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在饑餓與絕望的泥沼中越陷越深。陳衍主導的“技術救急”雖稍稍延緩了死亡的進程,卻無法填飽所有人的肚子,更無法平息日益熾盛的恐慌與戾氣。在這人性瀕臨崩潰的邊緣,秩序的維係變得如履薄冰,而民心的向背,則成了比城牆更加關鍵的生死線。
街道上,餓殍日漸增多,起初還有人收埋,後來便隻能任其倒斃道旁,被饑腸轆轆的野狗啃噬。易子而食的慘劇已不再是傳聞,而是在陰暗角落裡真實發生著。每一次發放那點少得可憐的“代糧”糊糊時,都會引發瘋狂的擁擠和爭奪,維持秩序的士兵往往需要揮舞刀鞘甚至利刃,才能勉強控製住場麵。
絕望催生暴虐。一些軍紀本就渙散、或是主官約束不力的北府軍小隊,開始將手伸向了城中那些尚且殘存一絲油水的富戶,乃至普通百姓。
“征糧!大將軍有令,戰時一切物資征為軍用!”成了他們最好的借口。踹開坊門,翻箱倒櫃,搶走最後一點藏起來的糧食、金銀,甚至稍有姿色的女子也難以幸免。反抗者輕則被打得頭破血流,重則當場格殺。
哭聲、罵聲、哀求聲、獰笑聲,在長安的街巷間交織回蕩,這座千年帝都,正在從內部加速腐爛,比城外敵人的威脅更加致命。
陳衍目睹這一切,心如刀絞。他深知,若任由這種狀態持續,根本不需要北魏或夏軍攻城,長安就會自我毀滅於無政府的混亂暴虐之中。他那個“獨立支撐”的幻想,前提是必須有一塊還能立足的“地”,而這塊“地”,就是殘存的秩序和最起碼的民心。
他做出了一個艱難的決定:以匠作營為核心,聯合王修等尚存理智的文官,以及朱超石等部分軍紀尚可的將領,儘力守護城內殘存的秩序孤島。
他首先加強了匠作營本身的防護,將工匠及其家屬組織起來,分配少量武器,輪流值守,確保這片小小的“技術淨土”不再受到潰兵和暴民的衝擊。
接著,他利用發放“代糧”的機會,嘗試建立最基本的秩序。他規定按坊區、按戶登記造冊,由坊正帶領,分批有序領取,並由他信任的工匠和士兵監督,嚴懲插隊搶奪者。雖然每次發放依然混亂,但至少避免了最極端的踩踏和爭奪。
他還組織起一支小小的巡邏隊,由王修的一名屬吏和幾名老成工匠帶領,在匠作營周邊街區巡視,調解糾紛,阻止小規模的搶劫,並將無家可歸的孤兒寡母暫時收容到相對安全的匠作營區域。
這些舉措微不足道,效果有限,卻如同在無邊黑暗中點燃了幾點微弱的燭火,讓周圍陷入絕境的百姓看到了一絲被庇護的可能。漸漸,“陳匠作”的名聲開始在底層軍民中悄悄流傳,人們說他那裡“有飯吃,有秩序”。
陳衍維護秩序的行為,不可避免地觸動了那些縱兵劫掠者的“利益”。
一日,一隊約十人的北府軍士兵,顯然是沈田子的部下,闖入緊鄰匠作營的一個坊區,踹開一戶據說祖上做過小吏的人家,以“搜查通敵資財”為名,欲強行帶走這戶人家僅剩的幾袋救命雜糧和女兒。
坊正試圖阻攔,被一腳踹倒。女子的哭喊聲和士兵的獰笑聲驚動了正在附近巡查的陳衍。
陳衍立刻帶人趕了過去,擋在了那戶瑟瑟發抖的人家門前。
“住手!你們在乾什麼?”陳衍厲聲喝道,儘管他身形不算魁梧,但久居上位和此刻的義憤,讓他自有一股氣勢。
那帶隊的隊正顯然認得陳衍,略感意外,但並未太過畏懼,嬉皮笑臉道:“原來是陳匠作。我等奉軍令征糧,還請行個方便。”
“征糧?征糧需要強搶民女嗎?我看過的軍令,沒有這一條!”陳衍寸步不讓。
隊正臉色沉了下來:“陳匠作,你管好你的工匠打鐵便是,軍務之事,少摻和!弟兄們餓著肚子守城,拿點東西玩玩女人,怎麼了?難不成這些賤民的命,比弟兄們的還金貴?”
“混賬!”陳衍怒極,“沒有這些‘賤民’,誰給你們修器械?誰給你們運物資?城若破了,誰都活不了!立刻放下東西,帶人離開!”
雙方劍拔弩張,氣氛緊張到了極點。那隊正仗著是沈田子的兵,又人多勢眾,竟有動手的架勢。
就在這時,朱超石聞訊帶著一隊親兵趕到。朱超石是軍中悍將,地位非同一般,他一來,局麵立刻扭轉。
“都想造反嗎?!”朱超石怒吼一聲,目光冰冷地掃過那隊士兵,“滾回去!再讓我看到你們騷擾百姓,軍法從事!”
那隊正悻悻然地瞪了陳衍一眼,最終還是帶著人灰溜溜地走了。
衝突暫時平息,但隱患已然種下。
事後,那戶被救下的人家跪在陳衍麵前,磕頭不止,感激涕零。消息迅速傳開,陳衍“為民請命,硬抗驕兵”的事跡在底層民眾中悄悄流傳。
越來越多走投無路的百姓開始嘗試向匠作營區域聚集,尋求一絲虛幻的庇護。陳衍無力接納所有人,但他儘力維持著這片區域的秩序,使其成為長安混亂版圖上唯一一塊還算穩定的“綠洲”。
王修對此深感欣慰,更加支持陳衍。朱超石也明確表示會約束部下,並儘可能支持陳衍維持秩序。
然而,沈田子得知此事後,勃然大怒,認為陳衍越權,打了他的臉,縱容部下劫掠的行為雖稍有收斂,但對陳衍的怨氣更深。
陳衍站在匠作營的了望台上,望著城內此起彼伏的微小騷亂和遠處死寂的坊市,心情沉重。他知道,自己與沈田子乃至其背後代表的軍隊舊有陋習的衝突,才剛剛開始。他用自己的技術和微薄的力量,艱難地維係著人心的天平,但這天平的另一端,是深不見底的絕望和強大的慣性。
民心,是一種微妙而脆弱的東西。得到它難如登天,失去它卻易如反掌。在這末日般的困局中,陳衍本能地抓住了這根或許比任何精良器械都更重要的稻草,儘管他還不完全清楚,這份沉重的民心,最終將把他帶向何方。他隻是隱隱覺得,如果連這片人心都失去了,那麼一切掙紮,都將徹底失去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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