跋涉的苦難似乎永無儘頭,每一步都踏在絕望的邊緣。當陳衍拖著幾乎耗儘最後一絲氣力的身軀,隨著那望不到頭的、散發著死亡與腐朽氣息的人流,終於抵達傳說中的避難地——會稽城外時,映入眼簾的景象,卻像一盆混著冰碴的臟水,將他心中殘存的那點微末希望,徹底澆滅。
高聳的城牆,如同冷漠巨獸的脊背,沉默地矗立在灰暗的天幕下。青灰色的磚石在冬日的寒光中泛著堅硬而拒人千裡的光澤。然而,比城牆更令人窒息的,是牆根下那片無邊無際、如同潰爛膿瘡般的難民營。汙穢、惡臭、疾病與深入骨髓的絕望,在這裡發酵、蒸騰,濃度遠甚於顛沛流離的途中。密密麻麻的窩棚用破布、爛席和枯枝勉強搭建,擁擠不堪,汙水橫流,蠅蟲如黑雲般盤旋。呻吟聲、咳嗽聲、孩童饑餓的啼哭聲、絕望的咒罵聲,彙聚成一片低沉而壓抑的絕望之海,拍打著冰冷堅固的城牆。
城牆之上,甲胄鮮明的士兵如釘子般矗立,長矛的寒光在垛口間閃爍。沉重的吊橋高高懸起,隔絕著兩個世界。那巨大的城門,隻在運送糧草輜重的車隊到來,或是某位衣著華貴的士族及其家眷車駕經過時,才會短暫地、吝嗇地開啟一道縫隙。每一次開啟,都伴隨著城內隱約飄來的、不屬於他們的食物香氣和人聲喧囂,以及城外難民更加瘋狂的擁擠和哀求,然後又在沉重的關閉聲中,將最後一絲幻想碾得粉碎。
希望?這裡隻有更深的絕望。
陳衍緊緊抱著懷中氣息越發微弱的嬰兒,那小小的身體輕得像一片隨時會被寒風卷走的枯葉。他裹緊了身上僅存的、幾乎無法蔽體的破布,在擁擠、肮臟、散發著惡臭的營地裡艱難穿行。目光如同饑餓的鷹隼,在混亂的人潮和汙濁的窩棚間急切地搜索。他在尋找一絲可能——琅琊陳氏的蹤跡。這是他這具身體唯一的“根”,也是他此刻唯一能想到的、或許可以依靠的浮木。
形銷骨立,衣衫襤褸,滿身汙垢,他與周圍掙紮求存的流民毫無二致。那份屬於“陳氏子弟”的微末身份,早已被逃亡路上的泥濘和血汙徹底掩埋。
就在他幾乎要被絕望徹底吞噬時,目光猛地定格在營地邊緣一處相對“體麵”的區域。那裡用簡陋的木柵欄象征性地圍出了一小片空間,幾個穿著還算乾淨粗布短打的漢子在巡視。一麵靛藍色的旗幟,在一根稍高的木杆上迎風招展——上麵用醒目的金線繡著一個鬥大的“陳”字!
琅琊陳氏!陳家的商號旗幟!
一股混雜著激動、委屈和渺茫希望的激流瞬間衝垮了陳衍的疲憊。他像是溺水者抓住了最後一根稻草,不顧一切地擠開人群,踉蹌著奔向那麵象征著門閥力量的旗幟。
柵欄外,幾個同樣想靠近的流民被凶神惡煞的看守粗暴地推搡開。陳衍深吸一口氣,努力挺直了幾乎佝僂的脊背,用儘全身力氣,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不那麼嘶啞虛弱:
“我…我是琅琊陳氏子弟!旁支…彭城房…陳衍!求見管事陳祿!”
他的聲音在嘈雜的營地中顯得如此微弱,卻清晰地傳到了柵欄內一個正剔著牙、腆著肚子的管事模樣的人耳中。那胖子聞聲轉過頭,肥膩的臉上帶著慣有的倨傲和一絲被打擾的不悅。他上下打量著陳衍,目光如同在審視一件沾滿穢物的垃圾,充滿了毫不掩飾的鄙夷。他甚至誇張地捏住了自己的鼻子,仿佛陳衍身上散發出的逃亡者的氣味玷汙了他周圍的空氣。
“陳衍?彭城房那個旁支的?”胖子管事嗤笑一聲,聲音尖利刺耳,“早八百年前就報死在江北了!屍骨都喂了野狗了吧?哪來的不開眼的下賤流民,吃了熊心豹子膽,敢冒充我們陳氏子弟?滾滾滾!趕緊滾遠點!彆臟了貴人的地方!”他像驅趕蒼蠅般不耐煩地揮著手。
陳衍的心猛地沉了下去,但一股不甘和憤怒支撐著他。他上前一步,聲音因激動而有些顫抖:“我沒有死!我就是陳衍!在江北渡口,是陳祿管事親口說船超載,把我們這些旁支子弟推下棧橋!我命大,活了下來!請讓我見陳管事!我有憑證…”
“憑證?”胖子管事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臉上的肥肉都在抖動,發出一聲更響亮的冷笑,“嗬!超載?那是為了救更多主家嫡係的血脈!懂不懂?主家!你這等旁支的泥腿子,能有機會為家族犧牲,那是你幾輩子修來的福分!還敢在這兒胡攪蠻纏,攀誣管事大人?我看你是活膩歪了!”
他話音未落,眼神一厲。柵欄內幾個早已虎視眈眈、身材粗壯的家丁立刻圍了上來,眼神凶戾,手按在腰間的短棍上,威脅之意不言而喻。
“再敢聒噪一句,打斷你的狗腿!扔到亂葬崗喂狼!”胖子管事的聲音如同毒蛇吐信,冰冷刺骨。
陳衍僵立在原地,懷中嬰兒微弱的體溫透過薄薄的繈褓傳來,卻絲毫無法驅散他此刻透骨的寒意。他環顧四周,那些麻木的流民臉上,或是漠然,或是幸災樂禍的譏諷,沒有一絲同情。巨大的羞辱感如同烙鐵,燙在他的靈魂深處。冰冷的恨意,如同毒藤般瞬間纏繞住心臟,瘋狂滋長。與此同時,一種前所未有的、如同被冰水澆透般的清醒,也驟然降臨。
他明白了。
徹底明白了。
所謂的血脈親緣,在冰冷的門閥階級和利益麵前,一文不值。他,陳衍,在琅琊陳氏這棵參天大樹的眼中,從來都隻是一片可以隨意丟棄的葉子,一個在必要時就該“光榮犧牲”的累贅。所有的幻想,都被這赤裸裸的冷酷徹底擊碎。
沒有憤怒的咆哮,沒有徒勞的爭辯。
陳衍深深地、深深地看了一眼那麵高高飄揚的“陳”字旗,仿佛要將這刻骨的冰冷和背叛烙印在靈魂深處。然後,他默默地、艱難地轉過身,用儘最後一絲力氣護住懷中的嬰兒,一步一步,退回了那片巨大、汙穢、充滿絕望的難民營的陰影之中。
高大的城牆依舊沉默矗立,隔絕著天堂與地獄。而他,被他的“根”親手推回了地獄的最底層。
門閥的冷酷,如同一把淬毒的匕首,第一次如此清晰、如此殘忍地,紮進了他的生命裡。
喜歡寒旌映長安:從北府小卒到天下共請大家收藏:()寒旌映長安:從北府小卒到天下共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