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後的月亮掛在柳河埡口的天上,不是圓的,缺了老大一塊,像被野狗咬過的冰碴子,泛著青幽幽的冷光。黑天是潑開的墨,濃得化不開,隻有這半塊月亮懸在墨裡,把礁石的影子拉得老長,投在浪尖上,隨波晃得像群要爬上岸的鬼。
我站在改裝漁船的甲板上,海風正往死裡刮。不是拂麵的柔,是帶著棱角的硬,卷著浪沫子往臉上抽,鹹腥氣裡裹著魚死在礁石縫裡的腐臭,往鼻孔裡鑽時像吞了口生海水,澀得舌根發麻。額前的碎發被吹得貼在臉上,濕冷的一縷纏著眉骨,和紗布粘在一處——那紗布早被浪花打透了,沉甸甸地墜著,邊緣浸出的血漬在月光下泛著暗褐,像條沒洗乾淨的繃帶。
老周縫的線在皮肉裡鑽著疼。不是鈍痛,是細針紮似的癢和銳,順著眉骨往顴骨爬,真像有幾條剛蛻殼的白蟲,蜷在傷口裡拱。我抬手想按,指尖剛觸到紗布就頓住了——不能動。花粥的望遠鏡說不定正從哪個暗處掃過來,任何一點多餘的動作都是破綻。紗布下的皮肉被泡得發漲,縫線勒進肉裡,每晃一下船,就像有人在扯我的臉,疼得太陽穴突突跳。
船艙底層的“貨”在喘氣似的。三十個密封木箱碼得方方正正,從艙口往下看,像座矮墳,黑黢黢的影子壓得人胸口發悶。木板是粗麻紋的,接縫處釘著鏽釘,有的地方已經沁出深色的漬,不知是海水還是彆的什麼。rkb1的金屬冷味順著木板的細縫往外滲,不是普通的鐵腥,是淬了冰的冷,像無數根細針鑽進鼻腔,刺得鼻竇發疼。混在裡麵的柴油味更烈,濃得像化不開的粥,裹著金屬冷味往肺裡灌,讓人忍不住想咳,卻得死死憋著——浪濤聲裡,任何一點異響都可能炸鍋。
辛集興站在我斜後方三步遠的地方。
他的軍靴碾過甲板上的積水,“咯吱”一聲輕響,不脆,帶著點黏——甲板上的水混著魚血和柴油,滑得像潑了層油。那聲響很輕,卻像根針戳在我後頸上——是暗號“各就各位”。我眼角的餘光斜斜掃過去,看見他穿的黑色衝鋒衣,帽簷壓得極低,幾乎遮住半張臉,隻有下頜線繃得像塊冷鐵,胡茬在月光下泛著青硬的茬。衝鋒衣的袖口濕了,貼在手腕上,能看見他握著彈簧刀的手:食指在刀柄上輕輕轉,轉得極慢,指節泛著白。
“噌——”
刀刃彈出的聲響突然鑽出來。在浪濤的“嘩嘩”聲裡,這聲銳響碎得像星子,卻精準地撞進我耳朵。我看見那截刀刃在月光下亮了亮,不是銀白,是發烏的冷光,像塊剛從冰水裡撈出來的鐵。他玩刀的動作很穩,手腕輕輕一翻,刀刃又“哢”地縮回去,快得像眨了下眼。
船身突然晃了晃,是被浪頭撞的。辛集興的肩背微微一沉,穩住了重心,衝鋒衣的後擺被風掀起個角,露出裡麵軍綠色的作訓服——那是我們“牧羊人”的顏色,在這片黑裡,像點藏著的火。
遠處的浪撞在暗礁上,“咚”的一聲悶響,傳過來時已經散了,像誰在遠處敲鼓。我盯著艙口那座“墳”,又瞟了眼辛集興轉刀的手,突然覺得這甲板上的每一滴水珠、每一縷風,都在數著時間——等一個信號,或者一場爆炸。
“袈沙。”
花方的聲音像塊生鏽的鐵板,“哐當”從船艙口砸出來。他是鑽出來的,右手扒著艙門的鐵框,指節捏得發白,左手拎著瓶劣質白酒——玻璃瓶身粘著手印和油汙,標簽被泡得發漲,“高粱大曲”四個字糊成了團,瓶口還沾著圈乾涸的酒漬,像圈沒擦淨的血痂。
他往甲板上邁時,軍靴在濕滑的鐵板上打了個趔趄,酒瓶子晃得厲害,琥珀色的液體“嘩啦”濺出些,打在他的褲腿上。月光剛好落在他嘴上,那顆金牙突然亮了亮,不是純金的黃,是泛著銅鏽的暗,像塊被唾沫泡久了的銅片。“雷總發話了,”他往我這邊晃了兩步,濃重的酒氣裹著口臭撲麵而來,像堆爛水果混著酒精,“過了埡口就讓你當船隊副手,管三艘船,比跟著坤沙那老東西混強多了——他能給你什麼?發黴的鴉片?”
話沒說完,他突然偏過頭,往我腳邊啐了口。酒液混著渾濁的口水“啪”地砸在甲板上,濺起的細沫子濺到我的軍靴上。那灘酒漬在月光下泛著油亮的光,順著甲板的紋路往四周漫,像條蠕動的黃蟲,所過之處,柴油味和酒氣攪在一起,腥得人胃裡發翻。“不過要是出了岔子,”他的金牙又閃了閃,這次帶著狠勁,手裡的酒瓶往艙門鐵框上“咚”地一磕,瓶身震出裂紋,“老子第一個剁了你喂魚——柳河埡口的鯊魚,就愛啃帶疤的肉。”
我低頭盯著那灘酒漬,軍靴尖輕輕碾了碾。鐵板上的積水混著酒液,被碾出細小的漩渦,黏糊糊的像沒乾的血。臉上的疤被海風刮得發燙,不是普通的熱,是帶著灼痛的燙——老周劃這道疤時說過,從眉骨斜劃到顴骨,越深越猙獰,此刻大概正泛著暗紅,縫線處的血痂被風吹得發緊,每動一下臉皮,就像有根線在往肉裡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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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心,花哥。”
我的聲音從喉嚨深處滾出來,刻意壓得很低,帶著練了三天的沙啞,像兩塊生鏽的鐵在互相摩擦,每一個字都磨出毛刺。眼睛盯著他的軍靴尖——那裡沾著塊暗紅色的漬,不知是血還是彆的什麼,避免與他對視。“誤不了事。”尾音故意拖得長了些,混著海風的呼嘯,顯得既順從又帶著點亡命徒的狠,“坤沙的賬,雷總的恩,我心裡有數。”
花方的喉結滾了滾,大概是被這聲“花哥”哄得舒坦了些。他舉著酒瓶往嘴裡灌了一大口,酒液順著嘴角往下淌,在下巴上掛成串,像條透明的蛇。“最好是這樣。”他抹了把嘴,手背蹭過金牙,留下道濕痕,“給老子盯緊了暗礁區,彆讓巡邏艇壞了好事——去年有個新來的,就是因為多看了兩眼月亮,船撞在礁石上,貨沉了半船,最後被雷總吊在桅杆上喂了三天海鳥。”
海風突然更猛了,卷著浪沫子打在甲板上,“啪”地濺在我臉上。花方拎著裂了縫的酒瓶轉身往船艙走,軍靴碾過積水的“咯吱”聲裡,混著他含混的罵罵咧咧。我站在原地沒動,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艙口,才緩緩抬起頭——月光下,辛集興的影子還在斜後方,帽簷壓得更低了,手裡的彈簧刀不知何時又彈出半寸,刀刃的冷光在浪濤裡閃了閃,像在說:再忍忍。
臉上的疤還在發燙,像塊烙鐵貼在皮膚上。我知道,這道疤是“袈沙”的通行證,也是懸在我頭頂的刀——要麼用它混進雷清荷的核心,要麼被它反噬,真成了喂鯊魚的餌。
花粥斜倚在船舷邊,後腰抵著冰涼的鐵欄杆,欄杆上的鏽跡蹭在她紅裙子上,留下道暗褐的痕。那裙子是緞麵的,在夜裡泛著油亮的光,開叉從大腿根斜斜往上挑,被海風灌得獵獵作響,像麵被炮火燒破的紅旗,邊角卷著毛,隨船的晃動往礁石的方向飄。她左手肘支在欄杆上,腕間的銀鏈纏了三圈,鏈尾墜著的小鈴鐺隨著船身起伏“叮鈴——叮鈴——”響,脆得像碎玻璃撞在一起,卻壓不住她指節捏著的紅外望遠鏡——鏡身是暗黑色的,夜視鏡片泛著幽綠的光,正死死咬著暗礁區,鏡筒上的指紋被她按得發白。
“哥,你聞沒聞著點怪味?”
她突然回頭,紅裙子的下擺“掃”過船舷,帶起串細小的浪花。右手的紅指甲塗得像剛凝的血,指尖往暗礁群最高處點了點——那裡的礁石尖在月光下露著白,像顆齜著的牙。“不是海腥,也不是柴油,”她的鼻尖輕輕動了動,綠鏡片後的眼睛眯成條縫,“有點像……炸藥的硝味,混著礁石縫裡的濕泥腥。”
說話時,她的目光沒離開那片暗礁。浪頭撞上去時,沒像往常那樣碎成白花花的沫,反而“噗”地悶了一下,像撞在塊軟東西上,水花濺得比彆處矮半截。“那邊的浪不對勁,”她的聲音壓得低了些,銀鏈的鈴鐺聲突然停了——她攥緊了鏈子,“你看浪底的影子,不是礁石該有的形狀,倒像有什麼東西沉在水下,把浪頭給堵了。”
花方往地上啐了口,酒液混著口水“啪”地砸在甲板的積水裡,漾開圈渾濁的紋。“娘們兒就是敏感。”他的金牙在月光下閃了閃,帶著不耐煩的糙,“那是暗礁的影子被浪揉變形了,去年這時候你也說過這話,結果是條死鯨魚卡在石縫裡。”他抬腳往船艙走,黑靴後跟的鐵掌碾過鐵板,“篤、篤、篤”——每響一聲,都像敲在繃緊的弦上,回音在甲板上蕩開,撞在貨箱上又彈回來。
“還有半小時到卸貨點,”他頭也沒回,手往艙口一揮,鐵掌的聲音混著他的話,像塊石頭扔進水裡,“讓弟兄們把槍都上膛,彆他娘的耷拉著腦袋——誰要是敢出岔子,我把他的手指頭剁下來喂魚。”
花粥沒再說話,隻是把紅外望遠鏡又往眼前按了按。綠鏡片裡,最高的那塊礁石後似乎有個小黑點在動,快得像隻掠過的鳥。海風卷著她的紅裙子,往暗礁的方向飄得更急了,銀鏈的鈴鐺突然又響起來,“叮鈴鈴”的,像在數著剩下的半小時。船身晃了晃,她扶著欄杆的手緊了緊,指節泛白——那浪頭的形狀,分明是被什麼東西擋住了,絕不是鯨魚,也不是礁石該有的樣子。
辛集興的彈簧刀突然“哢嗒”一聲鎖死。那聲響極脆,像冰棱斷在凍土上,在浪濤的呼嘯裡劃出一道銳痕。我眼角的餘光斜斜掃去,看見他捏刀的手指鬆了鬆,指腹在刀柄的防滑紋上蹭了半寸——那是他確認信號的小動作。
他的目光往礁石區最高處瞟了一眼,快得像眨眼。那裡黑黢黢的,山影壓得很低,隻有棵歪脖子鬆在風裡擰著,虯曲的枝乾斜斜往上舉,梢頭的碎葉被吹得“簌簌”響,真像隻攥緊的拳頭,指節在夜色裡繃得發白。
兜?的大白兔奶糖紙突然發燙。三天前他塞給我時,塑料紙還帶著他掌心的溫,在貼身的地方焐了三天,早成了塊暖乎乎的軟片。可這一刻,那點暖突然炸開,燙得像塊剛從炭火裡夾出來的烙鐵,貼著心口燒——奶糖紙的藍白條紋印在襯衫內側,像道沒褪色的記號,和記憶裡單杠下的甜味重疊在一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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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身猛地一傾,剛拐過第三道礁彎。龍骨擦過暗礁邊緣,“咯吱”一聲悶響,甲板上的積水晃成了浪,拍在貨箱上“啪啪”響。
“砰!”
一聲悶響突然從礁石後炸出來。不是槍聲的銳,是炸藥包的鈍,像悶雷滾過胸腔,震得耳膜嗡嗡發疼。最近的那塊暗礁猛地一顫,“哢嚓”裂出蛛網似的縫,緊接著整個礁頂崩開——不是碎成細沙,是大塊的青黑色岩塊往外崩,帶著海水的腥氣“嘩”地濺起丈高,浪柱在月光下亮得像道白牆,頂端的碎沫子被風吹成霧,灑在甲板上涼得像冰。
岩塊像炮彈似的砸下來。“哐當!”一塊磨盤大的碎塊撞在左舷,鐵板被砸得凹進去半尺,焊死的欄杆“哢嚓”斷成兩截;另一塊拳頭大的碎石擦著我的耳際飛過,“啪”地撞碎了頭頂的舷燈,玻璃碴子四濺,橘黃色的燈芯在甲板上滾了兩圈,滅了。
“有埋伏!”
花方的吼聲從船艙裡衝出來,像被踩住尾巴的狼,嘶啞裡裹著驚惶。緊接著是雜亂的響動——軍靴碾過積水的“咯吱”混著撞翻木箱的“哐當”,十幾道“嘩啦”聲同時炸開,是槍栓被猛地拉開,子彈上膛的脆響在浪濤裡撞來撞去,像無數把刀在空氣裡劈。
我下意識地往貨箱後縮,後背貼在冰冷的木板上,rkb1的金屬冷味透過箱板滲過來,和臉上紗布的濕冷纏在一處。眼角的餘光看見辛集興已經貼在艙門陰影裡,手裡的彈簧刀不知何時換成了槍,黑洞洞的槍口指著甲板入口,指節因用力泛著白。
最高的那塊礁石上,歪脖子鬆還在晃。隻是這一次,它的影子在爆炸的火光裡忽明忽暗,像隻終於握緊的拳頭,在黑夜裡無聲地宣告:
動手了。
我像頭被驚起的獸,猛地往船艙撲過去。肩膀先撞開虛掩的艙門,鐵皮門軸“吱呀”發出半聲慘叫就被我帶得撞上艙壁,後背的肌肉繃緊如拉滿的弓弦,整個人幾乎是滾進艙內——左肘結結實實磕在最外側的木箱上,“咚”的一聲悶響,肘骨像撞在塊凍透的鐵上,麻意順著胳膊肘往肩膀爬。
木板被撞得顫了顫,縫隙裡漏出的rkb1金屬冷意順著布料往皮肉裡鑽,不是普通的涼,是淬了冰的銳,像有根細鐵棍貼著骨頭滑過,凍得我打了個寒噤。箱角的鏽釘刮破了衣袖,針尖似的疼刺進來,倒讓我腦子更清了幾分。
辛集興的身影像道影子貼上來,快得幾乎和我同時落地。他的手腕不知何時已經翻過來,那把彈簧刀的刀刃“噌”地彈出,寒光在艙內僅有的一點月光裡劃了道銀弧,快得像流星墜地。“守住貨!”他的聲音壓在喉嚨裡,混著撲進來時帶的海風腥氣,粗糲得像砂紙擦過生鏽的鐵,每個字都砸得極重,“往二號礁走,那裡有備用馬達!”尾音剛落,他已經矮身掠過我身邊,刀光再閃時,艙門後藏著的一個嘍囉剛要抬槍,手腕就被刀刃劃開,槍“哐當”砸在木箱上,血珠濺在木板上,像開了朵小紅花。
艙外的槍聲突然炸成了團。
“噠噠噠——”自動步槍的連發像用鐵鏨子猛鑿夜空,子彈帶著哨音從艙頂飛過去,“嗖嗖”地鑽透鐵皮,留下一個個冒煙的小洞。緊接著是霰彈槍的“轟——”響,沉悶得像悶雷滾過礁石,每響一聲,甲板就震一下,艙壁的灰塵“簌簌”往下掉,混著木屑鑽進衣領。兩種聲響絞在一起,真像有無數把重錘在敲碎夜空,震得耳膜發麻,心口發緊。
“啊——!”
花粥的尖叫突然從右舷傳過來,像被踩住尾巴的貓,尖利得能劃破浪濤聲。那聲音剛起就斷了,緊接著是“撲通”一聲巨響,重物砸進海裡,水花“嘩”地濺起半人高,在月光下砸出個白花花的漩渦,旋即被浪頭吞沒。不用看也知道,是哪個倒黴的嘍囉被流彈掃中,連哼都沒哼全就墜了海。
艙內的木箱被震得“哐哐”撞在一起,rkb1的金屬冷味混著彌漫開的火藥味往肺裡灌。我扶著木箱站起身,左肘的麻意還沒褪,卻攥緊了牆角的消防斧——斧柄的木紋裡嵌著陳年的油汙,握上去又滑又澀,正合手。辛集興已經踹開了通往內艙的小門,刀光在黑暗裡忽明忽暗,像在給我引路。
外麵的槍聲還在炸,花方的怒罵聲、嘍囉的慘叫聲、浪濤的拍擊聲攪成一鍋粥。但我聽見辛集興的腳步聲就在前麵,沉穩得像踩在礁石上,那道刀光劃出的弧,比任何信號都讓人踏實——
二號礁,備用馬達。
這兩個詞在腦子裡撞著,和肘骨的疼、金屬的冷、槍聲的炸混在一起,淬成了股狠勁,推著我往黑暗裡鑽。
“袈沙你他娘的發什麼呆!”
花方的怒吼像塊燒紅的烙鐵,“啪”地砸在耳邊。沒等我反應,後腰突然傳來一陣鈍痛——是ak47的槍托,硬木包著鐵皮,帶著他全身的力道砸下來,“咚”的一聲悶響,震得我脊椎骨像要錯開,瞬間的痙攣讓我差點彎下腰,冷汗“唰”地從後頸冒出來,順著襯衫往裡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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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手裡的ak47還在往外噴著火,槍口的火光“噠噠”地舔著艙頂,彈殼被機械力頂出來,“叮叮當當”落在我腳邊。有顆滾燙的黃銅彈殼擦過我的軍靴,“滋”地燙出點焦痕,那溫度像剛從炭火裡撈出來的火星子,隔著布料都能感覺到灼痛。“把最上麵那箱搬到救生艇上!”他的金牙在火光裡閃得猙獰,唾沫星子噴在我後頸,“磨磨蹭蹭的,想讓警察把我們一鍋端了?”
我沒動,像塊釘在原地的石頭。眼睛死死盯著艙門的縫隙——那裡漏進一縷月光,細得像根銀線,剛好照在地板上一顆滾過來的子彈上。是顆9毫米手槍彈,黃銅色的彈頭在月光下泛著冷光,邊緣還沾著點鐵鏽,像隻圓睜的眼,正“咕嚕嚕”地轉著圈,轉得越來越慢,最後停在我靴尖前半寸的地方,彈頭微微朝上,像在窺伺我的動靜。
老周的話突然在腦子裡炸響——那天在淨身房,他用三根手指敲著手術台,黃眼珠盯著我胸口的傷,聲音裡帶著點陰惻:“rkb1那玩意兒,威力能炸穿半米厚的鋼板,要是在這船艙裡引爆,彆說人了,連礁石都得崩下來半塊。”
鋼板的冷、火藥的腥、子彈的轉……這些念頭纏在一起,像條毒蛇往心口鑽。要是現在引爆,雷清荷的貨毀了,花方這群人也跑不了,但我和辛集興……
“動手!”
辛集興的低吼突然炸響,像平地驚雷,在槍聲和嘶吼裡撕開道口子。他的身影比影子還快,我隻瞥見一道寒光劃過黑暗——那把彈簧刀不知何時已經出鞘,刀刃亮得像淬了毒的冰,“噗”地紮進旁邊一個嘍囉的手腕。
是持槍的右手腕。刀刃沒入半寸,血珠“唰”地湧出來,順著刀身往下淌,滴在木箱上“嗒嗒”響。那嘍囉的槍“哐當”砸在地板上,撞在彈殼上發出刺耳的脆響,他張嘴想喊,喉嚨裡剛擠出半聲慘叫,就被辛集興左手捂住了嘴。辛集興的膝蓋頂住他的腰,猛地往木箱上按,“咚”的一聲,那嘍囉的臉撞在木板上,悶哼都被堵在喉嚨裡,隻剩四肢徒勞地蹬踢,帶起的風掀動了我腳邊的子彈。
我猛地回過神,右手攥緊了消防斧。斧柄的木紋硌著掌心的汗,又滑又澀。辛集興的刀還插在那嘍囉的手腕上,他騰出的右手已經抓住了另一個衝過來的嘍囉的衣領,眼神在黑暗裡亮得像狼——
信號到了。
我手腕一翻,順勢抄起牆角的消防斧。斧柄是浸過桐油的硬木,握上去又沉又澀,木紋裡嵌著陳年的油汙,掌心的汗一浸,倒更攥得穩了。胳膊掄起時帶起風聲,斧刃的寒光在艙內火光裡劃了道弧,“哢”地劈在木箱掛鎖上——不是鈍響,是脆裂的銳,黃銅鎖芯被劈得崩開,鎖體“當啷”斷成兩截,墜在箱角晃了晃。
最上麵的木箱蓋失去束縛,“啪”地彈開半尺,露出裡麵用油紙裹著的長條形物體。油紙是厚麻紋的,被壓得皺巴巴,邊緣磨出毛邊,透著點暗沉的黃。包裹得極緊,能清晰看出棱角分明的輪廓,像摞在一起的短刀,卻比刀更沉、更冷——那股死亡的冷意順著箱口往外滲,不是金屬的涼,是淬了毒的陰,擦過皮膚時像有條冰蛇爬過,激得人後頸發緊。
“你他娘的反了!”
花方的怒吼像炸雷,震得箱板都在顫。他持槍的手猛地調轉,ak47的黑洞洞槍口“唰”地掃過來,正對著我胸口。槍口還在發燙,剛噴過火的硝煙味混著他嘴裡的酒氣湧過來,嗆得人鼻腔發酸。他的金牙在火光裡閃得猙獰,像塊凝固的血痂,眼角的肌肉擰成疙瘩:“辛集興你看清楚這雜碎……”
“你看清楚誰是雜碎!”
辛集興的聲音裹著風聲砸過來。沒等花方把話說完,他的軍靴已經帶著破空聲踹過去,“咚”地正中花方膝彎。花方“哎喲”一聲悶哼,膝彎吃痛的瞬間,身體像斷了線的木偶往前栽,持槍的手不由自主地往上抬——ak47的槍口跟著晃,“噠噠”射出的子彈擦著艙頂飛過去,“噗”地打穿鐵皮,碎渣像撒豆子似的落下來,濺在我後頸上,又燙又疼。
“走!”
辛集興的手像鐵鉗,一把攥住我胳膊往外拽。他的指節陷進我皮肉裡,力道大得像要把骨頭捏碎,我被拽得一個趔趄,踉蹌著跟上他的步子。消防斧還在手裡攥著,斧刃沾著的鐵鏽蹭在掌心,混著汗黏成一團,倒比任何東西都讓人踏實。“貨帶兩箱就行,彆貪多!”他的聲音壓得極低,呼吸粗得像風箱,目光掃過敞開的木箱時,帶著不容置疑的果決。
艙內的火光還在跳,花方跪在地上,正掙紮著要抬槍,膝蓋撞在箱角發出“哐當”響。我反手撈過最上麵兩箱貨,木箱的棱角硌得肋骨生疼,卻沒敢鬆勁——辛集興的身影已經衝到艙門口,刀光在他身側閃了閃,正劈開一個撲過來的嘍囉的手腕。
“快!”他回頭吼了一聲,火光映著他緊繃的下頜,“警察快圍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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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抱著貨箱跟上去,消防斧的斧刃在身後拖過地板,“刺啦”劃出火星。艙外的槍聲更密了,子彈“嗖嗖”地從耳邊飛,卻沒剛才那麼怕了——辛集興的背影就在前麵,硬得像塊礁石,拽著我的那隻手,比柳河埡口的暗礁更讓人定心。
艙外的戰鬥早炸成了一鍋沸騰的粥。自動步槍的“噠噠”聲裹著霰彈槍的“轟”響,像無數把重錘砸在礁石上,震得腳下的船板都在顫。子彈帶著哨音從頭頂飛,“嗖嗖”地鑽進暗礁的縫隙,濺起的碎石子“劈啪”打在臉上,又疼又麻。硝煙味混著海水的鹹腥往肺裡灌,嗆得人直咳嗽,卻連捂嘴的空當都沒有——到處是翻滾的人影,有的抱著槍往礁石後縮,有的被流彈掃中,“撲通”栽進浪裡,連呼救都被槍聲吞了。
我眼角的餘光突然瞥見礁石群第二塊凸起的岩頂——吉克阿依的身影在那裡閃了一下,快得像隻掠過浪尖的海鳥。她半跪著,狙擊槍的槍管架在礁石的凹處,槍口的消音器黑沉沉的,像截嵌在石頭裡的鐵管。微弱的火光從槍口“噗”地冒出來,極淡,快得像燭火閃了下,緊接著就聽見遠處一聲悶哼——是她打中了目標。
我的心突然軟了一下。想起她總愛背的那個軍用水壺,軍綠色的壺身被她用紅線縫了道邊,壺蓋的繩子上還拴著顆小貝殼。當年在靶場,她總說“黃導的水壺裝的水都比彆人的甜”,此刻那水壺大概正掛在某個礁石縫裡,壺身被浪花打濕,在月光下亮得像塊老玉。
“這邊!”
辛集興的吼聲拽回我的神。他突然往右側的礁石群拐,軍靴踩在覆著青苔的礁石上,“咯吱——”一聲長響,鞋底打滑的瞬間,他猛地攥住岩縫裡的野樹根,指節勒得發白才穩住身形。礁石上的牡蠣殼尖得像刀片,刮著他的褲腿“刺啦”作響,留下道道白痕。
我跟在他身後,懷裡的木箱沉得像塊鐵,棱角死死硌著肋骨,疼得我倒抽冷氣。rkb1的冷意透過油紙滲進來,不是普通的涼,是帶著金屬鏽味的陰寒,像塊剛從冰窖裡撈出來的鐵板,貼在胸口慢慢往骨頭縫裡鑽。每走一步,木箱就撞一下膝蓋,“咚咚”的,像在敲著倒計時的鐘。
“站住!”
一聲斷喝突然從身後炸響,像塊石頭砸進浪裡。緊接著,一道慘白的手電光“唰”地掃過來,晃得我眼前發黑,視網膜上印著個晃蕩的光斑。是個穿警服的年輕警察,看年紀不過二十出頭,下巴上還帶著點沒刮淨的胡茬。他手裡的手槍抖得厲害,槍口卻死死指著我們,製服的左肩滲著暗紅的血,順著胳膊肘往下滴,“啪嗒”落在礁石上,在月光下亮得像條細蛇——是被流彈擦傷的,血還沒凝住。
我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像被一隻手攥住猛地揪了下。左手的消防斧幾乎是本能地舉起來,斧刃在月光下翻出道銀亮的弧,快得像道閃電,劈向他持槍的手腕——這是臥底時練了無數次的反應,見血才能讓對方信你是真的亡命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