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班的指尖在地圖上頓住了。
不是刻意的停,是話語卡在前胸時,手指自然懸在了半空。他的喉結猛地滾了滾,像有顆燒紅的石子從喉嚨滑下去,帶著灼人的澀——剛才彙報數據時還平穩的呼吸,此刻突然變得粗重,軍綠色的作訓服領口隨著起伏微微動了動,露出鎖骨處道淺淡的舊疤,是去年在邊境緝毒時被彈片擦過的。
他垂眸看了眼攤開的地圖,指腹無意識地在紙麵蹭了蹭,那裡的油墨被反複摩挲得發烏。幾秒鐘後,指尖才緩緩落下,精準地按在峽穀邊緣那個用紅筆點的圓點上——那紅點是他剛才用紅鉛筆新點的,筆尖戳得深,紙頁微微發皺,像顆嵌在地圖裡的血珠。
“黃導被兩名男性拖拽。”他開口時,聲音比剛才更低了些,帶著種刻意壓下去的顫,“穿黑雨衣,橡膠材質的,帽簷壓到眉骨,隻能看見下半張臉——下頜線很尖,皮膚偏黑,像是長期在戶外曬的。”
作戰參謀的筆尖在筆記本上頓了頓,墨水洇出個小小的黑圈。鄧班沒看他,視線還釘在那個紅點上,指尖的力度不知不覺加重了些,紅圓點被按得更扁了。
“身高,目測一米七五上下。”他補充道,指尖在地圖上比劃了下,“比黃導矮半頭,黃導穿作戰靴一米八二,當時那兩人架著他胳膊,肩膀齊平到黃導的腋下——步幅很穩,每步大概六十五厘米,落地時後腳跟先著地,‘咚咚’的,在雨裡都能聽見悶響,不像慌不擇路,倒像……像丈量土地的老農,對腳下的路熟得不能再熟。”
會議室裡靜得能聽見窗外的蟲鳴,角落裡楊文鵬的指甲掐進了掌心,他想起當時在雨裡看見的那兩個黑影,確實走得極穩,黑雨衣的下擺掃過碎石時,連點趔趄都沒有。
鄧班的指尖移到紅點旁的灰線——那是標注峽穀岩壁的線條,他用指腹敲了敲紙麵:“最關鍵的是他們的靴子。”
“當時雨大,能見度差,但我看清了靴底沾的東西。”他的聲音突然沉得像峽穀底的水,“不是雨林裡的紅土——紅土黏,沾在靴底會成塊往下掉,顏色是褐紅的,像沒乾的血。但他們靴底沾的是灰石渣,碎得像被風啃過的骨頭,灰白色,一撚就成粉,是峽穀岩壁特有的風化石。”
他頓了頓,指尖在灰線上反複劃動,仿佛在觸摸那些碎石的質感:“那種石渣隻有峽穀邊緣的岩壁才有,被雨水泡透了會變得酥軟,沾在鞋上不容易掉。他們從雨林裡穿過來,靴底卻沒帶紅土,反倒沾著峽穀的石渣——說明什麼?”
沒人接話。作戰參謀的筆尖懸在紙上,手微微發顫。
“說明他們根本沒走雨林深處。”鄧班的指尖猛地戳在地圖上,紅圓點被戳得變了形,“他們知道有條近路,能直接從峽穀邊緣繞過來,甚至可能……”他的聲音頓了頓,像被什麼東西噎了下,幾秒後才咬著牙說,“甚至可能提前踩過點,把路線摸得門兒清,就等著在那兒動手。”
最後幾個字砸在空氣裡,帶著股冷意。會議室的白熾燈突然“滋啦”響了聲,燈光晃了晃,牆上的影子跟著抖了抖,像被這話驚得發顫。鄧班的指尖還按在那個紅點上,指腹的溫度透過薄薄的紙頁滲下去,仿佛要把那片標注著“紅土坡峽穀”的地方,燙出個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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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的風突然大了,吹得窗欞“哐當”響,像有人在外麵急促地敲門。
作戰參謀的筆尖在稿紙上疾走,“沙沙”的摩擦聲像春蠶啃食桑葉,筆尖劃過之處,紙頁微微發顫,留下的字跡卻力透紙背——每個數字、每個地名都被圈了又圈,墨跡在紙頁邊緣暈開細小的毛邊。偶爾停筆蘸墨時,筆杆撞擊墨盒的“嗒”聲,混著窗外哨兵換崗的腳步聲從窗縫鑽進來:軍靴碾過水泥地的“咚咚”聲由遠及近,到哨位樁前猛地一頓,跟著是槍托砸在地麵的“啪”響,短促、利落,像塊冰敲在鐵板上,在這滿室的凝重裡格外清晰。
坐在角落的吉克阿依突然動了。他的手在懷裡揣了很久,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此刻慢慢抽出來時,能看見掌心的汗把軍裝內襯洇出了片深色。他懷裡裹著個透明塑料袋,袋口係著三道死結,塑料膜被體溫焐得發潮,貼著布料的地方凝出層細水珠。解開結時,手指抖得厲害,塑料摩擦的“窸窣”聲在寂靜裡被放大,像誰在悄悄拆一封寄往過去的信。
層層打開後,半片藍布角露了出來。
布角不大,也就巴掌寬,靛藍的底色被摩挲得發亮,像塊浸了多年的老布。邊緣的棉布被血泡得發脆,輕輕一碰就簌簌掉渣,落在塑料袋裡“沙沙”響。布麵上沾著點紅土,是紅土坡特有的黏壤,顆粒細細的,嵌在布紋裡,像誰不小心撒了把碎朱砂。最觸目的是針腳處——林悅繡海棠時特意留的回針,此刻纏著根細血絲,早已發黑發硬,像根乾了的紅線,死死嵌在布角的褶皺裡,扯都扯不開。
“這是林悅老師繡的海棠角。”
吉克阿依的聲音剛出口就發顫,像被風揉過的弦。他的指尖捏著布角邊緣,那裡的棉布薄得透光,被捏得發皺,“黃導一直把它夾在賬本裡,說……說這藍顏色正,看見它,就像看見紅土坡小學操場邊的海棠開花了。”
他低頭看著那片藍,睫毛上沾著的水汽突然墜下來,砸在塑料袋上“啪”地一響。記憶裡黃導的聲音突然清晰起來——上次休整時,黃導坐在橡膠樹下翻賬本,陽光透過葉縫落在布角上,藍得發亮,他笑著說:“等任務結束,讓林老師多繡幾塊,咱們在小學門口掛一串,風一吹,跟開了片藍花似的。”
可此刻,這片藍布角躺在塑料袋裡,沾著血和土,像朵被暴雨打蔫的花。吉克阿依的指腹輕輕蹭過那道發黑的血絲,突然覺得手心發燙——那溫度,像黃導當時拍他肩膀的力道,沉得讓人喘不過氣。
作戰參謀的筆尖不知何時停了,稿紙上的字跡洇出個小小的墨團。窗外的換崗腳步聲早已遠去,隻剩風卷著樹葉的“沙沙”聲,像在替誰輕輕歎息。
那半片藍布角在沉默中傳遞,像一枚滾燙的信物,從一隻手遞到另一隻手,帶著每個人掌心的溫度與傷痕。
鄧班的手先托住了它。他的掌心還沾著紗布的棉絮,是左臂三層繃帶磨出的細絨,混著點未乾的血漬,觸到布角時,粗糙的棉布被他指尖的老繭蹭得微微發顫。他沒多握,隻是用指腹輕輕碰了碰那道發黑的血絲——像在確認什麼,又像在告彆什麼,隨後便遞向旁邊的李凱。
李凱的指尖還嵌著槍托的木刺。是斷槍槍托裂縫裡的碎木,紮進掌心的繭裡,隱隱發疼。他接過布角時,木刺恰好蹭過布麵上的紅土,細小的土粒簌簌往下掉,落在軍褲的血痕上,紅得發暗。他的指腹在布角邊緣的脆布上頓了頓,那裡的棉布被血泡得像層薄紙,稍一用力就會裂開,仿佛黃導的聲音還在耳邊:“這布經得住扯,就像咱們的隊伍。”
傳到阿江手裡時,布角沾了點新鮮的血痂碎屑。他的指尖剛從眉骨的疤上挪開,那裡的結痂被蹭破了,鮮紅的肉透著水光,血痂碎屑沾在指腹,像幾粒暗紅的砂。他捏著布角的力道很輕,幾乎是捧著的,生怕碰碎了什麼。布角的靛藍映在他含淚的眼裡,突然和紅土坡小學的藍花楹重疊——去年花開時,黃導摘了朵彆在他軍帽上,說“阿江戴藍花好看”。
楊文鵬的手在顫抖。他的指尖剛扶過香客的後背,還帶著作業本的潮濕,觸到布角時,那股潮意混著布角本身的暖,像塊浸了淚的絨布。他看見布紋裡卡著的半根棉線,是林悅繡海棠時沒剪乾淨的線頭,此刻被血黏在布上,像根沒說完的話。
最後到了旅長手裡。
滿室的軍綠突然成了背景——牆上的作戰地圖是墨綠,眾人的作訓服是橄欖綠,連桌上的搪瓷缸都泛著軍綠的釉光,層層疊疊的綠裡,隻有那抹靛藍突兀地亮著。不是紮眼的豔,是沉靜的、帶著點土氣的藍,像紅土坡小學教室後牆刷的藍漆,被雨水衝得發淺,卻透著股沒被硝煙熏過的乾淨,像塊被太陽曬暖的天。
旅長的指腹撫過布角的針腳。林悅的針腳歪歪扭扭,卻紮得深,每道回針都嵌進棉布纖維裡,帶著股固執的韌。他摸到布角邊緣的脆處,那裡的棉布一捏就掉渣,混著點紅土的澀,像在提醒他這藍布角走過的路——從紅土坡小學的繡繃,到黃導的賬本夾層,再到此刻沾滿血與土的傳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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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角在他掌心微微顫動,不是風動,是他指尖的輕顫。滿室的呼吸聲仿佛都停了,隻有那抹藍在軍綠裡浮沉,像片沒被戰火吞沒的帆,載著所有人沒說出口的話,往心深處沉。
旅長捏著布角的指尖猛地收緊。那力道來得突然,指節瞬間繃得發白,像塊被凍硬的石頭,連虎口處的青筋都突突跳了兩下。靛藍的布角被捏出深深的褶皺,邊緣發脆的棉布“簌簌”掉著渣,混著點紅土的細粒落在桌麵上,像撒了把碎沙。他指腹的老繭蹭過布麵的針腳,那裡的紅線雖已發黑,卻依舊堅韌,像根沒斷的弦,繃得他手心發燙——這力道裡裹著的,是壓了整夜的沉,是說不出的疼。
他的目光緩緩掃過會議室,像探照燈掠過戰場。
落在鄧班左臂:三層紗布最外層的血漬已經發黑,邊緣洇開的暗紅順著胳膊肘往下爬,在作訓服袖口積成小小的血窪,像朵沒開敗的紅山茶,沾著紗布的棉絮,透著股沒乾透的腥。
落在李凱褲腿:橄欖綠的布料上,那道紅痕從大腿往下蜿蜒,快到膝蓋時被扯成細碎的血珠,洇在布料的褶皺裡,像條被踩碎的紅繩,混著褲腳沾的紅土,紅得發暗。
落在阿江眉骨:新長出的嫩肉泛著水光,邊緣的結痂被蹭得支離破碎,露出底下細細的血絲,像條沒長好的傷口,沾著點透明的組織液,看著就讓人牙酸。
落在吉克阿依的拳頭:指節攥得發白,指甲幾乎要嵌進掌心的老繭,手背上的青筋暴起,像條繃緊的鐵絲——他懷裡的塑料袋還鼓鼓囊囊的,想必那半片藍布角的溫度,還燙在他心口。
目光最後停在牆上的作戰地圖。紅土坡的位置被紅筆圈了個圈,墨跡邊緣被反複摩挲得發毛,露出底下的米黃紙色,像塊被摳破的痂。圈裡的峽穀輪廓用黑筆描了又描,線條粗重,像道沒愈合的傷口,而那個標注最後目擊點的紅點,就在“傷口”的邊緣,紅得刺眼,像剛滲出來的血。
“全旅動員。”
旅長開口時,聲音像被砂紙磨過的鋼,不高,卻帶著股鑿冰似的銳。每個字都咬得極重,仿佛從牙縫裡擠出來,砸在空氣裡“咚咚”響。
“地毯式搜索。”他頓了頓,指節在桌麵上輕輕敲了敲,目光又掃過那片紅圈,“從峽穀邊緣往外擴三公裡,暗河下遊搜五公裡,石縫、岩洞、樹窠……哪怕是塊鬆動的石頭,都給我翻過來看看。”
最後幾個字帶著不容置疑的狠:“一寸土都彆放過。”
會議室裡突然靜得能聽見自己的心跳。作戰參謀的筆尖在紙上頓了頓,墨水洇出個小點兒,他抬頭時,看見旅長捏著布角的手慢慢鬆開,布角的褶皺裡,那道發黑的血絲正對著地圖上的紅圈,像根沒繃斷的線,一頭拴著懸崖邊的血,一頭拴著滿室的決心。
窗外的風卷著樹葉撞在窗欞上,“哐當”一聲,像誰在外麵,重重應了聲“是”。
旅長的指尖在布角上停了停,指腹反複摩挲著那歪歪扭扭的針腳。林悅繡時大概很急,針腳有的深有的淺,卻都紮得紮實,把靛藍的棉布穿透了一層又一層。那道紅線雖被血浸得發黑,像陳年的鐵鏽,纖維卻沒斷,捏著輕輕一扯,還能感覺到股韌勁——像紅土坡的橡膠樹,哪怕被炮火攔腰打斷,氣根也能往土裡鑽。
他的喉結滾了滾,空氣裡的浮塵仿佛都凝住了。
“記住,”聲音突然沉了下去,不是之前的銳,是帶著重量的沉,像塊浸了水的鐵,“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最後六個字砸出來時,沒帶多餘的情緒,卻像六顆釘子,狠狠釘在會議室的地板上。作戰參謀手裡的鋼筆“啪嗒”一聲掉在地上,筆帽摔開,筆尖在瓷磚上劃出道淺白的痕,墨汁順著筆尖慢慢滲出來,像滴沒忍住的淚。他僵在原地,忘了去撿——那句話裡的狠,像塊冰,突然塞進了每個人的喉嚨。
鄧班的指節捏得發白,左臂的傷口突然抽痛了一下,血漬透過紗布又洇開一點,像在應和那句“死要見屍”。李凱望著地上的鋼筆,突然想起黃導總說“筆杆子比槍杆子軟,卻能記一輩子的事”,此刻卻覺得,那句話比任何槍子都硬。
窗外的雨不知何時停了。雲縫裡漏出縷月光,斜斜地穿過窗欞,在作戰地圖上投下道銀亮的痕。那痕不偏不倚,剛好從紅土坡的紅圈中間劃過,一頭連著懸崖邊的紅點,一頭伸向暗河的藍線,像把沒開刃的刀,靜靜擱在那片浸了血的土地上——刀刃上還凝著點水汽,是剛停的雨留下的,冷得像要割進骨頭裡。
旅長慢慢鬆開捏著布角的手,布角落在桌麵上,靛藍的底色在月光下泛著層冷光。沒人再說話,隻有那道月光在地圖上靜靜躺著,像在提醒所有人:天亮之後,這把“刀”,該出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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