蠅蛆清創術的“奇跡”暫時壓製了傷口感染的蔓延,挽救了數百筒袖鎧戰士的生命。然而,傷口的愈合是緩慢而痛苦的,那深入骨髓的灼痛、皮膚上猙獰的疤痕、以及揮之不去的心理陰影,如同無形的枷鎖,依舊牢牢地套在這些曾以鐵甲為榮的戰士們身上。營地裡,雖然不再有高亢的慘叫,但壓抑的呻吟、沉默的絕望,以及空氣中殘留的膿血和草藥混合的怪異氣味,構成了勝利後揮之不去的陰霾。
更令人心寒的是,那些曾經象征著力量與榮耀的筒袖鎧,此刻卻成了所有人避之不及的噩夢之源。沾滿膿血、汗漬、雨水和皮肉組織的鎧甲被集中堆放在營地邊緣一處廢棄的角落,如同一座座冰冷的鋼鐵墳墓。無人願意靠近,無人願意觸碰。它們不再代表守護,而是象征著痛苦、背叛和無法擺脫的詛咒。
深夜,暴雨過後的營地異常濕冷,空氣中彌漫著泥土的腥氣和若有若無的焦糊味焚燒瘟疫殘留物)。大部分士兵在疲憊和傷痛中沉沉睡去,隻有巡邏隊的腳步聲和傷兵營偶爾傳來的壓抑咳嗽聲打破寂靜。
廢棄的軍械堆放處,月光慘淡地照在那堆疊如山、散發著鐵鏽與血腥味的筒袖鎧上。一個佝僂的身影,如同幽靈般,悄無聲息地出現在這鋼鐵墳場旁。是老魏。
他僅存的獨臂,顫抖著撫過冰冷的甲片。指尖劃過那些凹凸不平的箭痕、刀疤——那是無數次戰鬥中留下的勳章,也曾是他引以為傲的功勳見證。但此刻,他的手指卻停在了一片被高溫燙得微微變形的甲片邊緣,那裡似乎還殘留著皮肉焦糊的氣息。幾天前,就是穿著這身他親手參與鍛造、視若珍寶的鎧甲,他和其他袍澤一起,在悶熱的暴雨中被生生“蒸”熟了皮肉!他親眼看著自己的手臂、胸膛,在卸甲後皮開肉綻,看著蛆蟲在昔日守護自己的鐵甲留下的傷口裡蠕動求生!
老魏的獨眼裡,沒有眼淚,隻有一片死寂的灰燼。他緩緩脫下自己身上那件同樣沾滿血汙、象征著什長身份的破舊軍服,露出了底下同樣布滿燙傷疤痕、尚未完全愈合的胸膛。那疤痕在月光下,如同扭曲的蜈蚣,猙獰可怖。
他艱難地彎下腰,用獨臂費力地拖拽起一副相對完整、卻浸透了他自己膿血的筒袖鎧。鎧甲冰冷沉重,摩擦著他胸前的傷口,帶來一陣鑽心的刺痛,他卻恍若未覺。
老魏將沉重的鎧甲拖到堆放處中央的空地上。然後,他蹣跚地走向一旁堆放廢棄桐油桶和引火物的角落。那是之前準備火攻龍王寨時留下的。
他用牙齒咬開一個破舊桐油桶的塞子,刺鼻的油味彌漫開來。他抱起沉重的油桶,將粘稠、散發著異味的桐油,吃力地、一瘸一拐地,傾倒在堆積的筒袖鎧上,傾倒在被他拖出來的那副鎧甲上,最後,也淋在了自己赤裸的、布滿疤痕的上身!
冰涼的桐油刺激著傷口,帶來一陣戰栗。老魏卻咧開嘴,無聲地笑了。那笑容扭曲而絕望。
他從懷中摸出一個火折子——那是他作為老兵隨身攜帶的東西,曾經用來點燃營火,溫暖袍澤;也曾用來點燃引信,焚毀敵船。火光在黑暗中亮起,跳躍著,映照著他那張飽經風霜、疤痕縱橫、此刻卻異常平靜的臉。
巡邏隊的腳步聲由遠及近,火把的光芒隱約照了過來。
“誰在那裡?!”巡邏士兵警惕地喝道。
老魏沒有回頭。他最後看了一眼那堆冰冷的、浸透血淚的鐵甲,又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淋漓的桐油和猙獰的傷疤。他猛地挺直了佝僂的脊背,用儘全身力氣,發出了一聲嘶啞卻如同驚雷般響徹夜空的呐喊:
“此鎧——食人血——!當隨亂世——終——!!!”
話音未落,他毫不猶豫地將手中燃燒的火折子,狠狠按在了自己淋滿桐油的胸膛上!
轟——!
火焰如同被壓抑了千年的怒火,瞬間衝天而起!粘稠的桐油遇火即燃,爆發出猛烈的火勢!老魏整個人,連同他身下那副浸透了他血肉的筒袖鎧,以及周圍淋了油的鎧甲堆,瞬間化作一個巨大的人形火炬!
烈焰瘋狂地吞噬著他乾瘦的身軀,吞噬著冰冷的鋼鐵!皮肉在高溫下發出滋滋的聲響,迅速焦黑碳化!鐵甲在烈焰中扭曲變形,發出刺耳的呻吟!濃煙滾滾,帶著皮肉焦糊和金屬熔融的恐怖氣味,直衝夜空!
“老魏——!!”聞聲趕來的士兵們目眥欲裂,發出驚恐和悲痛的呼喊!有人下意識地想衝上去撲救,卻被灼熱的氣浪和駭人的景象逼退。
火光中,老魏的身影在劇烈地燃燒、抽搐,卻沒有倒下。他仿佛用儘最後一絲意誌力,死死地“擁抱”著那副正在焚燒他的鎧甲!他的嘶吼早已被火焰吞噬,但那句“此鎧食人血,當隨亂世終”的控訴,卻如同烙印,深深烙在了每一個目睹此景的士兵心中!
火光照亮了半個營地,也驚醒了所有人。士兵們從營帳中湧出,傷兵們掙紮著爬起,目瞪口呆地看著這慘烈到令人靈魂戰栗的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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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衍衝到了人群最前方。他看到了在烈焰中扭曲、燃燒、死死“擁抱”著鎧甲的老魏。看到了那堆同樣在烈火中呻吟變形的筒袖鎧。聽到了老魏最後那句如同詛咒般的呐喊。
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瞬間凍結了陳衍的血液。他張了張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蠅蛆清創術救回了肉體,卻救不回被徹底摧毀的驕傲和靈魂!老魏,這個最早跟隨他、信任他、為護住他的冶鐵爐吸儘毒煙致殘的老兵,最終選擇以最慘烈的方式,向他引以為傲的“傑作”,向這無休止的亂世,發出了終極的控訴和詛咒!
火焰燃燒了很久。沒有人再試圖撲救。所有人都沉默地看著,看著一個老兵的軀體和意誌在烈火中化為灰燼,看著那些曾經象征力量與保護的鐵甲在高溫下扭曲、熔融,最終與灰燼融為一體。
當火焰終於漸漸熄滅,原地隻留下一片焦黑狼藉的殘骸,散發著刺鼻的焦臭。分不清哪是骨灰,哪是鐵渣。
暴雨毫無征兆地再次傾盆而下,冰冷的雨水衝刷著這片焦土,發出嘩嘩的聲響,仿佛天地也在為這悲愴的一幕慟哭。
陳衍站在冰冷的雨水中,渾身濕透。雨水順著他僵硬的臉頰滑落,分不清是雨水還是彆的什麼。他死死盯著那片焦黑,腦海中反複回蕩著老魏最後的呐喊:
“此鎧食人血,當隨亂世終!”
他緩緩抬起手,看著自己曾設計圖紙、改良工藝、指揮鍛造的雙手。這雙手,帶來了“雷殛”的毀滅,帶來了“瘟神船”的恐懼,帶來了蠅蛆清創的“奇跡”,也最終……帶來了老魏的烈焰焚身。
冰冷的雨水也無法熄滅他心中那團因老魏之死而燃起的、帶著無儘悲涼與反思的火焰。技術,究竟是救世的良方,還是亂世中更鋒利的屠刀?榮耀的鎧甲下,包裹的究竟是守護的力量,還是吞噬生命的詛咒?老魏用生命燃起的這場大火,不僅焚毀了鐵甲,也狠狠灼燒著陳衍那顆追求“以技止戈”的心,迫使他在勝利的灰燼中,直麵那無法逃避的、關於技術與戰爭、創造與毀滅的終極拷問。
雨幕如織,營地死寂。隻有那焦黑的殘骸和空氣中彌漫的焦臭,無聲地訴說著一個老兵用生命點燃的、對亂世最絕望的控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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