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晨四點的磨憨口岸,濃霧像被暴雨泡透的棉絮,密不透風地裹住整個邊境線。我把臉貼在冷藏車副駕的玻璃上,指尖剛觸到冰涼就縮了回來——玻璃上凝著一層薄霜,外麵的世界隻剩模糊的黑影,連十米外的界碑都隱成了一團灰。座椅皮革被前幾任司機磨出了油亮的包漿,後腰抵著的舊褶皺硌得生疼,混著製冷係統“嗡嗡”的低頻震動,讓每根骨頭縫都浸著寒氣。
指尖下意識地往褲兜深處鑽,摸到那枚桃木牌時才稍稍定了神。荷花瓣的紋路被我摩挲得發亮,邊緣未磨平的毛刺卻仍在紮指腹——這是老周在黑礁灣魚排上塞給我的,當時他的手比海水還涼,壓著我的手腕說“這玩意兒擋災,比槍靠譜”。現在那毛刺紮得生疼,像在往我腦子裡鑽:“臥底的路一步錯,就是橡膠林裡的爛骨頭。”
眼角的餘光不敢離開車內後視鏡,鏡中那輛黑色越野車像附骨之疽,引擎聲壓得極低,卻始終咬在我們車後三米處。駕駛座上的瘦猴叼著煙,煙灰積了半寸都沒彈,全落在灰夾克的衣襟上,燒成星星點點的黑窟窿。他搭在方向盤上的右手更紮眼——食指無意識地敲著塑料殼,指甲縫裡還嵌著去年電暈王司機時的血痂。我甚至能清晰看見他腰間鼓出的弧度——那根黑色電擊棍的塑料殼上,褐色汙漬早凝成了硬痂,是王司機被拖進橡膠林前,嘴角淌的血蹭上去的。
突然,瘦猴的煙燒到了指尖,他猛地一彈煙灰,視線卻像餓狼盯獵物似的,透過後視鏡死死鎖在我身上。我趕緊收回目光,假裝揉了揉眼睛,指腹卻蹭到了鬢角的冷汗——這雙眼睛,去年就是這樣盯著王司機的車尾燈,直到把人堵進橡膠林深處,再沒出來過。
“車鬥的山竹堆得夠厚嗎?彆讓邊防的狗聞出味兒來!”辛集興的聲音突然撞破車廂裡的寂靜,刻意拔高了半分,尾音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僵硬——他在模仿雷清荷手下那種粗糲的腔調,好讓無線電那頭的瘦猴聽著“順耳”。我斜睨了他一眼,看見他握著方向盤的指節已經泛成青白色,指腹深深嵌進塑料防滑紋裡,連手背的青筋都繃得像拉滿的弓弦,順著小臂蜿蜒成鼓脹的線條。
他的眼角像受驚的鳥雀般飛快掃過後視鏡,鏡片裡瘦猴的臉還貼在越野車的方向盤上,煙灰正簌簌落在衣襟上。那一眼快得像閃電,沒等瘦猴察覺,他的目光已經猛砸回前方的路——柏油路麵被霧氣浸得發黑,偶爾閃過的路牌都蒙著層濕冷的灰。
儀表盤下方的車載無線電正發出“滋滋”的電流雜音,辛集興刻意把音量調大了些,剛好蓋過我們真正的對話。冷藏車的製冷係統在腳下“嗡嗡”低震,出風口飄出的白氣裹著刺骨的冷,撲在擋風玻璃內側,瞬間凝出一層細密的霜花,像撒了把碎鹽——這層霜成了天然的屏障,哪怕瘦猴用望遠鏡盯,也看不清我們在車裡的小動作。
突然,辛集興的拇指在方向盤中央的品牌ogo上輕輕敲了三下。第一下輕,第二下稍重,第三下又收了力,指節與塑料的碰撞聲細得像蚊子振翅,混在引擎的轟鳴裡幾乎聽不見:“眼線有沒有起疑?他剛才看後視鏡的頻率比平時密。”
我喉結動了動,壓下胸腔裡亂撞的心跳,緩緩抬起右手。指尖先蹭過鬢角,假裝拂去不存在的碎發,隨即自然地落在鼻梁上,指腹貼著皮膚輕輕摩挲了兩下——動作慢而穩,沒有一絲多餘的晃動。指尖的汗濕蹭過微涼的皮膚,帶來一陣細微的癢,我卻不敢分心:這個動作我們在宿舍的鏡子前練了不下二十次,辛集興拿著手機錄像反複糾正,“摸得太急像心虛”“太慢又顯得刻意”,直到每個弧度都精準得像刻進骨子裡的程序。
“暫時安全。”我用氣音回應,聲音輕得隻有他能聽見。目光落在擋風玻璃的霜花上,想起昨天練這個動作時,辛集興突然說:“要是出錯了,咱倆就等著喂橡膠林裡的野狗。”此刻那霜花的紋路像一張細密的網,纏得人呼吸都得掐著分寸——臥底的日子裡,一句話、一個眼神、甚至一個指尖的顫抖,都可能成為送命的證據。
昨天在雷朵集團總部那間彌漫著雪茄與檀木混合氣味的辦公室裡,我和辛集興站在酸枝木辦公桌前,桌麵被常年摩挲得泛著琥珀色的包漿,連木紋裡都嵌著揮之不去的煙草漬。雷清荷陷在真皮老板椅裡,左手拇指上的翡翠扳指綠得發沉,指節抵著桌麵輕輕敲擊,“篤、篤、篤”的節奏像秒表在倒計時。“你們倆是新人,邊境的關卡比你們想象的刁,”他開口時嘴角扯出笑,眼角的皺紋堆成褶,活像尊慈眉善目的彌勒佛,可那雙三角眼掃過我們時,卻像淬了毒的冰錐,連辛集興耳後的汗毛都繃直了,“讓瘦猴跟著,他熟路,免得你們栽在上頭。”
站在牆角的瘦猴立刻往前挪了半步,故意挺了挺含著的腰,右手往後一扯夾克下擺——那動作刻意得像演出來的,剛好露出腰間彆著的黑色電擊棍:塑料外殼磨出了白痕,金屬觸點閃著冷光,尾端還掛著個磨損的皮套。我盯著那根棍子,喉結不自覺地滾了滾——老周前晚在黑礁灣的漁排上,用打火機的火苗照著我的臉說:“去年有個司機私吞五十美金,瘦猴在倉庫後巷用電擊棍頂他太陽穴,滋滋響了三秒,人就口吐白沫癱了,拖進橡膠林時,鞋跟在泥地上劃出半米長的血印,第二天隻找到一隻掉在樹樁上的解放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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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貨車正緩緩駛過邊境界碑,界碑是青灰色的麻石,表麵被雨水浸得發烏,“中國”兩個字是早年用紅漆刷的,筆畫邊緣已經斑駁,有些地方甚至起皮卷邊,旁邊的老撾文字歪歪扭扭,像是用樹枝胡亂劃上去的。界碑底座纏著幾圈生鏽的鐵絲,掛著半片被風吹爛的警示旗,腳下的泥地裡印著深淺不一的輪胎印,混著牲畜的蹄子印,亂糟糟地向兩國境內延伸。
車窗外的風景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化:路兩旁的橡膠林漸漸稀疏,碗口粗的樹乾上還留著割膠的斜口,乳白色的膠汁早已凝固成褐黃色的痂,空氣裡那股青澀的橡膠味慢慢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甜膩中帶著腥氣的味道——成片的罌粟田鋪展開來,粉白色的花瓣薄得像紙,清晨的露水沉甸甸地掛在花瓣邊緣,風一吹,露珠順著花瓣的弧度滾落,砸在下麵的綠葉上,像從新鮮傷口裡淌出的血珠,墜在草葉上顫了顫,又滲進黑褐色的泥土裡。
突然,辛集興的右腳輕輕壓下刹車,冷藏車的製動係統發出“嘶”的一聲輕響,輪胎在潮濕的柏油路上蹭出半米長的淡黑色痕跡,車速緩緩降了下來。他左手扶著方向盤,右手指向路邊一間低矮的修車鋪——石棉瓦搭的屋頂歪歪斜斜,牆麵上用紅漆寫著“補胎換胎”,字跡被雨水衝得模糊,門口蹲著個穿橡膠圍裙的老撾師傅,手裡正把玩著一把生鏽的扳手。“輪胎好像紮了東西,氣漏得挺快,”辛集興對著車載無線電說,聲音裡刻意摻了點慌張,“得停下來補補,不然走不了遠路。”
話音剛落,後視鏡裡瘦猴的臉“唰”地沉了下來,像被潑了盆冷水。他猛地拍了下方向盤,越野車的喇叭發出“嘀——”的長鳴,刺耳的聲音透過無線電傳過來,還混著電流的“滋滋”聲。“磨磨蹭蹭的乾什麼!”他的聲音沙啞得像砂紙磨過木頭,尾音裡裹著戾氣,“雷先生半小時前還打電話催,耽誤了交貨,我看你們倆是想試試橡膠林裡的野狗餓不餓!”
我推開車門時帶起一陣冷風,幾乎是跳著落地,鞋底碾過路邊的濕泥,“啪”地狠狠踹在左後輪胎側麵——褐色泥漿濺在卡其色褲腿上,暈出巴掌大的印子。這是我和辛集興練了無數次的暗號:借補胎絆住瘦猴,他趁機查貨箱編號。
辛集興餘光一掃便心領神會,跟著下車掀開帆布篷布。清甜的山竹果香裹著水汽撲過來,卻壓不住底下軍火箱的冷硬金屬味——那是機油和鐵鏽混在一起的腥氣,鑽進鼻腔就發沉。瘦猴也下了車,煙蒂叼在嘴角,煙灰快燒到嘴唇,他眯著眼掃過輪胎、篷布,最後把視線釘在辛集興手裡的扳手,聲音發悶:“彆耍花樣,我盯著呢。”
辛集興突然“哎呀”一聲,手裡的扳手“當啷”砸在水泥地上,彎腰去撿時,右肘“沒站穩”似的撞在瘦猴小腹——力道掐得剛好,既疼又不至於露餡。瘦猴“唔”地悶哼一聲,身子一弓,手捂著肚子直抽氣,煙蒂“啪”地掉在地上,火星子濺起來又滅了。
我立刻背對著他蹲下身,假裝檢查輪胎紋路,指尖從鞋底夾層摸出半截粉筆——筆身被汗水浸得發潮,在貨車後擋板的金屬麵上飛快劃了個銳角三角,粉筆末簌簌掉在鞋縫裡,摩擦聲輕得像蟲爬。這是老周定的暗號:三角代表“貨已確認,有眼線”,圓圈是安全,叉則是危險。
等瘦猴直起身,辛集興已經撿起扳手,嬉皮笑臉地拍他後背:“對不住對不住,手滑了,沒撞疼吧?”瘦猴猛地甩開他的手,啐了一口,唾沫星子濺在地上:“少廢話,趕緊補!耽誤了雷先生的貨,有你倆好果子吃!”
蹲在輪胎旁的老撾師傅慢悠悠直起身,黝黑的臉皺成一團,手上的老繭比輪胎紋路還深,指甲縫裡嵌著洗不掉的黑油泥。辛集興湊過去,用半生不熟的泰語混著手勢搭話:“師傅,這附近……有山竹賣嗎?我們老板愛吃這個。”師傅咧嘴一笑,露出黑黃的牙,抬手指了指不遠處掛著“山竹5000基普”木牌的小攤,尾音拖得老長:“那邊,便宜,甜!”
我斜靠在冷藏車冰冷的金屬車身上,指尖夾著瘦猴給的煙——煙紙泛黃發脆,煙絲鬆散得能看見縫隙,點火時“滋啦”一聲竄出細小的火星,劣質尼古丁的辛辣味直衝喉嚨,嗆得我忍不住皺緊眉頭,指節卻把煙攥得更緊。煙灰簌簌落在沾滿泥點的褲腿上,我故意晃了晃手腕,讓煙灰散在地麵的水窪裡,隨即抬起右腳,鞋尖碾著煙蒂往貨車後擋板蹭去——煙蒂的火星在三角暗號上“嗤”地熄滅,黑色焦痕剛好蓋住粉筆印,動作自然得像隻是隨手處理垃圾。
眼角的餘光越過搖曳的罌粟花叢,瞥見田埂儘頭的土路上,一輛沾滿泥點的黑色摩托車一閃而過。老周戴著的全黑頭盔在殘存的霧氣裡泛著冷光,車把上掛著的帆布包邊角磨得發白——那是我們約定的接頭裝備。他似乎察覺到我的視線,車身微微一傾,朝著橡膠林的方向調轉車頭,很快就隱進了層層疊疊的闊葉樹影裡,隻留下一道淺淺的車轍印在濕泥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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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磨磨蹭蹭的!都快半小時了!”瘦猴的吼聲突然炸響,他把剛抽完的煙蒂狠狠砸在水泥地上,穿著軍靴的腳反複碾踩,煙蒂被壓成一灘黑泥,在地麵留下深褐色的印子。他的眉頭擰成死結,手已經摸向了腰間的無線電,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再耽誤下去,我直接給雷先生打電話,到時候你們倆就算有十條命,也不夠填橡膠林的坑!”
辛集興立刻從牛仔褲後兜摸出幾張美金——嶄新的鈔票邊緣帶著印刷的毛刺,他指尖沾了點唾沫,飛快抽出兩張塞到老撾師傅手裡。師傅的手指粗糙得像老樹皮,指甲縫裡嵌著洗不掉的油汙,接過錢時下意識地往衣襟上蹭了蹭,隨即用拇指和食指撚著鈔票邊角,對著陽光照了照水印,渾濁的眼睛瞬間亮得像淬了光,咧開的嘴裡露出黑黃的牙:“馬上好!馬上好!”話音剛落,他手裡的扳手突然加快了節奏,“哢哢哢”的擰螺絲聲從慢悠悠的拖遝,變成了密集的急促響,金屬碰撞聲在空曠的路邊格外刺耳。
重新上路時,太陽已經爬過罌粟田上空的雲層,金色的光縷穿透殘存的薄霧,在地麵投下細碎的光斑。路麵的濕痕漸漸變乾,隻留下深色的印記,空氣裡的罌粟甜腥氣淡了些,混著車輪卷起的塵土味,從半開的車窗縫鑽進來,嗆得人鼻腔發澀。辛集興伸手調開車載電台,嘈雜的老撾語歌曲湧出來,伴隨著“滋滋”的電流雜音,剛好蓋過車廂裡的私語。他側過臉,嘴唇幾乎沒動,氣息壓得極低,隻有我能聽見:“貨箱編號a37,跟老周給的清單對得上,裡麵是ak47的槍機零件,用三層防水帆布裹著,外麵還墊了山竹的枝葉遮味。”
我微微頷首,幅度小得幾乎看不見,同時假裝抬手看時間——手機殼是辛集興去年在唐人街舊貨市場淘的,黑色塑膠殼邊緣摔出了三道明顯的裂痕,背麵貼著張泛黃的拍立得照片:照片裡我和他蹲在阿婆的芒果樹下,手裡各舉著半個青芒果,阿婆的白發在風裡飄著,背景裡的“阿婆糯米飯”木牌依稀可見。屏幕亮起時,老周剛發的消息跳出來,隻有六個字:“紅棉樹茶館見”,字體小得像螞蟻,我飛快掃了一眼就按滅屏幕,把手機塞回牛仔褲口袋。
抬眼望向窗外,路兩旁的橡膠林徹底消失,換成了低矮的土坯房。牆皮剝落的房簷下,歪歪扭扭掛著中文招牌:“重慶小麵”的木牌缺了右上角,“重”字隻剩半邊,油漆剝落得露出裡麵的木紋;“四川火鍋”的藍布簾被風吹得鼓起來,邊角沾著深褐色的油汙,像凝固的醬油漬;還有個賣檳榔的小攤,木桌上擺著玻璃罐,裡麵的檳榔泡在紅色的鹵水裡,攤主用半生不熟的中文吆喝著:“檳榔!提神!五塊!”——金三角的唐人街,終於到了。
踏入金三角唐人街的瞬間,一股混雜著酸腐與燥熱的氣息就裹住了口鼻——不是正經城鎮的煙火氣,是汗臭、烤檳榔的焦糊味、劣質茉莉香水的甜膩味,再混著路邊汙水溝的腥氣和土坯房漏雨的黴味,像團濕抹布堵在喉嚨口,讓人忍不住皺緊眉頭。
這地方是典型的三不管地帶,窄得能容兩人並行的街道被各式攤販擠得隻剩條尺寬的縫。賣水果的推車摞著小山似的青芒果,竹筐邊緣爬著黑螞蟻,攤主是個光膀子的漢子,古銅色的後背淌著汗,腰間纏塊臟得發亮的毛巾,扯著半生不熟的中文吆喝:“芒果!十塊三個!不甜不要錢!”聲音嘶啞得像被砂紙磨過,邊喊邊用沾著芒果汁的手拍著筐子。隔壁的檳榔攤架著鐵皮烤爐,檳榔果在鐵板上烤得“滋滋”冒油,焦香裡裹著股澀味,攤主叼著煙,用鐵簽子翻烤時,煙灰簌簌落在炭火裡。
最紮眼的是街角的賭攤,一塊破油布鋪在地上,圍著七八個人,有穿迷彩褲的糙漢,也有戴破草帽的當地人。莊家是個缺了顆門牙的男人,手裡攥著個掉瓷的粗瓷碗,碗裡的骰子“嘩啦啦”轉得飛快,賭徒們的臉湊得極近,有人攥著皺巴巴的鈔票,指節發白,有人輸了錢,唾沫橫飛地罵著臟話,抬腳就往地上踹,濺起的泥點甩在旁邊人的褲腿上,竟沒人計較——這裡的規矩,比地上的爛泥還稀鬆。
辛集興把冷藏車停在街口的修車鋪旁,鋪子門口支著個生鏽的千斤頂,地上淌著黑褐色的機油。老板是個老頭,躺在竹製躺椅上打盹,肚子上蓋著張卷邊的舊報紙,頭條標題還是半年前的“邊境緝毒行動”,報紙邊緣被風吹得爛成了毛邊。“我們去買瓶水和麵包,”辛集興探出頭對副駕的瘦猴說,語氣刻意放得恭順,“很快就回。”瘦猴揉了揉眼角的油汙,打了個哈欠,露出一嘴黃牙,唾沫星子濺在車窗上:“彆他媽磨蹭!老子盯著車呢,敢跑一步,我打斷你們的腿,扔去喂河溝裡的鱷魚!”說罷往椅背上一靠,閉上眼還在嘟囔著罵娘。
我和辛集興並肩擠進街道,肩膀不時蹭到路邊的貨攤。右手邊的小攤擺著堆假勞力士,表盤玻璃劃痕累累,金色表圈已經掉漆露出銀色底胎,攤主用塑料袋裹著塊抹布,見我們路過就湊上來:“老板,手表要不要?瑞士機芯,便宜賣!”左手邊的攤子掛著串紅繩護身符,木牌上的“平安”二字刻得歪歪扭扭,紅繩褪成了粉白色,沾著點不明汙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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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一個穿人字拖的矮個男人湊過來,褲腳沾著泥,腳趾甲縫裡嵌著黑垢,他往左右瞥了瞥,用手擋著嘴,聲音壓得像蚊子哼:“老板,要姑娘不?都是中國來的,十八九歲,嫩得很!五十美金一次,包滿意!”說著眼角擠了擠,露出油膩的笑。辛集興的眉頭瞬間擰成疙瘩,右手不自覺地攥了攥拳頭,又很快鬆開,擺了擺手,語氣冷硬:“不用。”男人撇了撇嘴,啐了口帶檳榔渣的唾沫,轉身就湊向另一個路過的光頭漢子。
“袈沙哥,要不要買瓶水?”辛集興突然停下腳步,聲音放得隨意,指了指前方的飲料攤——鐵皮櫃上擺著幾瓶冰鎮礦泉水,瓶身凝著水珠,攤主正用扇子扇著驅蚊。我順著他的目光越過攤位,落在後麵的巷口:一個女孩蹲在地上,手裡捏著根枯樹枝,在泥地裡劃著什麼,模糊的線條像是座歪歪扭扭的房子。她穿件洗得發白的碎花裙,裙擺沾著幾塊黑褐色的汙漬,肩膀窄得像未長開的竹苗,風一吹就晃。枯黃的頭發用根斷了的皮筋紮在腦後,碎發貼在汗濕的額頭上,沾著點泥星子。腳上是雙明顯大了兩碼的舊帆布鞋,鞋尖磨破了洞,露出的腳趾甲蓋泛著青白色,邊緣還沾著乾硬的泥塊。
我剛抬步要走過去,女孩突然抬起了頭——那張臉最多十八九歲,卻瘦得顴骨高高凸起,像兩塊硌人的石頭。嘴唇乾裂得翻起白皮,細小的血紋嵌在唇縫裡,左眼角下方一片青紫的瘀傷,形狀方正,分明是巴掌印。她的眼神像受驚的小鹿,黑眼珠飛快地掃了我一眼,又瞬間垂下,雙手攥著樹枝往膝蓋間縮,肩膀控製不住地發抖,樹枝“啪嗒”掉在泥地裡,濺起一點泥水。
“彆多管閒事。”辛集興的聲音壓得極低,指尖拽著我袖口的力道又緊了緊——他的指節冰涼,像攥著塊冰,“這裡的水比橡膠林還深,先找老周,任務不能出岔子。”我喉結動了動,沒說話,卻忍不住又瞥了一眼:女孩的碎花裙洗得發白,裙擺沾著幾塊黑褐色的汙漬,像是乾涸的血;腳上的帆布鞋大了至少兩碼,鞋尖磨破個洞,露出的腳趾甲縫嵌著泥,腳踝上一圈淺淺的紅痕,是鐵鏈勒過的印子,邊緣還泛著淡粉色的腫。
剛挪開兩步,身後突然炸響一個尖利的女聲:“死丫頭!還蹲在這裡裝死?是不是又想挨揍了!”我猛地回頭,巷口站著個滿臉橫肉的女人,花襯衫緊繃在臃腫的身上,肚臍眼都勒得露出來,緊身褲的褲腳堆在沾滿泥的拖鞋上。她手裡攥著根手腕粗的鋼管,鏽跡斑斑的管身上還沾著點深色的汙漬,叉著腰罵時,唾沫星子濺得老遠。
女孩嚇得渾身一哆嗦,像被抽了一鞭子似的猛地站起來,頭埋得快碰到胸口,雙手貼在褲縫上,小步往女人身邊挪,走的時候還下意識地縮著脖子,肩膀往裡扣,像是怕被鋼管突然抽中。
“等一下。”喉結在喉嚨裡滾了兩圈,我還是沒忍住開了口。
那女人猛地轉頭,三角眼瞬間眯成兩條細縫,上下掃著我和辛集興——目光在我沾著泥點的褲腿和辛集興攥緊的拳頭間打了個轉,嘴角突然扯出一抹油膩的笑,露出沾著檳榔渣的黃牙:“怎麼?這位老板是看上這丫頭了?”她往前湊了半步,聲音壓得又輕又膩,“跟你說,她是上周剛到的,嫩得很,五十美金一次,不滿意不收錢。”
話音剛落,她突然伸手揪住女孩枯黃的頭發,手腕猛地一擰。女孩疼得身子一歪,眼淚“唰”地湧了出來,卻死死咬著嘴唇不敢哭出聲,下唇很快被牙齒咬出一道滲血的紅痕。女人卻不管不顧,硬是把她的臉往我麵前掰:“你看這臉蛋,洗乾淨了多俏?就是太強,得好好調教才聽話。”
我盯著女孩的眼睛——那雙眼其實很亮,像浸在水裡的黑葡萄,本該盛著十八九歲該有的光,此刻卻灌滿了化不開的恐懼,像被墨染透的深潭,連一點掙紮的火苗都快滅了。心口像被細針紮了下,密密麻麻的疼。
“我們不是來找人的。”辛集興的臉色瞬間繃緊,趕緊伸手拽了拽我的胳膊,指尖用力掐了下我的小臂——那力道帶著明晃晃的警告,“我們是來問路的,找紅棉樹茶館,你知道在哪嗎?”
女人臉上的笑瞬間垮下來,像被戳破的豬尿泡。她“啐”地往地上吐了口帶血絲的唾沫,唾沫星子濺在女孩的帆布鞋上:“不知道!要問路問彆人去!彆在這兒耽誤老娘做生意!”說罷,她攥著女孩頭發的手又加了力,拖著人往巷子裡走,嘴裡還罵罵咧咧:“沒用的賠錢貨!連個客人都留不住,今晚彆想沾一口飯!”
女孩被拽得踉踉蹌蹌,腳後跟在泥地上蹭出淺淺的印子,眼淚順著臉頰往下淌,卻連一聲抽噎都不敢發出來。
女孩被拽得一個趔趄,腳踝上的紅痕被帆布鞋磨得發白,身子晃了晃才勉強站穩,腳後跟在泥地上蹭出一道淺印。路過我身邊時,她突然猛地抬起頭,額前的碎發粘在汗濕的皮膚上,聲音氣若遊絲,卻帶著重慶特有的軟糯尾音,一字一頓地撞進我耳朵裡:“我……我是重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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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五個字像塊燒紅的烙鐵,“滋啦”燙在我心上——胸口瞬間像被重錘悶擊,連呼吸都滯了半拍,指尖不自覺地攥緊,指甲深深嵌進掌心。辛集興也僵在原地,眼睛瞪得發直,指節捏得發白,指縫裡都沁出了冷汗——我們倆在重慶待過三年,那口帶著巴南區特有的卷舌尾音的鄉音,像一把生了鏽的鑰匙,猛地撬開了心裡最軟的地方,連帶著唐人街老巷裡的火鍋香、嘉陵江的風,都湧了上來。
“還敢多嘴!”女人的吼聲像炸雷,沒等女孩把話說完,她反手就甩了個耳光。“啪”的一聲脆響,像摔碎了瓷碗,在窄巷裡撞出回聲,震得人耳膜發緊。女孩被打得偏過頭,烏黑的頭發散亂下來,手掌死死捂住左臉,指縫裡滲出的眼淚混著嘴角的血絲,滴在洗得發白的碎花裙上,暈開一小片淡紅的印子。可她還是倔強地仰著下巴,黑亮的眼睛死死盯著我,嘴唇動了動,像是想說“救我”,卻被女人粗暴地拽著頭發往巷子裡拖。
“我們去看看。”我壓低聲音,語氣硬得像鐵,沒有半點商量的餘地。辛集興眉頭擰成死結,眼神在我和巷口的方向來回掃了兩圈——瘦猴的越野車還停在街口,萬一他起疑跟過來,不僅任務要黃,我們倆都得栽在這裡。但他隻猶豫了三秒,就重重點頭:“小心點,彆暴露身份,最多十分鐘,我盯著巷口。”
我們跟著女人和女孩鑽進巷子。這巷子深得像條黑洞,兩旁的土坯房牆皮層層剝落,露出裡麵暗紅色的土塊,牆縫裡還長著枯黃的野草。窗戶全用厚厚的木板釘死,釘子鏽得發黑,隻有幾縷陽光從木板的縫隙裡擠進來,照在地上的汙水裡——汙水裡漂著爛菜葉、塑料瓶,還有不知名的蟲屍,綠得發稠,像潑了一層濃痰。空氣裡的黴味比街口重了十倍,混著一股刺鼻的消毒水味,那味道我太熟悉了——雷朵集團總部的走廊裡,每次處理完“不聽話”的手下,保潔就會用這種消毒水反複拖地,試圖蓋掉揮之不去的血腥味,可那股消毒水和鐵鏽混合的腥氣,總能鑽進骨頭縫裡。
女人把女孩狠狠推搡進一間低矮的小屋,門框歪歪扭扭,連門板都是破的,露出裡麵發黑的木頭。她“哐當”一聲鎖上門,那把鐵鎖鏽得厲害,鑰匙插了兩次才擰動。轉身看見我們還跟在身後,她的臉“唰”地白了,隨即又漲成豬肝色,右手抄起靠在牆邊的鋼管,高高舉起來,聲音發顫卻透著狠勁:“你們跟著我乾什麼?想搶人不成?告訴你們,這丫頭是我花三千美金買的,是我的私產!誰敢動她一根手指頭,我跟誰拚命!”
我右手插進牛仔褲後兜,指尖撚開一遝嶄新的美金——這是昨天雷清荷讓張秘書塞給我的“活動經費”,每張鈔票的邊角都帶著印刷的毛刺,頭像上的油墨味還沒散。抽出五張遞過去時,鈔票在指尖發出輕微的“沙沙”聲。
那女人的三角眼瞬間亮得像貪財的貓,舉著鋼管的手“唰”地放下來,鋼管“當啷”靠在牆上。她一把搶過美金,指尖沾著唾沫,飛快地撚著鈔票邊角數了兩遍,嘴角咧到耳根,露出一嘴黑黃的牙——牙縫裡還嵌著早上吃的檳榔渣。“原來是老板想跟這丫頭嘮嘮啊,早說嘛!”她的聲音突然軟了下來,油膩的笑堆在臉上,“十分鐘,就十分鐘啊!彆太折騰,明天還得接客呢。”說罷扭著臃腫的腰往巷口走,嘴裡哼著不成調的東南亞情歌,五張美金被她緊緊攥在手裡,指節都泛了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