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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起我時,他試了三次才站穩。我的身體軟得像團卸了力的棉花,胳膊搭在他肩上,指尖偶爾會蹭到他的鎖骨,涼得像塊冰。頭歪在他頸窩,額角的血痂蹭著他的耳垂,帶著點乾硬的糙,呼吸是斷斷續續的氣絲,每口都裹著土腥,吹在他後頸的皮膚上,像極細的羽毛在掃。
最磨人的是後背那處破洞。我迷彩服後背磨爛的地方,剛好對著他左肩的刀疤——那道疤是當年在柳河埡口替我擋彈片時留下的,此刻被破洞邊緣的粗布蹭著,不疼,卻癢得鑽心,像有螞蟻順著疤紋往心裡爬。他咬著牙往前走,軍靴踩在落葉層上的“沙沙”聲裡,混著我偶爾發出的輕哼,每聲都像小錘子敲在他心上。
安全屋藏在廢棄磚窯的最深處。磚窯的入口被柴火堆擋著,柴火是枯黑的,堆得像座小丘,最底下的柴已經朽成了碎末,撥開時會揚起層灰。他用胳膊肘頂開柴火堆,露出底下的石板——石板是青灰色的,邊緣被磨得發亮,顯然被挪過無數次,石板下的縫裡塞著根鐵鉤,是他當年打黑拳時焊的,拉著鐵鉤一拽,石板“吱呀”一聲翻向側麵,露出個僅容一人通過的洞口。
黴味像被關了多年的野獸,猛地撲出來。是磚縫裡的黴、爛草的腐、還有點鐵鏽的腥,混在一起嗆得人喉嚨發緊。他先鑽進去,在裡麵摸索著找到打火機,“噌”地劃亮——火苗跳起來的瞬間,照亮了磚窯的內壁,牆上的磚是黑紅的,還留著當年燒窯時的煙痕,像幅模糊的畫。
地鋪在窯最裡側,鋪著厚厚的乾草,草是今年新曬的,帶著點陽光的暖,比外麵的陳草軟得多。他把我放在草上時,動作輕得像放件瓷器,生怕碰碎了什麼。打火機的光晃過我的臉,他這才看清傷勢——額角的血洞比剛才在土裡看著更深,黑痂下還在往外滲暗紅的血,順著眉骨往眼角爬,把睫毛都粘在了一起;左手腕腫得嚇人,比正常時候粗了一倍,皮膚被勒出圈紫黑的印,顯然是被手銬或麻繩狠狠勒過,指節處的皮肉磨爛了,血和泥結成硬殼,看著就知道遭了不少罪。
他蹲在旁邊,打火機的火苗在我臉上晃。看見我眼皮又輕輕顫了顫,他突然鬆了口氣,後背抵著冰冷的窯壁滑坐下來,才發現自己的手心全是汗,虎口的舊疤被指甲掐得發白,滲著點血珠。磚窯外的風刮過窯口,帶著遠處山口的狗吠,他把打火機湊近我的鼻尖,看火苗被呼吸吹得輕輕晃——還好,還在晃。
“撐住。”
辛集興的掌心拍在我臉上時,帶著層薄汗。力道不重,卻像塊溫燙的烙鐵,蹭過我乾裂的顴骨——他特意收了勁,怕碰碎我額角的血痂,可指尖的顫抖還是泄了底。我沒睜眼,眼皮卻像被風吹動的蝶翅,極輕地跳了跳,睫毛上的土粒簌簌往下掉,落在他手背上。那點動靜像根細針,猛地紮進他緊繃的神經,他喉結滾了滾,又重複了遍,聲音啞得像被砂紙磨過:“撐住,我馬上回來。”
鎖石板時,他用了蠻力。青灰色的石板邊緣磕在磚縫上,發出“咚”的悶響,他卻顧不上——鐵鉤插進鎖孔,擰動時帶著鐵鏽摩擦的“咯吱”聲,直到鎖舌“哢噠”彈回,才拽過旁邊的枯柴堆,把洞口堵得嚴嚴實實。柴禾的碎末沾在他袖口,混著剛才刨土時蹭的泥,像幅沒乾透的畫。
轉身往鎮上跑時,軍靴踩在凍土上,發出“噔噔”的響。淩晨的街道空得能聽見自己的心跳,兩側的鋪子卷閘門都拉得嚴實,隻有巷口的垃圾桶旁蹲著隻野貓,被他的腳步聲驚得躥上牆頭,綠幽幽的眼在暗處亮了亮,又縮了回去。路燈的光透過蒙著灰的玻璃罩灑下來,在地上拖出長長的影,不是平直的線,是隨著他跑動晃悠的弧,像條被攪亂的光河,碎銀似的鋪了滿地。
他的肺像個破風箱,每口呼吸都帶著冰碴子,刮得喉嚨發疼。手心的傷口早被汗泡得發白,血和泥混在一塊兒,把軍用水壺的背帶浸得發黏。跑過石橋時,他瞥見橋下的河水,墨黑的水麵浮著層薄冰,映著天上的殘月,像塊碎了的鏡子——這讓他想起柳河埡口的水,那時我也是這樣,渾身是傷地躺在他背上,呼吸弱得像要融進風裡。
鎮東頭的診所亮著盞孤燈。磨砂玻璃門後,藥櫃的影子在牆上拉得老長,像排沉默的巨人。王醫生趴在櫃台上打盹,老花鏡滑到鼻尖,鏡腿勾著鬆垮的白大褂領口,口水順著嘴角的皺紋往下淌,在“甘草”藥盒的標簽上積成小小的水窪。櫃台下的半導體還開著,正播放著咿咿呀呀的評劇,調子軟綿,和這淩晨的急景格格不入。
“哐當——”
辛集興的腳踹在玻璃門上時,力道帶著股狠勁。不是刻意要砸,是急著推門,卻沒算準距離——鋼化玻璃沒碎,卻震得門框上的積灰簌簌往下掉,門軸發出“吱呀”的慘叫,像被生生扯斷了骨頭。王醫生像被針紮的刺蝟,猛地彈起來,眼鏡“啪”地掉在櫃台上,鏡片撞在藥瓶上,發出細碎的響。他看清門口的人時,原本惺忪的眼突然瞪圓,臉上的肉都在抖,白大褂的紐扣崩開兩顆,露出裡麵皺巴巴的藍秋衣:“辛、辛老板?您這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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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人。”
辛集興的手像鐵鉗,攥住王醫生的胳膊就往外拖。他沒拽袖子,是直接扣住對方的肘彎,那裡的皮肉軟乎乎的,被他捏得發顫。王醫生的白大褂被扯得變了形,下擺掃過藥架,幾盒“創可貼”“碘伏”劈裡啪啦掉下來,砸在他腳背上。藥箱原本擺在櫃角,被這股力道一帶,“啪”地摔在水泥地上,鎖扣崩開,鑷子、紗布、針管滾了滿地,最顯眼的是那隻銀色聽診器,像條受驚的蛇,在地上轉了三圈,金屬頭撞在暖氣片上,發出“叮”的脆響。
“有話好好說啊辛老板!”王醫生的聲音抖得像篩糠,腿肚子在打顫,幾乎是被拖著走,膠底鞋在地上蹭出“吱吱”的響,“我這把老骨頭經不起折騰……是哪個要救?您先鬆手,我拿藥箱……”
辛集興沒鬆,反而拽得更緊了。王醫生的胳膊被他勒出紅痕,像條快要斷的棉繩。路過巷口的早點攤時,煤爐的餘燼還在冒煙,王醫生的鞋跟磕在攤邊的石階上,差點絆倒,他這才喘著粗氣喊:“我去!我去還不行嗎!您慢點開……”
被推進磚窯的瞬間,王醫生差點背過氣。黴味、土腥氣、還有點若有若無的血腥味,像隻無形的手,死死捂住他的口鼻。辛集興劃亮打火機,火苗“噌”地躥起來,照亮我躺在乾草堆裡的樣子——額角的血痂黑得發亮,左手腕腫得像段發麵的蘿卜,皮膚被勒出的紫痕嵌在肉裡,連指縫都透著青黑。
王醫生的話突然卡在喉嚨裡。他張著嘴,半天沒發出聲,剛才還在哆嗦的腿,此刻像被釘在了地上。辛集興用下巴指了指我,他才猛地回神,蹲下身時膝蓋“哢”地響了聲,像生了鏽的合頁。
他先摸我的頸動脈。手指抖得像秋風裡的落葉,指尖的老繭蹭過我冰涼的皮膚,那觸感像摸塊凍透的鐵。試了三次,才感覺到絲微弱的搏動,像敲在棉花上的鼓點,時斷時續。接著他翻我的眼皮,拇指剛碰到我睫毛,就被那層黏在上麵的土粒硌了下——眼白渾濁得像蒙了層霧,瞳孔縮成針尖大的灰點,連火光映進去都沒半點反應。
“還、還有氣……”王醫生的聲音劈了叉,尾音帶著哭腔。他摸向我胸口時,手勁沒控製住,按得重了些,我突然發出聲極輕的“嗬”,像被壓著的風箱終於漏了絲氣。這聲讓他手一抖,差點坐在地上,“得、得輸液,清創……他這左邊肋骨……”他用手背碰了碰我左胸,臉色更白了,“好像塌下去塊,十有八九是斷了……”
打火機的火苗在他眼前晃,把他發白的臉照得忽明忽暗。辛集興沒說話,隻是往旁邊挪了挪,給了他足夠的空間,可攥緊的拳頭卻暴露了情緒——指節泛著青白,虎口的舊疤被指甲掐得滲出血珠,滴在乾草上,洇開個細小的紅。
磚窯外的風突然大了,刮得窯口的柴禾“嘩啦”響,像有人在外麵窺探。王醫生打了個寒顫,趕緊從散落的藥箱裡摸出酒精棉和輸液管,手抖得連針頭都捏不穩,棉片擦過我額角的血痂時,他的呼吸都在發緊,像在拆顆隨時會炸的雷。
辛集興守在窯口的柴禾堆後,後背抵著冰涼的磚壁。磚縫裡的潮氣順著衣領往裡鑽,混著窯內飄出的碘伏味、血腥味,在鼻尖纏成股刺人的澀。他沒回頭,耳朵卻像張繃緊的網,捕捉著窯內每一絲動靜——王醫生的鑷子碰在搪瓷盤上,發出“叮”的輕響,像顆小石子掉進深潭;棉球擦過傷口時,傳來“沙沙”的摩擦聲,裹著他壓抑的低呼;最讓人心緊的是我的痛哼,不是連貫的呻吟,是被酒精蟄到時突然抽氣的“嘶”,每聲都像根細針,往辛集興心口紮。
他往手心吐了口唾沫,搓了搓凍得發僵的手指。虎口的舊疤在月光下泛著青白,是當年柳河埡口我替他擋刀時,血順著指縫浸出的印。那時我也是這樣,疼得直抽氣,卻還笑著罵他“慫包”,說“這點傷比蚊子叮還輕”。此刻窯內的痛哼明明更輕,卻讓他後頸的筋突突直跳,像有隻手攥著心臟,隨那聲氣音往緊裡收。
風從窯頂的破洞鑽進來,卷著鬆針落在柴禾堆上,發出“簌簌”的響。遠處山口的狗吠早就停了,隻有鎮上的雞開始零星打鳴,一聲接一聲,像在數著天亮的時辰。他摸了摸腰間的軍用水壺,壺裡的水還剩小半,是剛才沒敢多喂我的那點,此刻冰得像塊鐵,貼在小腹上,剛好壓下那股子燒心的急。
天快亮時,窯內的動靜漸漸緩了。王醫生的低呼和器械聲淡了,隻剩我平穩些的呼吸,像風穿過細管,“呼——吸——”,在空蕩的磚窯裡蕩開。辛集興剛鬆了半口氣,就聽見身後傳來窸窣的響動,回頭時,看見王醫生佝僂著背鑽出來,白大褂的後背洇出片深色的汗漬,像幅沒乾透的水墨畫。他摘下沾著血汙的手套,往額角抹了把汗,指縫裡還夾著點帶血的棉球,臉色白得像張紙。
“暫時穩住了。”王醫生的聲音啞得像被砂紙磨過,每說個字都要喘口氣,“左邊第三、第四根肋骨斷了,斷口戳著點肺膜,內出血沒止住,我隻能先塞了止血棉。”他從藥箱裡掏出個玻璃瓶,裡麵裝著褐色的藥膏,標簽已經磨掉了,“這是消炎的,每天往傷口上抹兩次;還有這包紗布,滲血了就換,彆等濕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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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話沒說完,就被辛集興塞過來的錢打斷了。那遝錢是用橡皮筋捆著的,嶄新的票子邊緣還帶著銀行的裁痕,是雷清荷今晚賞的“見麵禮”。辛集興沒數,直接往他懷裡一塞,鈔票的邊角刮過王醫生的手,帶著股硬挺的涼。
王醫生捏著錢的手抖了抖,票子滑出去幾張,落在滿是塵土的地上。他沒撿,隻是抬眼盯著辛集興,老花鏡滑到鼻尖,露出的眼裡全是驚懼和不解——那眼神像在看頭闖進羊圈的狼,帶著點被懾住的懵。他在鎮上開了三十年診所,見慣了打架鬥毆的傷,卻沒見過誰為個“快斷氣的人”,半夜踹門、動刀子似的逼他來這荒郊野嶺,還扔出這麼厚一遝錢,仿佛那不是錢,是堆廢紙。
“你……”王醫生張了張嘴,想說什麼,最終卻隻是撿起地上的錢,胡亂塞進白大褂口袋,背起藥箱踉蹌著往外走,膠底鞋踩在碎石上,發出“咯吱”的響,像在逃離什麼。走到窯口時,他突然回頭,看了眼磚窯深處的黑暗,又看了眼辛集興緊繃的側臉,嘴唇動了動,終究沒再說話,轉身消失在晨霧裡。
辛集興等他的腳步聲徹底融進霧裡,才轉身鑽進窯內。打火機的火苗跳起來時,照亮了地鋪上的我——額角的血痂被清理過,露出底下粉紅的新肉,纏著層雪白的紗布,邊緣還滲著點淡紅;左手腕的腫消了些,被夾板固定著,紗布纏得很勻,是王醫生的手藝。我的眉頭舒展開了,不像剛才那樣擰成疙瘩,呼吸也沉了些,每口氣吸進來,胸口會微微起伏,像風拂過平靜的湖麵。
他在乾草堆旁坐下,膝蓋幾乎要碰到我的胳膊。指尖無意識地蹭過我迷彩服的口袋,摸到塊硬邦邦的東西——是那枚臂章。掏出來時,帆布的糙麵蹭著他的指腹,像摸塊浸了水的砂紙。臂章的邊已經磨得發毛,原本的軍綠色褪成了淺黃,上麵的五角星隻剩半顆清晰,另半顆被洗得發淡,卻還能看出針腳的輪廓,是當年我用粗線一針針繡上去的。
辛集興的指尖在五角星上頓了頓。突然想起柳河埡口的雨夜裡,我把這枚臂章彆在他胸口,說“戴著它,就沒人敢欺負你”。那時臂章還新,帆布硬挺,五角星的黃線亮得紮眼,我替他彆針時,指尖的繭蹭過他的鎖骨,像此刻臂章蹭著他的指腹,帶著點紮人的暖。
他從煙盒裡抽出最後張紙——是“紅塔山”的包裝,邊角被汗浸得發皺,背麵還印著半截廣告字。摸出火柴盒,劃亮最後根火柴,火苗舔著盒邊的磷麵,發出“滋滋”的響。他就著這點光,用燒黑的火柴頭寫字,筆尖在紙上劃出“沙沙”的聲:“先好好調整,等我消息,老辛留。”
字跡不算工整,甚至有點歪歪扭扭,是被火柴頭的燙意逼出來的急。寫完吹了吹,等墨跡乾透,才疊成小方塊,大小剛好能塞進臂章的夾層。塞進去時,指尖觸到夾層裡的硬——是半片磨得光滑的彈殼,是當年我從他傷口裡取出來的,說“留著當念想”。
帆布的粗糙裹著彈殼的涼,突然就撞開了記憶的閘。他想起我教他打拳時,總愛在他後背墊塊舊海綿,海綿的糙麵蹭著他的脊梁,像此刻臂章蹭著他的指尖;想起每次打贏,我會把這枚臂章摘下來,在他臉上拍兩下,說“小子,有我當年的樣”。
辛集興把臂章輕輕塞回我懷裡,讓它貼著我的心口。那裡能感受到微弱的心跳,像塊埋在土裡的種子,正攢著勁要發芽。他最後看了眼我沉睡的臉,睫毛在眼下投出片淺影,像隻停落的蝶。
晨霧已經漫進窯口,帶著鬆針的澀味。他站起身時,乾草“簌簌”往下掉,粘在褲腿上。轉身往外走的瞬間,聽見我喉間發出聲極輕的囈語,像在叫他的名字。他頓了頓,沒回頭,隻是攥緊了拳頭,讓虎口的疼提醒自己——得快點回去,得讓這枚臂章,早點等到他的消息。
天蒙蒙亮時,光像摻了水的牛奶,從磚窯頂的破洞漏下來,在乾草堆上洇出片模糊的白。辛集興蹲在我旁邊,看了足有半盞茶的功夫。
我的眉頭確實舒展開了。之前擰成疙瘩的眉心,此刻平得像塊被熨過的布,連眼角的皺紋都淺了些,不再是被痛苦揪緊的模樣。呼吸比後半夜沉了,每口氣吸進來,胸口會微微鼓一下,像風拂過湖麵時漾開的紋,呼出去時帶著點藥味的暖,吹在他手背上,比淩晨的露水燙半分。他伸手,指尖懸在我額前半寸,沒敢碰那層新換的紗布——王醫生說紗布不能沾汗,沾了容易爛。指腹掠過我耳後的碎發,那裡還沾著點土渣,是從後山帶出來的,他用指甲輕輕刮掉,土渣落在乾草上,發出“簌簌”的輕響,像隻蟲在爬。
“走了。”他對著空氣低聲說,聲音輕得像嗬出的氣,尾音剛夠著我的鼻尖就散了。
起身時,他的膝蓋“哢”地響了聲,在寂靜的磚窯裡格外清。彎腰搬石板時,他試了試重量——青石板比記憶裡沉,許是吸了整夜的露水,邊緣的青苔滑得像抹了油。他用胳膊肘頂著石板,一點一點往上推,石板與地麵摩擦的“咯吱”聲被他用腳死死碾住,直到石板穩穩蓋住洞口,連條縫都沒留,才鬆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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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理柴火堆花了更長時間。最底下的朽柴一碰就碎,他得用手捧著往回填,碎末揚起來,嗆得他咳了半聲,趕緊捂住嘴。上麵的乾柴要按原來的角度堆,粗的在下,細的在上,最頂上那根彎柴得搭在兩根直柴中間,和他來時看到的一模一樣。做完這一切,他退到三步外,借著晨光看——柴火堆像座沒動過的小丘,草葉上的露水順著柴梗往下滴,在地上積成小小的水窪,和周圍的濕地融成一片,誰也看不出底下藏著個磚窯,藏著條人命。
往回走時,草葉上的露水打濕了軍靴的褲腳,涼絲絲的,像纏了圈冰線。晨光漸亮,從魚肚白變成淡粉,再染上點金,把樹林的影子拉得老長,像無數隻手在地上伸。遠處傳來晨鳥的第一聲啼,脆得像玻璃珠落地,驚得草裡的蟲“嗖”地鑽進土縫。他的後背還僵著,是整夜緊繃的酸,可心裡卻鬆了塊——至少,“我”能多活一天了。
雷朵集團的鐵皮圍牆在晨光裡泛著冷光。巡邏隊換崗的動靜老遠就能聽見——老隊員罵罵咧咧地往宿舍走,新隊員的膠鞋踩在水泥地上,發出“啪嗒啪嗒”的響,帶著點沒睡醒的拖遝。辛集興順著圍牆的陰影走,避開崗亭的探照燈,燈柱的光在地上掃過時,他像塊石頭似的定住,連呼吸都收在喉嚨裡。
剛拐過倉庫的拐角,就撞見了山九。
山九正對著牆根撒尿,綢麵襯衫的下擺撩到肚臍,露出肚子上鬆垮的肥肉,像堆發麵的麵團。聽見腳步聲,他猛地回頭,拉鏈都沒拉好,嘴角掛著沒擦淨的口水,看見是辛集興,突然咧嘴笑了——那顆缺角的金牙在晨光裡閃得刺眼,牙尖沾著點煙漬,像塊沒擦淨的銅疙瘩。
“辛哥起得早啊。”他打了個哈欠,腥氣混著酒氣噴過來,“雷總剛讓小弟來喊你,說醒了就去他辦公室。”說話時,他的手在褲襠上蹭了蹭,指甲縫裡的黑泥混著點暗紅,不知是血還是彆的什麼。
辛集興“嗯”了聲。聲音從喉嚨深處擠出來,帶著點刻意壓下去的啞,像塊石頭滾過沙堆。他沒抬頭,視線落在山九的皮鞋上——鞋頭沾著片乾枯的草葉,是後山的鬆針,邊緣還卷著,和他剛才踩過的草葉一模一樣。
擦肩而過時,山九身上的味像把鈍刀往辛集興鼻腔裡紮。先是劣質狐香水的甜,膩得發齁,像打翻的糖漿;接著是雪茄的焦苦,混著隔夜的酒氣,衝得人舌根發麻;最底下藏著股掩不住的腥,不是魚的腥,是血的腥,像塊沒洗乾淨的抹布,裹著點鐵鏽的銳。
辛集興的拳頭在袖管裡猛地攥緊。指節“哢”地響了聲,是骨節摩擦的脆,虎口的舊疤被捏得發白,滲著點血珠——那道疤總在這種時候發燙,像柳河埡口“我”的血滴在上麵時的溫度。可他隻攥了半秒,就緩緩鬆開了,指腹在褲縫上蹭了蹭,把那點硬氣蹭成了軟,像塊被揉過的麵團。
陽光從東邊爬上來了。先是舔了舔倉庫的鐵皮頂,把鏽跡斑斑的鐵皮染成金紅,接著漫過牆沿,在地上鋪了層薄金。新換崗的巡邏隊員背著槍走過,槍托在晨光裡閃著冷光,他們看辛集興的眼神帶著點敬畏,昨天拳台上的狠勁,早被雷清荷的“新兄弟”三個字傳開了。
辛集興抬頭看了眼倉庫頂。陽光把鐵皮照得發亮,像層融化的金,順著瓦楞往下淌,可他知道,那金亮底下藏著什麼——藏著碼頭的黑、走私的腥、還有後山沒涼透的血。他的喉結滾了滾,往雷清荷辦公室的方向走,軍靴踩在晨光裡,影子被拉得很長,像條繃緊的弦。
至少,“我”還活著。
這個念頭像顆釘子,釘在他心裡,比陽光更燙,比鐵皮更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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