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康城頭的旗幟已換,桓楚的黑色龍旗被北府軍的玄色戰旗取代。然而,勝利的喜悅尚未持續多久,一個比刀兵更冷酷的敵人便露出了獠牙——饑荒。
去歲戰亂頻仍,三吳糧倉之地飽受蹂躪。桓玄敗退時,又縱火焚燒了秦淮河沿岸的幾處大糧倉。北府軍圍城期間,內外交通斷絕,城中存糧本就消耗殆儘。如今雖已開城,但春雨連綿,道路泥濘,城外良田荒蕪,新糧未熟,運糧通道恢複緩慢。建康城內外,數十萬軍民嗷嗷待哺。
城內景象觸目驚心:
糧價飛漲:往日一鬥黍米不過百錢,如今已飆升至萬錢!且有價無市。糧店門口,持著金錠銀餅的富戶與攥著幾枚銅錢的平民擠作一團,絕望地等待那扇永遠不會為他們打開的店門。
門閥囤積:烏衣巷深處的高門大院,糧倉卻堆得滿滿當當。琅琊王氏、陳郡謝氏等門閥,憑借百年積累和亂世中敏銳的嗅覺甚至利用桓玄時期的特權),囤積了大量糧食。他們緊閉府門,隻以高價少量放貸,或用糧食換取災民僅存的土地、房契,甚至兒女!
人間地獄:街巷角落,餓殍枕藉。麵黃肌瘦的災民如行屍走肉般遊蕩,翻找著任何可以果腹的東西:樹皮、草根、觀音土…易子而食的慘劇在陰暗的角落悄然發生。護城河外,新墳疊著舊墳,哭聲日夜不絕。瘟疫的陰影開始在絕望的人群中蔓延。
台城原皇宮,現劉裕行轅)內,氣氛同樣凝重。案幾上不再是軍情塘報,而是堆積如山的求糧文書和觸目驚心的餓殍統計。
“將軍!軍糧已不足十日之需!若再分撥賑濟,大軍將不戰自潰!”負責軍需的將領何澹之焦急萬分。
“城內門閥糧倉充盈,何不強製征調?彼等坐擁糧山,視萬民如草芥!”悍將丁旿拍案而起,殺氣騰騰。
“不可!”劉穆之立刻反對,“新朝初立,根基未穩。強製征糧,必激怒門閥,恐生內亂!且門閥盤根錯節,強征恐難執行,反生掣肘。”
“難道就眼睜睜看著百姓餓死?!”丁旿怒吼。
“非也,”劉穆之轉向劉裕,沉聲道,“將軍,可命門閥‘自願’捐糧,許以官職、田畝補償,或…以其手中‘玉璽’為質,曉以利害。”他意指那七方仿璽。
眾人的目光聚焦在劉裕身上。他端坐主位,麵前放著兩份截然不同的“信物”:一份是琅琊王氏“自願”獻上、象征“天命所歸”的“傳國玉璽”仿品),溫潤的玉光在昏暗的室內顯得冰冷而虛幻;另一份是陳衍剛剛呈上的、從城外災民手中取來的“食物”——一團黑綠色的、散發著土腥味的蕨根草根泥,以及一塊灰白色的、堅硬如石的觀音土餅。
劉裕拿起那塊觀音土餅,入手沉重冰涼。他想起入城時看到的景象:一個母親將最後一點挖來的觀音土喂給懷中的嬰兒,孩子因腹脹如鼓而哭不出聲,最終在母親絕望的懷抱中咽氣…他又拿起那方冰冷的仿璽,上麵“受命於天,既壽永昌”的篆文此刻顯得如此諷刺。
“天命?”劉裕的聲音低沉沙啞,打破了死寂,“何謂天命?是這方死物上的刻字?”他舉起仿璽,目光掃過眾人,“還是城外那幾十萬雙望著我們、盼著活命的眼睛?!”
他猛地將仿璽“啪”地一聲扣在案幾上,玉器與硬木撞擊的聲響讓所有人心中一凜。
“告訴王謐、謝混他們!”劉裕斬釘截鐵,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他們的‘玉璽’,他們的‘清談’,他們的‘家世’,救不了城外一個快餓死的孩童!我劉寄奴起兵,不為坐這冰冷的龍椅,更不為守護這些虛妄的‘天命’!隻為讓追隨我的將士、讓這江東的百姓,有口飯吃,有條活路!”
他站起身,指著案上的蕨根泥和觀音土餅,眼中燃燒著怒火與決絕:“傳我軍令!”
開倉放糧!台城府庫、北府軍各營軍糧倉,除保留最低戰備存量外,其餘全部開倉!於城內各處設立粥棚,婦孺老弱優先!凡有克扣貪墨、優親厚友者,斬立決!
‘勸捐’門閥!命陳衍持此觀音土餅與蕨根泥,親赴七大門閥府邸!告訴他們:要麼‘自願’捐出存糧之半數,要麼…就請他們的家主,當著全城災民的麵,嘗嘗這‘延年益壽’的土餅滋味!告訴他們,我劉裕的‘天命’,不在玉璽,而在民心!民心若失,縱有萬方玉璽,也擋不住饑民拆了他們的朱門高牆!”
尋代糧源!命陳衍即刻帶人,尋訪老農、遊醫,全力尋找一切可食用的野菜、草根、樹皮!務必找到大規模獲取、安全食用的方法!活命,比什麼都重要!
命令如驚雷炸響!何澹之欲言又止,最終咬牙領命。丁旿則熱血沸騰:“末將願帶兵維持粥棚秩序!看哪個狗官敢伸手!”
陳衍默默收起那團蕨根泥和觀音土餅,心中沉甸甸,卻又有一股熱血在湧動。他深知劉裕此舉的風險——軍糧一旦耗儘,若桓玄殘部或北方胡虜趁機來攻,後果不堪設想。但劉裕選擇了百姓的活命糧,而非虛幻的“天命”。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
陳衍帶著一小隊兵卒,攜帶著那份特殊的“禮物”——黑綠的蕨根泥和灰白的觀音土餅,再次踏入烏衣巷。這一次,他身後沒有沉默的鐵浮屠,隻有兩名捧著“土餅”的普通士兵。
琅琊王氏府邸。當陳衍麵無表情地將那塊堅硬的觀音土餅放在王謐麵前華貴的紫檀案幾上,並轉述了劉裕那句“請家主嘗嘗滋味”的原話時,王謐的臉色瞬間變得比那土餅還要灰白。他看著那團散發著死亡氣息的泥土,再看看案幾一角那方冰冷的“玉璽”,終於徹底認清了現實:在活命與餓死的邊緣,所謂的“天命”、“門閥尊嚴”都脆弱得不堪一擊。劉裕的“天命”,是能讓幾十萬人活下去的實實在在的糧食!
“捐…王家願捐糧五萬石!即刻開倉!”王謐幾乎是嘶吼著說出這句話,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又仿佛被抽走了最後一絲精氣神。
其他門閥的反應大同小異。在陳衍帶來的“土餅”和劉裕毫不掩飾的武力威脅下,在城外災民日益高漲的絕望與憤怒浪潮前,囤積的糧食被源源不斷地運出高門深院,送入各處粥棚。
與此同時,陳衍一頭紮進了尋找替代糧源的艱巨任務中。他帶著人冒雨深入荒山野嶺,尋訪那些在饑荒中艱難求存的老農和采藥人。
“將軍,此物名蕨根,山中甚多,搗爛濾粉可做餅,然…食之多腹脹,甚至…死人。”一個滿臉溝壑的老農指著挖出的肥大蕨根,眼中充滿恐懼。陳衍記下了地點和特性。
“此乃觀音土,食之暫飽腹,然…不能排,食多必死!”另一個采藥人指著灰白色的土層搖頭歎息。
陳衍收集了大量樣本,在臨時搭建的工棚裡日夜試驗。他嘗試不同的清洗、浸泡、蒸煮方法去除蕨根中的毒素氰苷類物質)。失敗是殘酷的,有大膽試吃的流民因食用處理不當的蕨根餅而中毒身亡。每一次死亡,都像鞭子抽在陳衍心上。
終於,在一個雨夜,他結合老農的經驗和反複試驗,摸索出“三蒸三曬法”:將蕨根反複蒸透,徹底破壞其毒性酶,再充分曬乾磨粉。用此法製作的蕨根餅,雖仍粗糙苦澀,難以下咽,卻不再致命,能提供基本的熱量。
消息傳出,無數災民湧向山野挖掘蕨根。陳衍組織人手在城外設立簡易的蒸曬場,指導災民處理。雖然清苦,但至少,餓死的人一天天在減少。
台城高處,劉裕與劉穆之俯瞰著城外蜿蜒數裡、等待領取蕨根餅的災民隊伍,以及城內嫋嫋升起粥棚炊煙。雨絲飄落,打濕了他們的衣襟。
“伯淵,你看,”劉裕指著那生機與苦難交織的景象,“這嫋嫋炊煙,這為一口吃食排起的長龍,才是這亂世最真實的‘天命’。比那深埋寒窖或鎖在朱門裡的玉璽,重過千鈞萬鈞。”
劉穆之深深一揖:“將軍以萬民活命為天命,此乃聖王之道。門閥獻糧,災民得蕨,此局雖險,然…天命已在將軍囊中矣。”他心中明白,劉裕此舉雖冒巨大風險,卻真正贏得了民心根基。那些捧著蕨根餅活下來的百姓,將成為新政權最堅定的基石。而“天命不及活命糧”的抉擇,也徹底劃清了新政權與舊時代門閥清談的界限。
寒窖中的玉璽依舊冰冷,而建康城內外,為了生存而奔忙的煙火氣,正頑強地對抗著春寒與死亡。活下去,才是這破碎山河上,最樸素也最強大的天命。
喜歡寒旌映長安:從北府小卒到天下共請大家收藏:()寒旌映長安:從北府小卒到天下共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