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小凡的脊背挺得筆直，像一根被強行釘入凍土的標槍，僵硬地承受著身後射來的冷箭。他強迫自己不去聽，隻是憑著身體裡殘存的那點近乎麻木的本能，沿著記憶裡那條被雨水衝刷得麵目全非、泥濘不堪的土路，深一腳淺一腳地向村後走去。冰冷的雨水順著額角滑進眼眶，帶來一陣酸澀的模糊。
村子被遠遠地甩在了身後，連同那些令人窒息的嘈雜。土路漸漸被瘋長的、濕漉漉的荒草淹沒，最終消失。視野陡然拔高，一片傾斜的、死氣沉沉的山坡撞入眼簾。
雨，似乎在這裡下得更大了些。鉛灰色的天空沉沉地壓下來，幾乎與山坡的輪廓線相接。沒有綠意，沒有生機。映入眼簾的，隻有一片令人心悸的死寂。
枯樹！無數扭曲、猙獰、隻剩下光禿禿枝乾的枯樹！它們如同從地獄伸出的鬼爪，在風雨中無聲地狂舞，枝椏乾硬虯結，刺向陰霾的天空，形態怪異得令人心頭發毛。雨水衝刷著它們漆黑的表皮，流淌下來，仿佛是冰冷的淚水。
而腳下的土地，呈現出一種病態的、令人作嘔的灰白色澤。那不是肥沃的黑土，也不是常見的黃土，而是一種毫無生機的、仿佛被某種無形力量徹底榨乾了所有養分的死灰。雨水落在上麵，竟無法迅速滲入，而是在地表淺淺地積起一層渾濁的水窪，泛著一種類似鐵鏽的、黯淡的微光。一股難以言喻的、混合著腐朽植物根莖和深層礦物質黴變的怪異氣味，濃烈地彌漫在潮濕的空氣裡，鑽進鼻腔，帶著一種深入骨髓的冰冷和絕望。
這裡就是父親遺囑中所謂的“靈田”？
一股巨大的荒謬感和難以言喻的悲涼，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林小凡。連日積壓的疲憊、失業的茫然、歸鄉的忐忑、村人的嘲笑……所有的情緒在這一刻被眼前的景象點燃，混合著冰冷的雨水，在胸腔裡猛烈地翻騰、衝撞，幾乎要將他撐裂！
“哈…哈哈…”一聲短促的、帶著濃濃自嘲和絕望的笑聲，不受控製地從他喉嚨深處擠了出來，在空曠死寂的山坡上顯得格外刺耳和淒涼。他猛地抬起腳，用儘全身力氣，狠狠踹向腳邊一塊凸起的、同樣呈現出灰白色的嶙峋怪石！
“靈田？！去他媽的靈田！”嘶啞的咆哮衝口而出，像是受傷野獸的悲鳴，瞬間被滂沱的雨聲吞沒。腳趾傳來一陣鑽心的劇痛，但比起心口那股熊熊燃燒的、幾乎要焚毀理智的火焰，這點痛楚微不足道。他踉蹌了一下，身體失去平衡，單膝重重地跪倒在冰冷、黏膩的灰白色泥濘之中！
冰冷的泥漿瞬間浸透了他的褲管，刺骨的寒意如同毒蛇，沿著膝蓋向上蔓延。
他大口喘著粗氣，胸膛劇烈起伏，任由冰冷的雨水衝刷著自己滾燙的臉頰和脖頸。視線模糊地掃過這片被詛咒般的死地，最終，定格在胸前那個被雨水浸濕的口袋上。那裡，正躺著那張泛黃的、承載著父親最後遺願的紙。
一種近乎麻木的衝動驅使著他。他顫抖著伸出手，指尖冰冷而僵硬，艱難地探進濕透的夾克內袋。紙張濕漉漉的，帶著他微弱的體溫。他小心翼翼地將它抽出來，動作遲緩得如同在挖掘自己的墳墓。
雨水無情地打在脆弱的紙麵上，墨跡開始暈染、模糊。但他依舊固執地、死死地捏著它，指節因為過度用力而泛出死白色，仿佛要將這最後的、虛幻的寄托，連同自己所有的迷茫與不甘，一起揉碎在掌心裡。
就在這時，一陣更猛烈的風卷著豆大的雨點劈頭蓋臉砸下。林小凡下意識地想護住那張脆弱的紙，身體本能地前傾，撐在地上的另一隻手，在濕滑的泥濘中猛地一滑！
“噗”地一聲悶響。
他整個人向前撲倒，那隻無意識滑落的手，為了支撐身體，五指本能地張開，深深插入了腳下那冰冷、黏膩、散發著腐朽氣息的灰白色泥土之中！
一股難以形容的觸感瞬間從指尖傳來——那泥土的冰冷，遠超尋常雨水的寒涼，更像是一種沉寂了萬載玄冰的陰寒，順著指尖的神經末梢，閃電般刺入骨髓！凍得他靈魂都仿佛在瞬間凝固、戰栗！
然而，就在這徹骨的冰冷之中，一種截然相反的、微弱卻異常清晰的震動，突兀地、毫無征兆地，從指縫間那死寂的泥土深處，猛地傳來！
咚……
那感覺微弱得如同幻覺，卻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穿透力，仿佛一顆被遺忘在深淵儘頭、塵封了無儘歲月的心臟，在某個不可知的瞬間，極其緩慢地、沉重地搏動了一下！
咚……
林小凡整個人僵住了，如同被一道無形的閃電劈中！連呼吸都瞬間停滯！
臉上的悲憤、絕望、自嘲……所有激烈翻滾的情緒，在刹那間被一種純粹的、源自靈魂深處的驚駭所凍結、覆蓋！他猛地低下頭，瞳孔驟然收縮到極致，難以置信地死死盯住自己深深插入灰白色泥土中的那隻手。
冰冷的雨水順著他的發梢、鼻尖不斷滴落，砸在手腕上，也砸在指縫間那詭異顏色的泥土上。四周隻有狂風卷動枯枝發出的嗚咽，和暴雨敲打萬物的喧囂。
但那一聲……那一聲來自地底深處的、心跳般的脈動……
咚……
它又來了！比上一次更清晰了一絲！仿佛有什麼沉睡萬古的龐然大物，就在他掌心之下這片被所有人唾棄的“死地”深處，正被他的觸碰……緩緩喚醒！
寒意，不再是僅僅來自冰冷的雨水和泥土。一股更幽邃、更古老、帶著洪荒氣息的冰冷，混雜著一種無法理解的、令人頭皮發麻的悸動，沿著他插入泥土的手臂，如同活物般，無聲無息地向上攀爬、蔓延，直抵心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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