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醜得彆致、卻意外被放置在書桌一角的平安符,像一顆投入封碣冰冷秩序世界的石子,激起的漣漪遠比他預想的要持久。它並未改變什麼——軍情依舊緊急,資源依舊匱乏,壓力依舊如山——卻似乎無聲地調整了他感知世界的某個微妙頻率。
連他自己都未曾明確意識到,一種新的、名為“關注”的習慣,正如同藤蔓般,悄然纏繞上他高度緊繃的神經末梢。
這種關注並非刻意,更像是一種…下意識的條件反射。
比如,在他位於城堡上層的書房處理堆積如山的公務時,窗外下方那個狹小的庭院,成了他偶爾緩解眼部疲勞時,目光會無意間落下的地方。
有時,會看到那個小小的、穿著灰撲撲粗布衣服的身影出現在那裡,進行她那短暫而珍貴的放風。
他的目光可能會多停留幾秒。
看她小心翼翼地蹲在地上,用手指極其輕柔地觸碰石縫裡那些蔫頭耷腦的雜草,側臉線條在幽暗光線下顯得柔和而專注;看她仰起頭,望著那片被高牆切割得四四方方的、永恒灰蒙的天空,眼神裡流露出一種與這個世界格格不入的、遙遠的悵惘。
這時,他翻閱文件的速度,可能會幾不可察地慢上半拍。指尖無意識敲擊桌麵的節奏,也會出現極其細微的紊亂。
直到下屬的聲音將他拉回現實,他才猛地收回視線,眉頭蹙緊,將注意力重新強行壓回那些冰冷的數據和地圖上,仿佛剛才那片刻的走神從未發生。
又比如,在走廊裡。
若是聽到前方傳來她和蘇婉說話的聲音,即使隔著一小段距離,聽不清具體內容,隻能捕捉到她那時而輕快、時而軟糯的語調,他的腳步可能會下意識地放緩一絲絲。
並非為了傾聽,隻是…那聲音像某種陌生的背景音,與他習慣了的金屬碰撞、報告朗讀和能量嗡鳴截然不同,會短暫地抓取他的聽覺注意力。
有一次,他正要拐過一個彎,清晰地聽到她似乎被蘇婉的話逗笑了,發出一聲極輕極短、卻異常清脆的笑聲,像水滴落在冰冷的石麵上。
他的腳步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
那笑聲很快消失,變成了壓低了的、繼續的交談聲。
他卻站在原地,愣了一瞬。
他好像…很少聽到她笑?甚至…沒聽過?
那聲音…有點奇怪。不討厭。隻是…陌生。
他搖了搖頭,仿佛要甩掉這無用的雜念,重新邁開腳步,臉色比剛才更冷峻了幾分。
這種下意識的關注,有時也會帶來一些連他自己都未曾預料到的…情緒波動。
這天下午,封碣剛從城牆一處防禦工事巡視回來,心情因發現一處隱患而略顯低沉。他沿著一條相對僻靜的走廊走向指揮部,邊走邊思考著加固方案。
就在經過一個通往倉庫區域的岔路口時,他聽到那邊傳來說話聲。
是溫念念和…石頭。
石頭那憨直的大嗓門即使壓低了也很有辨識度:“…念念姐!你看!我剛才去庫房搬東西,在角落發現的!這玩意兒居然還沒枯死!肯定是上次運貨不小心帶進來的!嘿嘿,送給你!”
然後是她帶著驚喜和些許遲疑的、軟軟的聲音:“真的嗎?好漂亮的小花…可是…給我沒關係嗎?會不會很珍貴?”
“嗐!就是棵野草花,沒啥珍貴的!我看它顏色挺鮮亮,就想著你可能會喜歡…”石頭的聲音帶著點不好意思的憨笑。
封碣的腳步停在了岔路口,沒有立刻走過去。
他微微側頭,目光越過牆角。
隻見溫念念正小心翼翼地從石頭那粗糙寬大的手掌裡,接過一株極其弱小的、開著幾朵微不足道的藍紫色小花的植物。她的眼睛亮晶晶的,臉上帶著顯而易見的、純粹而簡單的歡喜,嘴角彎起一個柔和的弧度。
“謝謝您,石頭!”她小聲說道,像是捧著什麼易碎的珍寶,語氣裡的開心顯而易見。
石頭撓撓頭,嘿嘿笑著,似乎也很高興。
畫麵其實很尋常,甚至可以說有點…溫馨?在這冰冷的末世裡,一點微不足道的野花,一句簡單的感謝。
然而,封碣看著這一幕,看著溫念念對著石頭露出的那個毫無陰霾的、帶著感激和欣喜的笑容,看著石頭那憨厚卻顯得格外親近的態度…
他周身的氣壓,卻在瞬間莫名地降低了好幾度。
一種極其細微的、連他自己都未曾品辨的不悅感,如同冰針般,極快地刺了一下他的神經。
為什麼?
不清楚。隻是一種本能般的、下意識的反應。
仿佛屬於自己的領地裡,某件安靜待著的所有物,突然被外人輕易地逗笑了,而且還笑得…那麼開心。
這種情緒來得快去得也快,甚至未能在他冰冷的臉上留下任何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