻被他攥得發白。刀柄上纏著的紅布條,和那夥人的一模一樣,隻是上麵繡著的半個“悅”字,被汗水浸得發亮。
耳機裡的呼吸聲亂成一團,鄧班的指令還在繼續,可我隻聽見自己的心跳,撞得觀察鏡的金屬圈“嗡嗡”響。香客背對著我的方向,後心的海棠被月光照得半透明,像林悅站在他身後,正替他把歪了的衣領理好。
風掀起他的衣角,那朵海棠又晃了晃,針腳處露出點白——是當年香客自己繡崩的線,林悅沒拆,說“這樣才像咱們紅土坡的花,有點小毛病才真實”。此刻那點白在樹影裡閃,像顆落在暗處的星,正照著他往真相裡鑽。
排水溝的水聲突然湍急起來,“嘩嘩”地像扯開了閘門,裹挾著斷枝和碎葉往界河方向猛衝。觀察鏡裡,那人的砍刀已經劈開了半棵樹,刀刃沒入樹乾的深度越來越深,每一次劈砍都帶著“哢嚓”的脆響,像是要把整棵老榕樹攔腰斬斷。樹洞裡的泥漿被震得不斷往外湧,混著越來越多的碎木屑,在月光下泛著渾濁的泡沫。
我的視線死死釘在樹洞深處,突然被一抹熟悉的藍攫住——那是片被水泡得發脹的藍布角,邊角磨得發毛,卻依然能看清上麵繡著的海棠。粉白的花瓣在泥水裡舒展著,像剛從沉睡中醒來,針腳處纏著點暗紅的線,是我當年繡崩了線團留下的痕跡。那歪歪扭扭的針腳,有的地方把布麵都紮穿了,露出背麵的毛邊,我這輩子都忘不了——那年林悅笑著把布遞還給我時,指尖劃過這團亂線,說“像隻迷路的小蟲,倒也可愛”。
“黃導,”傣鬼的聲音突然從耳機裡飄出來,輕得像縷煙,混著橡膠林夜露的潮意,“你說林悅老師變成了光……那這光,會不會就是她留下的海棠?”
我猛地抬眼,觀察鏡轉向那朵藏在氣根褶皺裡的野海棠。不知何時,月光已經爬上了花瓣,把那點淺粉照得透亮,像浸在牛乳裡。瓣尖的露水在光裡滾來滾去,折射出千萬點碎光,像撒了把透明的玻璃珠,映著遠處排水溝裡閃過的刀光,竟真的亮得像團跳動的火。風過時,花瓣輕輕顫,灑下的露水落在腐葉上,發出“嗒嗒”的輕響,節奏均勻得像誰在數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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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忽然想起紅土坡小學的課堂。林悅握著戒尺敲黑板,教孩子們認數字,“一、二、三……”戒尺落在木頭上的聲音,也是這樣清脆的“嗒、嗒、嗒”,混著孩子們奶聲奶氣的跟讀,在漏雨的教室裡蕩出暖融融的回音。有次我趴在窗外看,陽光從她藍布衫的袖口鑽進去,照亮她握著戒尺的手,指節因為用力泛著白,戒尺落下的瞬間,袖口的海棠繡樣晃了晃,像朵會動的花。
此刻那“嗒嗒”聲還在繼續,露水順著花瓣往下淌,在腐葉上洇出的淺粉圓點越來越多,像誰在地上蓋了排小小的印章。樹洞深處的藍布角被水流卷得輕輕晃,繡著的海棠仿佛也跟著動起來,與枝頭的野海棠遙遙相對,在月光裡連成道淡粉的光帶,順著老榕樹的氣根往上漲,往紅土坡小學的方向漫。
耳機裡傳來香客靠近的輕響,他的靴底踩在濕泥裡,發出“噗嗤”的悶聲,卻沒打斷那“嗒嗒”的節奏。我看見他背上的海棠繡樣在樹影裡起伏,像在和枝頭的花呼應,突然明白傣鬼的意思——林悅留下的光,從來都不是耀眼的亮,是藏在細節裡的暖,是針腳裡的倔強,是此刻這朵海棠灑下的、連露水都帶著溫度的光。
遠處的橡膠林深處,突然滾來一聲悶響。不是山雨欲來的雷鳴——真的雷聲會帶著雲層的空蕩,而這聲“轟”像塊燒紅的鐵砸進了泥潭,裹著紅土的腥和草木的焦,沉甸甸地壓下來,震得老榕樹的氣根都在發抖。那些垂了幾十年的氣根,原本像靜止的灰蛇,此刻突然活了過來,互相碰撞著發出“劈啪”的脆響,像有無數隻手在黑暗裡拍打著樹乾。
是爆破筒炸開的動靜。衝擊波掀著熱浪撲過來,卷著碎木屑和罌粟稈的灰,打在觀察鏡的鏡片上,留下星星點點的褐黃。我看見遠處的樹影猛地矮下去一片,火光在枝葉間炸開,像朵突然綻開的血紅色海棠,把半邊天都染成了暗紫。
緊接著,香客的怒吼撕破了硝煙——那聲音不是尋常的喊,是從喉嚨深處攥出來的,帶著點被濃煙嗆出的沙啞,卻裹著股豁出去的硬氣。尾音裡飄著點熟悉的甜腥,不是橡膠林的腐味,是野海棠被震落的花瓣混著硝煙的香,像那年林悅站在教室門口,喊孩子們“快躲起來”時的聲線,脆得能劈開雨幕。
“不許動!中國陸軍!”
每個字都像從槍膛裡崩出來的,帶著金屬的冷硬和不容置疑的威。我看見香客從樹後猛地竄出來,迷彩服的肩頭沾著炸開的草屑,背上的海棠繡樣被火光映得發紅,像朵燃起來的花。他手裡的槍穩穩地舉著,槍口對著那夥砍樹的黑影,扳機護圈上還纏著圈紅布條——是當年林悅教案本上係著的那根,被他拆下來纏了整整三年。
爆炸聲的餘波還在林間蕩,驚起的夜鳥撲棱著翅膀撞在樹乾上,發出“咚咚”的悶響,卻蓋不住香客的吼聲。那聲音撞在老榕樹上,又彈回來,順著氣根往樹洞裡鑽,震得裡麵的藍布角都在顫,像林悅聽見了,正攥著那本染血的筆記本,在黑暗裡輕輕點了點頭。
耳機裡傳來鄧班的指令,聲音裡帶著抑製不住的激動:“各單位注意,收網!”而我的觀察鏡裡,香客正一步步逼近那道蛇形刀疤,背上的海棠在火光裡明明滅滅,像林悅的目光,正透過他的肩膀,死死鎖著那些藏在黑暗裡的罪惡。
觀察鏡的視野裡,那朵藏在氣根褶皺裡的野海棠突然被一道紅光攫住。不是夕陽熔金般的暖,是槍口噴出的焰,短促、熾烈,像誰用指尖蘸了血,在墨綠的幕布上狠狠點了下。紅光隻亮了一瞬,快得像從未出現過,卻在熄滅前的刹那,把花瓣上的露水染成了極淡的粉——不是罌粟的豔,是洗舊的藍布衫上,被日光曬得柔和的那種粉,像林悅衣角那朵永遠開著的海棠,在硝煙裡輕輕顫。
幾乎是同時,傣鬼的狙擊槍響了。
“砰——”
不是朝著樹洞的方向,子彈帶著尖銳的嘯鳴衝上夜空,擦過月亮時,拖出一道銀亮的弧,像被突然拉長的光帶,從橡膠林的頂端斜斜劃過。月光順著這道弧漫下來,起初是細瘦的一線,很快便鋪成了片,把整座林子都浸在清輝裡:老榕樹的氣根在光裡顯出銀白的輪廓,腐葉堆裡的碎光像撒了把星子,連排水溝裡的濁水,都泛著層粼粼的亮。
我看見樹洞裡漂著的藍布角被光托了起來,繡著的海棠在水波裡舒展,針腳處的暗紅絲線與枝頭野海棠的粉慢慢融在一處,像兩滴落在宣紙上的墨,暈成了同一片溫柔的色。
“她真的變成光了。”
傣鬼的聲音從耳機裡鑽出來,帶著點被硝煙嗆出的哽咽,尾音卻揚得很高,亮得像林間突然炸開的螢火蟲。我能想象他此刻的樣子:趴在岩縫裡,瞄準鏡還架在肩頭,眼角的笑紋裡盛著光,比槍口的焰更暖。
“你看,這光裡有海棠的香。”
風恰好順著光的方向漫過來,帶著野海棠的甜,混著橡膠林夜露的清,還有點皂角的淡——是林悅當年洗藍布衫的味道。光裡的花瓣還在落,露水順著銀亮的弧往下淌,滴在紅土上,濺起的細沫裡,我仿佛看見林悅站在光中央,藍布衫的衣角被風掀起,露出裡麵我繡的歪海棠,她笑著抬手,指尖劃過那道銀弧,像在撫摸這片被照亮的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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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處的爆破聲還在繼續,香客的吼聲混著“繳械投降”的喝令傳過來,可我隻聽見自己的心跳,和觀察鏡裡那片漫無邊際的光。光裡的海棠落得更急了,粉白的瓣粘在紅土上,粘在槍管上,粘在每個人的肩頭,像無數個細碎的吻,落在他們守護的這片土地上。
傣鬼的笑聲還在耳機裡蕩,帶著點孩子氣的雀躍。我終於鬆開攥得發白的指節,觀察鏡從眼前移開時,看見整片橡膠林都在光裡呼吸,老榕樹上的刀疤被照得發亮,像道愈合的傷口,而那道銀亮的弧還懸在天上,像誰用手指,在夜空中寫下了“林悅”兩個字。
我的右手突然輕得像卸下了千斤重擔。那道從肩窩纏到腕骨的老傷,常年像墜著塊冰,陰雨天更是疼得攥不住筆,此刻卻像被誰用溫熱的帕子細細敷過,暖烘烘的熱意順著筋絡往骨髓裡鑽。原本發僵的指節突然活絡起來,連帶著整條右臂都漲滿了勁,像枯木逢了春,每寸肌肉都在微微震顫,蓄著股要炸開的力。
我重新攥緊觀察鏡,金屬圈不再硌得指節生疼,反倒像塊被體溫焐熱的玉,順著掌心往四肢漫。鏡筒裡的景象驟然清明起來:樹洞深處的藍布角在光裡輕輕晃,繡著的海棠針腳分明,連我當年紮歪的線頭都看得一清二楚;那道蛇形刀疤舉著的砍刀,刀刃上沾著的罌粟稈纖維泛著灰白,像被釘在光裡的罪證;甚至排水溝裡漂著的紙頁,上麵“罌粟田畝數”的字跡都變得清晰,筆鋒裡的倔強與林悅教案本上的如出一轍。
風從老榕樹的方向吹過來,帶著野海棠的甜香,混著點熟悉的皂角味。我忽然感覺到一股熱流順著左臂往上湧,從心臟漫到喉頭,又鑽進眼眶——是林悅留下的光,正順著我的血脈往上漲,亮得像要從皮膚裡滲出來。這光不是刺眼的烈,是暖融融的湧,漫過之處,所有的黑暗都在往後退:橡膠林的濃蔭變得透明,樹洞裡的淤泥顯出底裡的真相,連記憶裡那些模糊的血痕,都在光裡露出了清晰的輪廓。
觀察鏡的十字準星穩穩鎖著目標,我看見自己的手在鏡筒裡紋絲不動,老傷處的暖還在持續漫延,像林悅站在身後,輕輕托著我的肘。遠處傳來香客“不許動”的吼聲,混著傣鬼狙擊槍的餘響,而我隻聽見血脈裡光流動的聲音,像紅土坡的溪流,正朝著黎明的方向,嘩啦啦地奔湧。
遠處的界河突然傳來“哢嚓”一聲脆響,像誰用冰鎬撬開了冬日的最後一塊痂。那聲音順著水麵漫過來,帶著冰碴碎裂的清越,混著水流撞擊礁石的“嘩嘩”聲,在橡膠林的晨霧裡蕩開——是冰化了,春天正踩著碎冰往岸邊走。
蘆葦叢在晨風中輕輕晃,枯黃的稈子間已經冒出嫩青的芽,像誰在褐色的絨毯上繡了片細綠。而最紮眼的,是叢最密的蘆葦深處,一朵野海棠正悄悄綻開。不是那種張揚的盛放,四瓣淺粉的花瓣還卷著點嫩紅的邊,像被朝陽吻過的唇,帶著點羞怯的軟。細瘦的梗從凍土縫裡鑽出來,頂著昨夜殘留的霜,卻硬是把花瓣撐得半開,露出裡麵嫩黃的蕊,被風一吹,抖落的不是寒意,是帶著草木氣的暖。
花瓣上的露水凝在那兒,滾圓、透亮,像顆被陽光吻過的珍珠。朝陽正從界河對岸的山尖爬上來,金紅的光漫過水麵,恰好落在露水上——刹那間,那滴露水像被點燃了,映出千萬點碎光,紅得像當年林悅藍布衫上洇開的血痕,卻又亮得像紅土坡小學教室裡,孩子們眼睛裡跳動的光。光裡能看見蘆葦的影、流雲的紋,還有老榕樹氣根的輪廓,像把所有的希望都揉進了這滴露水裡。
有風吹過,露水終於墜下來,“嗒”地落在凍土上。那聲音很輕,卻像顆種子落進了土裡,瞬間綻出細不可見的綠芽。野海棠的花瓣在晨光裡舒展開些,粉白的瓣邊染上了層金紅,像被朝陽鍍了層金邊。遠處傳來巡邏隊的腳步聲,軍膠鞋踩在融雪的紅土上,發出“噗嗤”的悶響,驚起的水鳥掠過河麵,翅膀帶起的風拂過海棠花,讓那點粉在晨光裡輕輕顫,像在點頭。
我站在老榕樹下,看著那朵花。它的根紮在界河岸邊的凍土縫裡,旁邊就是當年埋罌粟稈的泥,可它偏從最硬的地方鑽出來,把花瓣開得比誰都乾淨。露水墜過的地方,凍土正慢慢變軟,泛出濕潤的黑,像在孕育著什麼。朝陽越升越高,把橡膠林的影子拉得很長,掠過界河的水麵,與對岸的晨光連在一塊兒,亮得讓人想落淚。
這朵野海棠,像極了林悅說過的話:“再冷的冬天,也凍不住要開的花。”此刻它就在晨光裡開著,紅得像血,卻亮得像所有未被辜負的希望,在界河岸邊,在紅土坡的風裡,在每個守護這片土地的人心裡,悄悄結出了春天的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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