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衍腳步沉重地踏進孤兒營的破敗院落。劉裕的密召短暫而充滿無形的壓力。梟雄並未立刻對鹽路圖做出決斷,隻是目光如炬地審視著他,反複詢問了幾個關於鹽路圖細節和來源的尖銳問題尤其是“鬼水道”的凶險程度和補給點的可靠性),並再次提及鎧甲修補處的“微光”和鉚釘的“異感”。最終,劉裕隻丟下一句冰冷的話:“鹽路之事,乾係重大,容某思之。然軍中缺鹽,迫在眉睫!卿既精於‘機巧’,可有解燃眉之急之法?若不能…哼。”那未儘之言,如同懸頂之劍。
陳衍知道,這是最後的考驗,也是最後的期限。在劉裕下定決心啟用那條充滿未知風險的“鬼水道”之前,他必須證明自己哪怕在絕境中,也能為這支軍隊創造生機!
他的目光掃過那些在寒風中徒勞刮取牆根白霜的孩子,心頭猛地一震!那灰白色的霜狀物…是硝土!主要成分硝酸鉀,但也混雜著鈉、鎂、鈣等可溶性鹽類)。一個塵封在現代記憶角落的知識瞬間被點亮——土法熬硝製鹽!雖然無法得到純淨的食鹽氯化鈉),但通過熬煮、過濾、反複結晶,可以分離出含有一定氯化鈉的粗鹽,足以緩解致命的缺鹽症!
“阿毛!帶人,把所有能找到的鍋、瓦罐、破陶盆都拿來!”陳衍眼中爆發出絕境求生的光芒,聲音嘶啞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快!刮!把這些‘牆霜’、‘地霜’都刮下來!越多越好!”
孩子們雖然不明所以,但對陳衍有著本能的信任。他們立刻行動起來,如同覓食的小獸,更加賣力地刮取著牆壁、牆角、甚至廁所附近泛著鹹硝味的灰白結晶體。很快,幾個破瓦罐裡就堆積起一層灰撲撲的硝土。
陳衍親自動手,指揮孩子們在避風的角落用石塊壘起簡易灶台。一口豁了口的破鐵鍋架了上去。他將收集的硝土倒入鍋中,加入珍貴的清水從結了薄冰的水窪裡鑿取),用力攪拌成渾濁的泥漿。
“燒火!小火慢熬!”陳衍命令道。阿毛和幾個大孩子小心翼翼地點燃了撿來的枯枝敗葉,微弱的火苗舔舐著鍋底。
泥漿在鍋中翻滾、冒泡,散發出更加濃烈刺鼻的土腥和硝石氣味。陳衍目不轉睛地盯著,待水分蒸發近半,渾濁的液體開始析出晶體時,他迅速將上層液體小心地舀出,倒入另一個墊了多層破麻布充當簡易過濾器)的瓦罐中。渾濁的液體透過麻布,濾掉了泥沙和大部分雜質,流入罐中的液體呈現出一種詭異的黃褐色。
“繼續熬!把這些水熬乾!”陳衍指著濾液下令。孩子們輪流照看著小火,鍋中的黃褐色液體越來越少,鍋底漸漸析出一層混雜著黃色、白色和灰黑色的結晶混合物,散發著苦澀鹹腥的氣味。
“成了!”陳衍的聲音帶著一絲顫抖的激動。他用木片小心地刮下這些粗糲的結晶。這就是土法熬製的“硝鹽”!它含有氯化鈉,但也含有大量苦澀的硝酸鉀火硝)和其他雜質,味道極差且有輕微毒性,長期食用有害,但…在眼下,它是救命的“鹽”!
“阿毛,取一點,用溫水化開!”陳衍吩咐。阿毛照做,一碗渾濁苦澀的鹽水端了過來。陳衍毫不猶豫地喝了一小口,一股難以形容的鹹、苦、澀瞬間充斥口腔,喉嚨火辣辣的,胃裡一陣翻騰。他強忍著嘔吐的衝動,感受著那股鹹味帶來的、久違的力量感在虛弱的身體裡微弱地擴散。
“快!給最虛弱的孩子,每人分一小撮,化在水裡喝下去!不要多!”陳衍沙啞地命令,同時將一些結晶遞給抬著老魏的孩子,“給老魏叔也喂一點!”
孩子們雖然被那氣味和顏色嚇到,但看到陳衍喝了,也鼓起勇氣,小心翼翼地舔舐分到的一點結晶,或者喝下渾濁的鹽水。立刻,此起彼伏的咳嗽和乾嘔聲響起,小臉都皺成了一團。然而,很快就有孩子虛弱地喊道:“陳…陳叔…嘴裡…有鹹味了…好像…有點力氣了?”
老魏躺在擔架上,被喂了幾口鹽水後,急促的喘息似乎也稍稍平緩了一絲,他渾濁的眼睛望著忙碌的陳衍和孩子們,乾裂的嘴唇動了動,無聲地吐出兩個字:“…鹽…活…”
這一幕,被不知何時悄然出現在破敗營門陰影下的劉裕和何無忌,儘收眼底。
劉裕披著玄色大氅,麵沉如水。他看著陳衍在泥濘中指揮若定,看著孩子們刮取汙穢的牆霜,看著那口破鍋裡熬煮出的、散發著刺鼻氣味的粗糲結晶,看著孩子們喝下後痛苦卻帶著一絲希望的表情…更看到了陳衍毫不猶豫以身試“鹽”的決絕。
何無忌低聲道:“將軍,此法所得之‘鹽’,苦澀有毒,恐非長久之計…”
“但能活命!”劉裕打斷他,聲音低沉,卻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震動。他親眼目睹了在絕境之下,這個被自己猜忌、壓製的人,是如何在最卑微、最汙穢的地方,為這些被遺忘的孩子、為這支瀕臨崩潰的軍隊,硬生生從牆壁的硝霜裡榨出“鹹味”和生機!這比任何華麗的誓言都更具衝擊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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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衍終於發現了劉裕的存在。他抹了一把臉上的汗水和煙灰,手裡還抓著一把灰黃色的粗鹽結晶,走到劉裕麵前,單膝跪地,雙手將那把混雜著硝土、苦澀卻真實的“鹽”捧起,舉過頭頂。他的聲音因剛才試鹽而沙啞,卻異常清晰:
“將軍,孤兒營熬得粗鹽少許,雖苦澀,可暫緩士卒無力之症!衍…無能,解不得大軍之渴,唯以此…證衍之心未死,技未窮!鹽路圖…便是下一口活命之鹽!衍…願為先鋒,蹈海探路!”
寒風卷起地上的塵土和硝霜的粉末,吹過陳衍手中那捧代表著苦難、智慧與不屈的粗糲結晶,也吹動了劉裕玄色大氅的下擺。梟雄的目光,從陳衍滿是汙漬卻眼神灼熱的臉,移到他手中那捧“霜牆苦鹽”,再望向那些眼巴巴看著這邊、因一點鹹味而眼中恢複了些許神采的孤兒營孩子們。
沉默,如同凝固的冰河。下一刻,劉裕緩緩伸出手,不是去接那把鹽,而是重重地按在了陳衍的肩膀上。那隻曾蘊含無限威壓的手,此刻傳來的力道,帶著一種沉甸甸的、終於落下的決斷。
“好!好一個‘霜牆苦鹽’!好一個‘心未死,技未窮’!”劉裕的聲音如同金鐵交鳴,斬斷了所有猶豫,“陳衍聽令!”
“末將在!”
“著你即刻籌備‘鬼水道’首航!所需人手、船隻、物資,無忌會與你接洽!五日之內,某要看到第一批鹽,從海上運抵京口!”劉裕的目光銳利如刀,直刺陳衍眼底,“此路若通,卿乃首功!若不通…你我,皆葬於這無鹽之海!”
“諾!”陳衍昂首,眼中爆發出決死的光芒,“衍,定不負將軍之命!此身此技,儘付海路!”他知道,這捧從牆霜裡熬出的苦鹽,終於融化了猜忌的堅冰,為他,也為那條凶險的“鬼水道”,換來了一個搏命的機會!
劉裕最後深深看了一眼那捧灰黃的粗鹽,轉身大步離去,玄色身影融入京口陰沉的暮色中。而陳衍手中,那捧來自牆壁縫隙、混雜著苦難與希望的“霜牆苦鹽”,在寒風中,仿佛有了千鈞之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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