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窖裡的空氣仿佛凝固了,隻有老魏在角落草堆裡發出的、時斷時續的微弱喘息,像破舊風箱的嗚咽。陳衍的手指一遍遍撫過筒袖鎧肩甲處那片冰冷的修補區域。劉裕的猜忌如同跗骨之蛆,焦炭的短缺像扼住咽喉的鐵手。他不能坐以待斃,不能讓這冰冷的隔閡與猜疑,鏽蝕了裂天的誓言,寒了工坊裡追隨他、信任他的那些人的心。
“忠義…需鐵證加持…”陳衍盯著鎧甲上冰冷的甲片,喃喃自語,眼中閃過一絲決絕。他不能再寄望於言語的解釋,在梟雄日益攀升的權力和疑心麵前,言語太過蒼白。他需要一件東西,一件能穿透猜忌迷霧、證明他初心未改、且對劉裕大業至關重要的“鐵證”!
一個大膽而危險的計劃在他腦中迅速成型。
他喚來氣息奄奄的老魏和阿毛,聲音低沉而清晰:“老魏,還記得…當年鹽田奴營的‘鬼水道’嗎?”老魏渾濁的眼睛猛地睜大,閃過一絲驚駭,隨即劇烈咳嗽起來,艱難地點了點頭。那是他們九死一生逃離孫恩魔掌時發現的、貫穿舟山群島的隱秘私鹽海路圖!是無數鹽奴用命換來的絕密,也是陳衍一直深埋心底、作為最後退路的底牌之一。
“阿毛,取硝製好的最薄羊皮,還有…空心鉚釘。”陳衍命令道。阿毛不明所以,但立刻照辦。
油燈下,陳衍用特製的細炭筆,憑借驚人的記憶力和繪圖技巧,在薄如蟬翼的硝製羊皮上,勾勒出那條蜿蜒曲折、暗礁密布、避開官軍巡查的“鬼水道”鹽路圖。每一個轉彎,每一處暗流,每一座可作為補給點的荒島,都標注得清晰無比。這不僅僅是一條走私鹽路,更是一條可以繞過桓玄水師封鎖、進行戰略物資尤其是糧食)輸送的生命線!價值連城!
地圖繪製完畢,陳衍將其小心翼翼地卷成細如香柱的卷軸。接著,他拿起幾枚特製的空心鉚釘——這是他之前試驗新連接工藝時,為追求極致輕量化而秘密打造的小玩意兒,內部中空,兩端有極細微的螺旋封口。他用細如發絲的秘製魚膠遇高熱可融)將鹽路圖卷軸封入一枚鉚釘中空腔內。剩餘的幾枚空心鉚釘,則被他填入用米湯寫就、乾後無痕的密信。密信內容言簡意賅,以隻有劉裕能懂的、結合當年結義暗語和炭灰童謠的密碼寫成:
“金熔於甲,唯護裂天脊。鹽路通幽,可破建康喉。舊符在骨,寒鋒未鏽。魏、毛諸匠,托於君刃下。若疑不釋,此甲為棺,衍自葬之。”
翻譯:熔金隻為加固你裂天的脊梁。鹽路圖可助你扼住桓玄咽喉。結義閃電符刻骨銘心,寒刃忠心未生鏽。老魏、阿毛等工匠,托付於你刀鋒之下。若疑心終不能解,此甲便是我的棺材,我自葬其中。)
做完這一切,陳衍深吸一口氣,目光投向鎧甲腋下連接處一個極其隱蔽、受力較小的位置。那裡有幾枚用於連接內襯皮革的普通鉚釘。他動作快如鬼魅,用特製的微型工具,在劉裕減供焦炭前最後一爐高溫熔金修補時留下的餘熱掩護下,神不知鬼不覺地卸下一枚普通鉚釘,換上了那枚藏著鹽路圖的空心鉚釘。又將幾枚藏有密信的空心鉚釘,替換了肩甲內側靠近閃電符附近、同樣不起眼的幾枚小鉚釘。替換得天衣無縫,外表看不出絲毫異樣。
“將軍今夜會來驗看新修複的環首刀。”阿毛小聲提醒,帶著憂慮。
陳衍點點頭,最後深深看了一眼那副鎧甲。他將所有的忠誠、所有的底牌、所有跟隨他的人的性命,都賭在了這冰冷的鐵甲和幾枚小小的空心鉚釘之中。這是一場豪賭,賭劉裕梟雄心性之下,是否還存有當年血壇前一絲對兄弟的信任,以及對這條足以改變戰局的鹽路的渴望。
夜幕降臨,地窖口傳來沉重的腳步聲。劉裕一身戎裝,帶著親衛,踏入了這方被刻意壓抑了火光的空間。他的目光銳利如鷹,第一時間就落在那副懸掛的筒袖鎧上,尤其是肩甲修補處。
“將軍。”陳衍單膝跪地,雙手托起那副沉甸甸的鎧甲,頭顱低垂,姿態恭謹,聲音卻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平靜:“甲已修複完備,請將軍驗看。衍…熔金補甲,隻為求其至堅,護將軍裂天之軀,彆無他念。此甲…便是衍之心跡。”
劉裕沒有立刻去接甲,他居高臨下地審視著陳衍,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針,試圖穿透這恭順的表象,挖掘出任何一絲偽裝的痕跡。地窖裡靜得可怕,隻有爐火微弱的劈啪聲和老魏壓抑到極致的喘息。
良久,劉裕才緩緩伸出手,接過了鎧甲。入手沉重冰涼,那肩甲修補處觸手光滑,在昏暗的光線下,已看不到那抹曾讓他心驚的淡金微光。他仔細地檢查著每一片甲葉,每一處連接,手指在腋下、肩內等隱蔽處緩緩滑過…當他的指尖觸碰到腋下那枚新換上的、外表與普通鉚釘無異的空心鉚釘時,動作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他敏銳地感覺到那枚鉚釘的重量似乎…略輕?或者說,敲擊的回音有極其細微的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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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裕的目光驟然變得無比幽深。他不動聲色,繼續檢查,手指又拂過肩甲內側閃電符附近新換的幾枚小鉚釘,同樣捕捉到了那極其細微的異常感!他沒有當場發作,隻是深深看了依舊跪伏在地的陳衍一眼,那眼神複雜難明,有審視,有探究,更有一絲…被這孤注一擲的“獻甲自陳”所觸動的震動。
“甲…甚好。”劉裕的聲音低沉,聽不出情緒,“沉重了些,卻…穩當。”他將鎧甲遞給親衛,目光掃過角落裡氣若遊絲的老魏和緊張得發抖的阿毛,最後定格在陳衍低垂的頭頂。“用心了。焦炭之事…容後再議。”留下這句模棱兩可的話,他轉身大步離去,玄色披風在昏暗的光線下劃出一道沉重的弧線。
地窖裡再次隻剩下陳衍三人。陳衍緩緩抬起頭,後背已被冷汗浸透。劉裕最後觸碰鉚釘時的停頓和那句“沉重了些,卻穩當”,讓他知道,梟雄已經發現了鎧甲內的秘密!賭局已經開始,結果未知。
老魏掙紮著,用儘最後力氣抓住陳衍的衣角,嘶啞地擠出幾個字:“將…將軍…摸…摸到了…?”渾濁的眼中滿是驚惶與絕望。
陳衍反手握住老魏枯槁冰冷的手,望著劉裕離去的方向,眼神卻異常堅定,甚至帶著一絲決絕後的平靜:“嗯。他摸到了。是生是死,是信是疑…就看那鹽路圖的分量,和他心中…是否還存著當年血壇前的那點火光了。”他低頭,看著自己空空如也、剛剛托起鎧甲和所有賭注的雙手,輕聲道:“忠義…已儘付鐵甲。剩下的…交給天意,交給…他的心了。”
地窖深處,爐火掙紮著跳躍了一下,映照著鎧甲冰冷的寒光,也映照著陳衍眼中那簇不肯熄滅的微芒。空心鉚釘裡的秘密,如同一把雙刃劍,懸在了兩人之間。是斬斷猜忌的鏽索,還是成為徹底割裂的利刃?答案,在劉裕的手中,也在那通往建康咽喉的“鬼水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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