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晨三點的黑礁灣,連浪聲都沉得像埋在海底的鉛塊,唯有靶場這邊的風是活的——它裹著鹹腥從海麵瘋跑過來,不是軟乎乎的拂,是帶著棱角的撞,每一縷都摻著沙粒、海藻的腐味,還有彈殼氧化的鐵鏽氣,刮在臉上像無數把淬了冰的小刀,刀刃蹭著皮膚往骨頭縫裡鑽,連呼吸都帶著刺人的涼。
三盞探照燈斜斜立在靶場邊緣,光柱不是透亮的白,是蒙著層灰霧的昏黃,像三根生了鏽的鐵針,狠狠釘在沙地上。沙粒被照得無所遁形,每一粒都泛著冷硬的光,有的還嵌著陳年彈孔的焦痕,在光裡顯露出深淺不一的褐;風卷著沙粒滾過地麵,發出“沙沙”的響,像無數隻細腳的蟲,爬在緊繃的神經上。
康達就站在三十米外的射擊線後,黑色風衣被風扯得獵獵翻飛,下擺掃過沙地時,帶起一小團淺黃的沙霧。他沒動,肩背繃得像塊澆了鐵水的鋼板,左手扶著狙擊步槍的槍管,指節泛著青白,指甲縫裡還嵌著礁群的沙粒——那是昨夜在礁灣廝殺時蹭上的,此刻在燈光下泛著暗褐的痕。槍管架在金屬支架上,冷銀色的槍身映著探照燈的光,像條蟄伏的蛇,槍口對著靶心的方向,連空氣都被那股冷意壓得發沉。
“規則不變,三發移動靶。”他開口時,聲音沒被風吹散,反倒裹著股礁石摩擦的粗糲,砸在我耳膜上,“誰先脫靶,誰輸。”話頓了頓,他右手拇指在扳機護圈上慢慢摩挲,動作帶著惡意的慢,“輸的人,彆說是老周的鐵籠鑰匙,就連阿雅的屍首都——”他故意拖長尾音,舌尖蹭過牙齒,眼底映著的燈光突然縮成兩團冷火,“黑礁灣的鯊魚,最近正餓。”
我把狙擊步槍往肩窩抵得更緊些,木質槍托還留著掌心的汗溫,汗漬順著槍托的紋路往下淌,蹭過纏在上麵的深綠色防滑繩,毛邊掃過指腹時,帶著點硌手的糙。冰涼的槍管貼著臉頰,金屬的寒意透過薄薄的皮膚滲進去,瞬間澆滅了昨夜殘留的酒意——阿雅遞來的那杯威士忌,琥珀色的酒液還在喉嚨裡留著灼辣,從喉頭燒到胃裡,此刻卻被胸腔裡的火烘得一乾二淨。
那火不是烈的,是沉的,像靶場沙地下埋著的炭火,燒著對老周的牽掛,也燒著對阿雅的急。我閉了閉眼,腦子裡全是畫麵:老周蜷縮在鏽鐵籠裡的樣子,灰色囚服上暗紅的血漬該是被鐵鏈磨出來的,左胳膊垂著的弧度,一看就是斷了骨頭;還有昨夜電話裡阿雅的哭聲,軟得像被浪泡爛的棉絮,卻突然被捂住嘴,隻剩模糊的嗚咽,像根細針,此刻還在耳邊紮著。
這哪是賭局?我攥緊槍柄,指節泛出青白,連手背的青筋都跟著凸起。沙地上的彈孔密密麻麻,像無數雙盯著人的眼,康達的呼吸聲順著風飄過來,沉而穩,像在倒計時。我睜開眼,透過槍鏡鎖定遠處的移動靶支架,金屬杆上還留著上一輪射擊的彈痕,冷硬的觸感從槍身傳到掌心——這是用兩條人命鋪的戰場,我退一步,老周和阿雅就多一分死的可能。
風又漲了半分,卷著沙粒砸在槍鏡上,“劈啪”的響碎在耳邊。我調整呼吸,把康達的威脅、風的刺骨、酒的餘辣都壓進心底,隻盯著槍鏡裡那片小小的視野——那裡,即將升起的移動靶,不僅是靶子,是老周手裡攥著的半塊奶糖,是阿雅哭著說“救我”時的眼,是我刻在骨頭上的使命。
“開始。”
康達的聲音沒帶半分拖泥帶水,像塊淬了冰的礁石,砸在靶場的風裡,剛落地,原本還隻是刮臉的風突然就漲了勁——不再是細縷的鑽,是成團的撞,裹著的沙粒比剛才粗了半分,砸在槍鏡玻璃上發出“劈啪”脆響,不是零散的“沙沙”,是密集的、帶著棱角的敲,像無數隻細腳的蟲,順著槍身爬上來,鑽進緊繃的神經裡。
我眯起眼,睫毛上沾著的沙粒硌得眼尾發澀,卻不敢眨眼——透過槍鏡的圓形視野,第一個移動靶正從支架上滑出來。那不是塊規整的鐵板,邊緣被常年的子彈打得卷了邊,暗綠色的漆掉了大半,露出底下斑駁的鏽色,像礁灣裡泡了十年的廢鐵;巴掌大的靶心畫著圈紅漆,也褪成了淡粉,隻有正中心一點深褐,是被無數子彈反複擊中的痕跡。它移動得極快,每秒兩米的速度不是勻速,是帶著輕微的晃——支架軸承該是生了鏽,每滑半米就“吱呀”顫一下,在光柱裡活像隻慌不擇路的甲蟲,左晃右閃地往遠處逃。
指尖扣在扳機上,指腹蹭過金屬扳機的冷意,汗濕的皮膚黏在上麵,帶著點發澀的滯。沒敢急著加力,連呼吸都放得極緩——胸腔裡的心跳聲突然變得格外清晰,“咚咚”撞著肋骨,和沙粒砸槍的“劈啪”聲混在一塊兒,倒像在倒計時。
就在這時,鄧班的聲音突然從記憶裡鑽出來——不是模糊的響,是帶著新兵連太陽味的實:那年台風天,靶場的沙被雨泡得發黏,他蹲在我身邊,糙得像砂紙的掌心覆在我發顫的手背上,指節敲了敲我抵著槍托的肩窩,“風這東西,急著跟它較勁,子彈就偏了。你看它的方向,等它喘口氣的間隙,槍跟人擰成一股勁,才能中。”當時他指著遠處被風吹得歪倒的靶紙,風裹著雨砸在他迷彩服上,卻沒讓他的手晃半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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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盯著槍鏡裡靶心的虛影——風把靶身吹得往左側偏了半寸,槍鏡裡的紅圈跟著晃,像在追一隻不安分的魚。我放緩呼吸,數著沙粒落在槍管上的頻率:剛才是每秒三下的密,此刻突然慢了半拍,變成兩下——風歇了!
就是現在!
指尖猛地加力,扳機的行程短而脆,“哢嗒”一聲輕響剛落,“砰!”
槍聲不是炸開的銳,是悶沉的、帶著後坐力的重,像拳頭狠狠撞在礁岩上,震得肩窩發麻。子彈飛出去的瞬間,我看見風在它尾後扯出一道淺白的氣痕——不是筆直的,是擦著風的邊緣,像條靈活的魚,躲開了橫衝的氣流,精準地撞在鐵板靶心。
“當!”
脆響比槍聲晚了半秒,鐵板被打得往外側翻了個角,暗綠的漆皮崩飛了好幾片,在光柱裡像撒了把碎綠紙;靶心處瞬間濺起一團沙霧,不是散得快的煙,是黃蒙蒙的、帶著顆粒感的團,懸在光裡兩秒,才被卷回來的風扯成細縷,飄向黑礁灣的方向。
我還沒來得及鬆口氣,右手剛要調整槍架,“砰!”
康達的槍聲突然炸響,比我的更急、更狠,沒給風留半分間隙。我餘光掃過去——他根本沒等風歇,肩窩抵著槍托的姿勢沒動,左手扶著槍管的指節繃得發白,連睫毛都沒顫一下,就硬頂著浪似的風扣了扳機。子彈飛得比我剛才的還快,幾乎是槍聲落地的同時,第二塊剛滑出來的鐵板就“當啷”一聲響,靶心處多了個圓圓的彈孔——邊緣沒卷邊,沒崩漆,是剛剛好穿透的圓,像隻冰冷的眼,透過光柱,直直盯著我。
風又漲了勁,卷著康達槍膛裡散出的硝煙味飄過來,嗆得我鼻腔發疼。我攥緊槍柄,指節泛出青白,才發現掌心的汗已經把防滑繩浸得發潮——他不是在賭,是真的吃透了黑礁灣的風,哪怕頂著勁,也能讓子彈咬準靶心。
“不錯嘛,袈沙先生。”
康達的笑聲順著黑礁灣的風飄過來,不是爽朗的笑,是裹著沙粒的輕佻,像貓玩老鼠時爪子蹭過獵物的毛。風把他的風衣下擺吹得更烈,露出腰側彆著的匕首柄——那刀柄纏著黑布,布角還沾著點暗紅,該是昨夜在礁群裡沾的血。他彎腰調整槍架,金屬支架與沙地碰撞發出“哢嗒”響,目光卻沒離開我握槍的手,眼底的冷光像淬了毒的針,掃過我指節上的汗痕:“可你彆忘了,阿雅還在等著。”
他故意頓了頓,舌尖舔了舔下唇,聲音壓得更低,卻字字像冰錐往心口紮:“我見過她怕黑的樣子——上次把她關在地下室,她攥著衣角蹲在角落,哭到抽氣。你要是輸了,黑礁灣的浪可比地下室冷多了,說不定還能替她‘暖’身子呢。”
“暖”字咬得極輕,卻帶著股噬人的狠。我心口猛地一沉,像吞了塊剛從浪裡撈上來的冰,冷得發緊。阿雅的聲音突然在耳邊炸開——不是模糊的哭腔,是昨夜電話裡那帶著鼻音的顫:“袈沙哥……他們把我綁在海邊,浪打過來好冷……”還有上次在碼頭,她幫我傳消息時,攥著紙條的手微微發抖,說“我弟最怕黑,我也怕”的軟聲,此刻全纏在一塊兒,像根濕麻繩,勒得我呼吸發澀。
指尖的汗瞬間滲進扳機護圈,金屬的冷意混著汗的黏,讓槍身都跟著晃了晃。我趕緊穩住槍架,指腹死死扣住槍柄——防滑繩的毛邊已經被汗浸得發潮,蹭過掌心時,硌得人清醒。
就在這時,“吱呀——”一聲急響劃破空氣。
第三個移動靶從支架上滑了出來,比前兩個更快,漆皮剝落得更厲害,暗綠色的底子上露著大片鏽色,像塊快散架的廢鐵。它以每秒三米的速度橫向飛掠,支架軸承磨得發響,“吱呀”聲比前兩次急了一倍,像要隨時崩斷;在探照燈的昏黃光柱裡,靶身劃出一道模糊的殘影,靶心那點淡粉的紅,晃得人眼暈。
我還沒來得及鎖定靶心,眼角的餘光就瞥見康達的動作——他抬槍的速度快得像閃電,左手扶著槍管的指節繃得發白,右手食指已經扣在了扳機上,槍管的冷光斜斜掃過我的膝蓋,連他指腹蹭過扳機護圈的弧度,都透著“要搶先”的狠勁。風又變了,這次是斜著卷過來的,裹著更粗的沙粒打在側臉,鑽進衣領裡,冷得刺骨——這是黑礁灣特有的旋風,帶著股旋轉的勁,能把子彈吹偏半寸,上次在礁群打白鳥,我就吃過這風的虧。
“慌什麼?”
鄧班的聲音突然從記憶裡鑽出來,帶著新兵連台風天的雨意。那年台風過境,靶場的沙被雨泡得發黏,我攥著步槍的手發顫,子彈偏得能打歪靶紙。鄧班蹲在我身邊,他的迷彩服濕透了,貼在背上能看見肩胛骨的輪廓,糙得像砂紙的掌心覆在我手背上,指節輕輕敲了敲槍托:“槍跟人要通,你懂它的脾氣,它才懂你的準頭。風再橫,也有節奏,你跟著它喘,它就不擋你了。”
他說這話時,雨砸在他的鋼盔上“砰砰”響,可他的手穩得像焊在槍上,指腹順著槍管的紋路摸了摸:“你慌,槍就慌;你穩,子彈就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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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深吸一口氣,鼻腔裡瞬間灌滿了三種氣味——康達槍膛裡散出的硝煙味、黑礁灣的鹹腥、還有手裡槍油的冷香。我慢慢調整呼吸,讓心跳的節奏跟上風的頻率:風裹著沙粒打在臉上時,我呼氣;風稍緩的間隙,我吸氣。指腹蹭過扳機的冷意,槍托抵在肩窩的力道剛好,既不壓得疼,也不會晃——就像鄧班當年教我的那樣,讓槍成了手臂的延伸。
槍鏡裡的靶心還在晃,可我突然看清了——不是靶穩了,是我的眼、我的手、我的呼吸,還有手裡的槍,終於跟上了風的節奏,跟上了靶的速度,像三股繩擰成了一股勁。
指尖慢慢加力,扳機的冷意透過汗濕的皮膚傳進來,那力道,輕一分會慢,重一分會偏。
“砰!”
槍聲悶沉得像撞在礁岩上,子彈飛出去的瞬間,我看見風在它身後扯出一道淺白的氣痕——不是筆直的,是順著旋風的弧度,像條靈活的魚,躲開了橫衝的氣流。幾乎是同時,康達的槍也響了,“砰”的一聲炸響,比我的更急,更狠。
兩顆子彈在昏黃的光柱裡幾乎連成一道線,氣痕交疊的瞬間,沙地上同時濺起兩團沙霧——我的那團沙霧正對著靶心,黃蒙蒙的,裹著碎漆皮;而康達的那團,偏了,沙粒濺得更散,還帶著點擦過靶邊的鏽屑。
“當啷——”
鐵板重重砸在沙地上,彈了兩下,才滾到一旁,靶心處多了個圓圓的彈孔,邊緣齊整得像用圓規畫的。康達的手僵在扳機上,指節泛著青白,連指腹都在微微發抖——他剛才扣扳機時太急,沒跟上旋風的勁,子彈擦著靶邊飛了出去。
風卷著沙粒打在他臉上,他卻沒動,隻是死死盯著我手裡的槍,臉色慢慢沉成青灰色。探照燈的光落在他眼底,剛才那股狠勁像被戳破的浪,瞬間泄了大半,隻剩下難以置信的僵。他喉結狠狠滾了滾,像是咬著牙,才從牙縫裡擠出三個字:“你贏了。”
沙粒還在“沙沙”地打在槍身上,黑礁灣的風依舊裹著鹹腥,可我握著槍的手終於不抖了——掌心的汗還在,肩窩的麻意還在,可那股懸在嗓子眼的慌,終於落了地。我看著康達僵在原地的背影,又瞥了眼遠處靶場邊緣的鐵門——老周還在裡麵等著,阿雅的安危還沒定,這場贏,隻是開始,不是結束。
沒等康達的話音在風裡散透,我已經把狙擊步槍從肩窩移開,槍口平舉,穩穩對準他的胸口。動作沒帶半分猶豫——槍托抵著掌心的位置還留著後坐力的麻,槍管反射的探照燈光冷森森地掃過,剛好落在他黑風衣第三顆銅紐扣上。那紐扣沾著礁沙,邊緣磨得發亮,被光一照,連上麵一道淺痕都看得分明,而我的槍口,就貼著那道痕的方向,沒偏半寸。
康達的瞳孔瞬間縮成了針尖大,剛才還帶著狠勁的眼神,像被戳破的氣球,瞬間泄了氣。他下意識往後退了半步,軍靴踩在沙地上,帶起一小團沙霧,卻沒敢再動——指尖的汗順著槍柄往下淌,我能清晰看見他喉結狠狠滾了一下,像有塊硬東西卡在喉嚨裡,連說話的聲音都變了調:“彆……彆殺我。”
他的聲線軟得離譜,沒了剛才挑釁時的粗糲,倒像條被浪拍在礁灘上的魚,尾巴還在輕輕顫,卻沒了掙紮的力氣,連尾音都裹著顫:“我帶你去見老周……鐵籠的鑰匙在我口袋裡,我現在就給你拿。”說著,他慢慢抬起右手,掌心朝上,像在示好,手指卻在不自覺地攥著風衣下擺,布料被捏出幾道深褶。
我沒鬆扳機,隻是用眼神示意他帶路。康達咽了口口水,轉身時肩膀明顯縮了些,再也沒了剛才站在射擊線後的挺拔。他的軍靴踩在沙地上,每一步都帶著滯澀,像是腳下埋著碎礁——沙粒裡混著細小的礁片,硌得他腳步發沉,偶爾踢到半埋在沙裡的彈殼,發出“叮”的輕響,在寂靜的靶場裡格外刺耳。
靶場西側的陰影比彆處更濃,探照燈的光掃不到這裡,隻有月光漏下幾縷,在沙地上織出淡白的痕。走了約莫二十步,康達停在一塊不起眼的沙地前,彎腰撥開半埋的礁石——底下藏著個半地下的入口,鐵門鏽得發綠,綠鏽塊順著門框往下掉,落在沙地上碎成粉末。他伸手去推,鐵門“吱呀——”一聲長響,像是生了鏽的合頁在拚命掙紮,聲音拖得又尖又澀,裹著股潮濕的黴味撲麵而來。
那味不是普通的黴,是陳年木頭泡在海水裡的腐味,混著淡淡的血味——不是新鮮的腥,是乾了又滲、滲了又乾的暗褐味,還帶著點鐵鏽的澀,直往鼻腔裡鑽,嗆得人忍不住皺眉。我舉著槍跟在康達身後往下走,台階是鑿在礁岩上的,濕滑得很,每走一步都要扶著牆,指尖能摸到牆上黏膩的苔,涼得刺骨。
地下室裡沒燈,隻有頂上一個小窗透進點月光,昏暗暗的,能看見灰塵在光裡飄。剛走到底,就看見中央立著個鐵籠——焊死的鋼筋上鏽跡斑斑,有的地方鏽塊已經剝落,露出裡麵發黑的鐵色,焊接口的地方積著厚厚的灰,像結了層痂。鐵籠的門用粗鐵鏈鎖著,鐵鏈上的鎖頭鏽得快打不開,鎖孔裡還塞著沙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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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周就蜷縮在鐵籠最裡麵的角落,膝蓋抵著胸口,像隻被凍僵的鳥。他穿的灰色囚服磨得發亮,袖口和褲腳都破了,露出裡麵的皮膚,沾著沙和血;左胳膊不自然地垂在身側,幾乎貼在腿上,能看見袖子上暗紅的血漬順著布料往下淌,在褲腳結成了硬痂——那角度,一看就是骨頭斷了,連動都不敢動。
他的頭發亂得像枯草,一縷縷粘在臉上,上麵還沾著沙粒,額前的碎發遮住了眼睛,隻能看見他粗重的呼吸,每吸一口,胸口都微微發顫,像帶著疼。臉上還留著幾道未乾的血痕,從眉骨斜斜劃到下頜,血珠還在慢慢滲,順著下巴滴在囚服上,暈開小小的暗褐點。
我剛要開口,老周像是察覺到了什麼,慢慢抬起頭。他先是愣了一下,渾濁的眼睛裡沒半點光,可當看清是我時,那點渾濁突然被衝散了——他的眼睛慢慢睜大,眼尾的皺紋裡積著的沙粒被擠掉,瞳孔裡映出我的影子,像黑礁灣裡被浪打了整夜,卻始終沒滅的航標燈,突然亮了起來。
他想抬手,剛動了一下左胳膊,就疼得倒抽一口冷氣,眉頭狠狠皺成一團,可右手還是撐著鐵籠的鋼筋,慢慢往我這邊挪。嘴唇動了動,聲音沙啞得像被砂紙磨過,卻帶著股撐了很久的勁:“袈沙……你來了。”
“袈沙……”
老周的聲音從喉嚨裡擠出來,每一個字都像磨過砂紙的鏽鐵,帶著乾裂的澀,尾音還纏著沒散的疼。他沒敢用左胳膊發力,全靠右手撐著鐵籠裡鏽得發黑的鋼筋——指節因為用力泛出青白,指甲縫裡嵌著的沙粒被擠得更深,每往我這邊挪一寸,囚服的布料蹭到胳膊上的傷口,都讓他嘴角狠狠抽一下,倒抽的冷氣裹著地下室的黴味,飄到我鼻尖。
他慢慢抬起右手,掌心蜷得緊緊的,像護著件怕碎的珍寶。指尖顫巍巍地展開時,我才看清——半塊大白兔奶糖躺在他掌心,藍白相間的糖紙被血漬泡得發皺,邊角卷成了小小的喇叭狀,有的地方還粘著乾涸的血痂,卻被攥得平平整整,連糖紙褶皺裡的細沙都被捋得乾乾淨淨。糖塊本身有點軟,該是被他揣在懷裡捂的,透過薄紙能摸到微微的弧度。
“我……我沒鬆口。”他的聲音更啞了,眼神卻亮得很,像怕我不信,又補了句,“他們用烙鐵燙我胳膊,問你是不是臥底,我沒說……一個字都沒說。”他抬了抬下巴,左胳膊雖然不敢動,卻還是往我這邊湊了湊,把奶糖往我手裡遞,指尖蹭過我的掌心時,帶著股冰涼的汗,“甜的……壓驚。”
鼻腔裡突然湧上一股熱意,酸得我趕緊彆開眼——不是風嗆的,是那半塊糖戳中了心口最軟的地方。我伸手去接,糖紙邊緣的硬茬蹭過指腹,紮得人有點疼,可那點疼裡裹著暖。我認得這奶糖,去年在黑礁灣碼頭,老周蹲在修船的木箱上,手裡攥著扳手還沒放下,就從貼身的口袋裡掏出過一整顆,糖紙也是這樣的藍白紋,他笑著說“我閨女在曼穀讀高中,每次寄零食都塞這個,說甜的能壓驚,我給你留了顆”。後來跟著雷清荷去金三角運軍火,他被搜身時連貼身戴了五年的桃木牌都差點被搶走,卻把這奶糖藏在囚服內側縫的破口袋裡,從槍林彈雨到鐵籠囚禁,愣是沒丟過。
我沒說話,轉身去解鐵籠的鐵鏈。鎖頭鏽得厲害,鑰匙插進去時“哢啦”響,轉了半圈還卡住,我咬著牙往下壓,指腹蹭過鎖孔裡的沙粒,終於聽見“哢嗒”一聲脆響。鐵籠門往外晃了晃,帶著股鐵鏽味的風撲麵而來。我伸手去扶老周,指尖剛碰到他的右胳膊,他突然“嘶”地倒抽一口冷氣,身子往側歪了歪,額頭上瞬間冒了層冷汗——是我沒注意,他的右胳膊也青了一大塊,囚服下能摸到腫起來的硬塊。
“走,我帶你出去。”我趕緊調整姿勢,讓他的胳膊架在我肩上,掌心托住他的腰。剛幫他直起身子,他的腿突然一軟,整個人的重量都壓了過來,我才低頭看見他的腳踝——半截生鏽的鐵鏈還纏在上麵,鏈環磨破的皮膚翻著紅肉,傷口裡嵌著三四粒淺褐的礁沙,血已經乾成了暗褐的痂,卻還在往灰撲撲的囚褲上滲新的紅,褲腳早就被血和沙泡得發硬。
“慢點……”老周喘著氣,左手緊緊攥著我的袖口,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不著急……”
康達就站在地下室門口的陰影裡,黑風衣的下擺還沾著靶場的沙粒,被風一吹,掃過台階上的苔痕。他的臉色青得像黑礁灣裡泡了很久的藻,雙手攥得死緊,指腹都嵌進了掌心,卻沒敢往前挪一步。他的目光死死盯著我手裡沒放下的狙擊步槍,槍管的冷光掃過他的鞋麵時,他喉結上下滾了兩下,聲音沒了之前的狠勁,帶著點虛浮的警告:“雷先生……不會放過你的。”他說這話時,眼神飄了飄,沒敢看我的眼睛,倒像在給自己找台階。
我沒搭話,隻是把老周的胳膊架得更穩些,慢慢往台階上走。每走一步,老周的腳踝就會顫一下,我能感覺到他在忍著疼,卻沒哼一聲,隻是攥著我袖口的手更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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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地下室時,風還在刮,卻比剛才軟了點,裹著黑礁灣的鹹腥往衣領裡鑽。探照燈的光柱已經暗了,昏黃的光在沙地上拖得長長的,那些密密麻麻的彈孔在夜色裡像無數個小黑洞,可此刻看過去,卻沒那麼嚇人了——鞋尖踢到半埋在沙裡的彈殼,“叮”的一聲輕響,在靜夜裡格外清晰。我低頭看了眼老周,他的頭發被風吹得貼在臉上,卻努力睜著眼,看著遠處黑礁灣的方向,眼神裡沒了之前的絕望,多了點踏實的亮。
至少,我把他從那鏽鐵籠裡拉出來了。至少,這漫漫長夜裡,我們不再是孤身一人。
回到房間時,天已經蒙著層薄亮——不是刺眼的晨光,是黑礁灣特有的、裹著鹹霧的灰亮,從走廊儘頭的窗縫鑽進來,和壁燈的悶光纏在一塊兒,把空氣濾得發稠。壁燈的玻璃罩上積著層薄灰,昏黃的光透過灰層灑出來,落在兩側掛著的油畫上,把畫裡的“血浪”照得格外沉:褐紅的顏料堆得厚,邊緣乾涸的油彩渣像凝住的血痂,在半明半暗裡泛著暗褐的光,連浪尖上那點白色的泡沫,都像濺上去的碎骨,透著冷意。
我扶著老周往床邊走,他的體重大半壓在我肩上,每走一步,腳踝的傷口就蹭一下褲腿,能聽見布料摩擦結痂的輕響。把他輕輕放在床上時,他疼得悶哼了一聲,左胳膊下意識往懷裡縮,我才發現他的囚服袖子已經被血浸硬,貼在斷骨的位置,像層冰冷的殼。“你先歇著,我去拿醫藥箱。”我幫他拉了拉被子,指尖碰到他的手,涼得像剛從浪裡撈出來。
剛直起身,身後就傳來“吱呀”一聲輕響——不是門軸生鏽的澀,是刻意放輕的軟,像片梧桐葉落在地上。我回頭時,門已經開了道縫,阿雅站在縫裡,晨光剛好落在她肩上,把她淺粉色的連衣裙照得泛著柔亮。
那裙子不是緊身的,是鬆鬆的a字擺,裙擺垂到膝蓋,走動時會晃出細碎的褶皺,像是怕勒到什麼;領口彆著朵小小的白梔子,花瓣有點蔫,該是彆了很久,卻還透著點淡香。她的頭發沒紮,披在肩上,發尾還帶著點濕意,像是剛洗過,幾縷碎發貼在臉頰,被眼淚浸得有點卷;眼睛腫得像剛哭過的兔子,眼尾泛紅,睫毛上還掛著沒乾的淚珠,一眨就順著臉頰往下滑,滴在連衣裙的領口,暈開一小片淺粉的痕。
她手裡端著個高腳玻璃杯,杯壁上凝著層薄露,琥珀色的威士忌在裡麵晃著,隨著她的腳步輕輕撞著杯壁,發出“叮咚”的細響。“袈沙哥,你沒事吧?”她的聲音軟得像被浪泡透的棉絮,尾音還帶著點沒散的哭腔,從門口慢慢走近時,身上的梔子花香混著威士忌的辛辣,一點點鑽進鼻腔,“我在房間聽著靶場的槍聲,擔心了一晚上,沒敢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