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場雨,終究是落了下來。
起初是細密的雨絲,而後化作瓢潑的急注,狠狠砸在南方連綿的稻田之上。
水汽氤氳,天地間一片灰蒙。
沈昭岐頭戴蓑衣,肩扛一把磨得發亮的鋤頭,赤著腳踩在泥濘的田埂上,沉默地彙入一群搶收稻穀的農人之中。
他的動作不快不慢,割稻、打捆,每一個步驟都透著一股久經勞作的熟稔,讓他像一滴水,悄無聲息地融入了這片土地的汪洋。
無人問他從何而來,也沒人有空閒去識得一張陌生的麵孔。
雷聲在雲層深處翻滾,雨水順著每個人的臉頰流淌,混著汗水,分不清彼此。
半個時辰後,雨勢稍歇,眾人終於尋了個田邊的草棚喘口氣。
幾個上了年紀的老農擰著濕透的衣角,滿麵愁容地聊了起來。
“這雨一下,路都爛了,割下來的穀子怕是運不出去。”“是啊,城裡人精貴,稍微有點黴點就不要了,今年這價錢,怕是又要跌到骨頭裡。”
一片唉聲歎氣中,一直埋頭喝水的沈昭岐忽然低聲開口,聲音不大,卻像一顆石子投入渾濁的水潭:“彆慌,這雨下不長,三天後就出大太陽。悶了幾天,城裡人正饞一口新米飯。”
他的話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篤定,讓眾人的議論聲瞬間一滯。
一個老農將信將疑地看他:“小兄弟,你咋知道?”
沈昭岐沒抬頭,隻是用指節輕輕敲了敲身下的土地:“地返潮,蟻搬家,風裡沒了土腥味,這是雨停的兆頭。”他又頓了頓,補充道,“運出去的時候,不妨在米袋上用紅紙寫幾個字——‘暴雨裡搶出來的穀子’。總有人願意為這份辛苦,多付五毛錢。”
這個點子簡單得近乎樸實,卻像一道微光,瞬間點亮了眾人灰暗的眼神。
多五毛錢,一袋米就是五塊,一畝地下來,就是一筆救命錢!
眾人紛紛點頭,將這話牢牢記在心裡。
三天後,雨真的停了。
當第一縷陽光刺破雲層,曬得田間水汽蒸騰時,農人們想起那個陌生漢子的話,半是敬畏半是感激。
可當他們再回頭尋找時,那道沉默的身影早已不知所蹤。
沈昭岐獨自走在更加泥濘的田埂上,雨後的空氣清新得讓人心肺舒暢。
他路過一塊劃分田畝的界碑,從口袋裡摸出一根炭條,在粗糙的石麵上用力寫下幾個字:“此處曾有人說過真話”。
字跡潦草,墨色濃黑,但下一秒,石碑上殘留的雨水便順著刻痕流下,將那點微弱的證明衝刷得一乾二淨。
他毫不在意,轉身離去。
遠處,一戶農家院裡新裝的大喇叭正在調試,電流的滋滋聲後,一個平靜而熟悉的男聲傳了出來,響徹田野:“今日放晴,空氣濕度百分之七十,適合碾米晾曬……”
同一時間,千裡之外的京城數據中心。
林晚盯著屏幕上閃爍的紅色警報,眉頭緊鎖。
被譽為商業帝國心臟的“重建係統”核心服務器,在昨夜淩晨三點零七分,進行了一次計劃外的自動重啟。
日誌記錄顯示,最後一次異常訪問的ip地址,來自雲南邊陲一個幾乎被地圖遺忘的鄉村基站,連接時間,僅僅十一秒。
太短了,短到不像一次攻擊,更像一聲歎息。
林晚的指尖在鍵盤上快得幾乎出現殘影,她動用了最高權限,強行從即將被覆蓋的緩存區裡,搶救出了一份殘缺的數據碎片。
解密程序飛速運行,進度條走到終點時,她的呼吸驟然停止。
屏幕上展開的,是一份完整得令人心驚的“危機應對知識圖譜”。
從十五年前第一次供應鏈斷裂危機,到最近一次的輿論反轉風暴,再到所有被掩蓋的檢測造假事件……所有可能摧毀一個農業帝國的危機,及其最優應對方案,全被轉化為一個個冰冷、精密、可直接執行的算法模塊。
這是沈昭岐最後的饋贈,他將自己燃燒十五年換來的全部經驗與智慧,壓縮在這短短十一秒內,注入了他親手打造的係統深處。
林晚沉默了許久,然後默默刪除了這份文件的所有訪問痕跡。
她沒有將其標記為異常,而是將其作為一個底層補丁,無聲地嵌入了係統核心。
在命名那一欄,她敲下了四個字:土地邏輯庫。
從此,每當係統監測到任何與農產品相關的危機預警,不再是冰冷的數據分析,而是會優先推送一條源自田埂、帶著泥土氣息的解決方案。
兩個月後,西南山區。
小柯扛著攝像機,記錄著一所小學的畢業典禮。
沒有華麗的禮堂,孩子們就站在操場上,背後是連綿的青山。
一場特殊的儀式正在進行,學生們集體朗誦著一篇自創的《助農宣言》,每個孩子手裡都緊緊攥著一支最普通的鉛筆。
“……我願做一個會說話的人,像他那樣,把話說到土裡去,讓每一粒種子都能發芽,讓每一滴汗水都有回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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誓詞的最後一句,孩子們吼得臉龐通紅,仿佛用儘了全身的力氣。
校長告訴小柯,這已經成了學校雷打不動的傳統。
小柯好奇地問:“孩子們說的‘他’,究竟是誰?”
校長搖了搖頭,臉上帶著一絲笑意:“不知道,沒人知道。但我們都學過他的話,這就夠了。”
小柯心頭巨震,他錄下這段視頻,回到城市後,將其發布在了社區首頁,標題隻有短短一行字:《最好的紀念,是忘記名字》。
視頻像一顆投入湖麵的石子,激起千層漣漪。
三天後,全國超過兩千所農業相關院校及中小學自發響應,共同發起了一場名為“泥土話筒行動”的社會實踐,鼓勵學生們走進田野,學習如何說“實話”,如何將知識轉化為農民能聽懂、能用上的話。
秋日,國家標準新聞發布會現場。
周執站在聚光燈下,神情肅穆地宣布《助農信息傳播規範》正式實施。
他身後的大屏幕上,播放著一部精心製作的宣傳片,講述了一個“無名主播”如何用最樸實的話語,改變了千萬農戶命運的故事。
片中,主角的臉始終模糊不清。
有記者提問:“周部長,這部片子,這項規範,我們都知道其背後離不開沈昭岐先生的巨大貢獻,為何通篇不提他的名字?”
周執的目光掃過全場,緩緩開口:“因為當一套製度,一種風氣,能讓每一個普通人都能靠說實話、乾實事而活得有尊嚴,我們就不再需要一個英雄的名字來證明它的正確性。”
會後,他婉拒了宴請,獨自走到街邊,在一個小攤上買了兩顆茶葉蛋。
攤主大媽一邊收錢一邊隨口搭話:“大領導,聽說以後上麵要管那些直播賣貨的了?不許瞎吹牛了?”
周執點了點頭。
大媽立刻笑了,臉上的皺紋舒展開來:“那敢情好!管管好,隻要還讓咱說實話就行。”
周執拿著溫熱的茶葉蛋,怔在原地。
那一瞬間,他忽然明白了沈昭岐所做一切的終極意義。
所謂的成功,不是締造一個神話,而是讓“說真話”這件事,徹底回歸成一件吃飯喝水般的平常事。
深秋的風,吹過秦知語的發梢。
她驅車穿行在一片望不到儘頭的金黃稻田間,最終停在了一棵孤零零的老槐樹下。
樹乾上,釘著一塊粗糙的木牌,上麵用刀歪歪扭扭地刻著幾個字:“昭岐休息處”。
字跡稚嫩,顯然出自孩童之手。
她下了車,將一籃剛從自家果園摘下的新鮮枇杷,輕輕放在了樹下。
正當她準備轉身離去時,遠處村莊的服務站廣播突然響起,依舊是那個熟悉到刻入骨髓的晨間提醒,平靜地播報著天氣和農事建議。
風掠過飽滿的稻穗,發出沙沙的聲響,彙聚成一片,宛如千萬人正在田野間低語。
秦知語仰頭,望著那片被洗得無比乾淨的湛藍天空,輕聲說道:“這一次,換我們來說‘夠了’。”
鏡頭緩緩拉升,越過她的頭頂,越過那棵老槐樹,將廣袤無垠的田野儘收眼底。
星羅棋布的村莊裡,無數個服務站的廣播在同一時間響起,不同的內容,相同的語調,交錯彙成一片無聲的洪流,覆蓋了這片古老而嶄新的土地。
而在南方某條不知名的鄉間小路上,一個背著磨舊帆布包的模糊身影,正踩著滿地落葉,漸行漸遠,再未回頭。
風向悄然轉變,裹挾來一絲若有若無的鹹腥氣息,吹向更遠的東南方。
海風裹挾著鹹腥與腐敗的氣息,吹過閩東這座剛剛被台風蹂躪過的漁村。
空氣裡彌漫著一股絕望的味道,比泡發了三天三夜的海帶還要濃重。
碼頭上,漁民們蹲在地上,默默地修補著被巨浪撕扯得破破爛爛的漁網,臉上的褶子比漁網的破洞還要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