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的天空是鉛灰色的,壓得人喘不過氣。城內的混亂與死寂交織,饑餓已將絕大多數人折磨得形銷骨立,連憤怒的力氣都已耗儘。北魏與夏軍的圍困如鐵桶般嚴密,城內零星的反抗和秩序維係,不過是瀕死前的細微抽搐。陳衍深知,最後的時刻正在一分一秒地逼近。
儘管內心已對建康朝廷和劉裕失望透頂,那個“獨立支撐”的念頭也在腦中盤旋,但理性告訴他,以目前長安絕對的實力對比,若無外援,陷落隻是時間問題。數萬軍民的性命,如同一塊巨石,沉甸甸地壓在他的心上。
一種近乎悲壯的責任感驅使著他——必須做最後一次努力。不是為了那虛無縹緲的忠君之念,而是為了眼前這些活生生的人。他要進行一次最後的、也是最直接的諫言,越過所有中間環節,將長安血淋淋的現實,直接呈現在劉裕麵前。
他避開所有人,獨自在匠作營那間簡陋的值房裡,準備著這封可能是他此生最重要的“文書”。
他沒有使用絹帛,而是找來了—張鞣製過的、相對堅韌的羊皮。這象征著一種原始而急迫的懇求。
然後,他做了一件極其決絕的事情——他取出匕首,在自己左臂上劃開一道口子,讓溫熱的鮮血滴入硯台。他以血為墨,以指為筆,開始在那張羊皮上書寫。
字字泣血,句句驚心。
他沒有用任何公文格式,開篇便直刺核心:
“大將軍麾下:長安垂死,旦夕且破!非困於虜箭,實饑於腹腸;非敗於外敵,實潰於內亂!將士析骨而炊,易子而食,將軍豈真忍棄之如敝履乎?”
他毫不避諱地描述了人吃人的慘狀,描述了軍隊如何劫掠百姓、將領如何互相傾軋,描述了赫連勃勃的殘暴和北魏的步步緊逼。他甚至直接點出了問題的核心:
“衍聞江東袞袞諸公,正忙於禪讓大典。然,縱得九五至尊位,若失關中山河地,若寒數萬將士心,得之何益?不過又一偏安之朝耳!天下未定,先謀篡立,恐非英雄所為,徒令親者痛仇者快!”
這是極其大膽的指責,幾乎等同於直言劉裕因私廢公。但他已顧不得了。
“伏惟大將軍暫緩南麵之儀,速發虎賁之師!糧草無需多,能續一口氣即可;援兵無需眾,能振一線望足矣!若得生還,三軍必戴德泣血,以死效命!若終不救,則衍與長安數萬軍民,唯死而已,他無餘言!”
最後,他簽下了自己的名字——陳衍。沒有官職,隻有一個名字,代表一個活生生的人最後的懇求。
寫畢,他已是頭暈目眩,手臂上的傷口還在滲血。他又找來了—張描繪關中形勢的簡陋輿圖,在上麵用血箭頭標出了北魏和夏軍的兵力部署、長安的脆弱防區以及可能的援軍路線。
這封血書與血圖,被仔細地卷起,用油布包裹了一層又一層。
送信的人選至關重要。這一次,不能再有任何閃失。他找到了朱超石。
朱超石看著陳衍蒼白的臉色和包紮著的手臂,似乎明白了什麼,神色凝重。
“朱將軍,”陳衍的聲音沙啞而沉重,“這是最後一次了。這不是公文,這是我…以個人性命和良知所做的最後懇求。務必…務必親手交到大將軍手中,無論他在哪裡,無論是在軍營,還是在…皇宮。”
他特意強調了“親手”和“無論在哪裡”,暗示著即使劉裕已在籌備登基,也必須打斷他。
朱超石重重地點了點頭,眼神銳利:“陳先生放心!朱某便是拚了這條命,也要將信送到!若送不到,提頭來見!”他挑選了麾下最忠誠、身手最矯健也是最後一名家將,此人曾跟隨他父親朱齡石多年,絕對可靠。
臨行前,陳衍屏退左右,對那名家將低聲補充了最後一句囑托,這句話甚至比血書本身更加石破天驚:
“若…若大將軍仍執意不發援兵,你可伺機將此間慘狀,公之於建康市井,訴之於江南百姓!”
這是最後的手段,是利用輿論對劉裕進行逼宮。一旦如此,陳衍與劉裕之間將再無轉圜餘地,徹底決裂。
那家將瞳孔一縮,顯然明白此話的分量,他深吸一口氣,重重抱拳:“諾!卑職…明白!”
是夜,這名家將憑借高超的身手和對地形的熟悉,縋下城牆,避開重重哨卡,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懷揣著長安城最後的、也是最為沉重的希望。
信使走後,長安陷入了更加焦灼的等待。這一次,所有人都知道這是最後的嘗試。王修、甚至王鎮惡和沈田子,都或多或少聽聞了陳衍送出了一封極其重要的血書,他們內心雖然未必相信會有結果,但絕望中仍不免存有一絲微弱的期待。
時間一天天過去。
城外的敵軍似乎加大了心理攻勢,偶爾會將一些寫著“劉裕已在建康登基”、“爾等皆為棄子”的箭書射入城內。
城內的糧食徹底告罄,連“代糧”也幾乎沒有了。死亡的人數急劇增加。
陳衍臂上的傷口漸漸愈合,但他心中的焦慮卻與日俱增。他每天都會不由自主地望向東南方向。
十天過去了…
半個月過去了…
一個月過去了…
沒有任何回音。
沒有援兵的影子,沒有糧草的蹤跡,甚至沒有一紙空文的回複。
那封凝聚著鮮血、生命和最後良知的血書,如同投入無邊大海的一顆石子,沒有激起絲毫漣漪。
希望,如同風中殘燭,最後一次,也是徹底地,熄滅了。
陳衍獨自站在城頭,寒風吹動他空蕩的衣袖。他望著死寂的城市和遠方的敵營,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隻有一片冰冷的麻木。
最後一次諫言,失敗了。
不是敗於路途艱險,而是敗於人心的冷酷與算計。
他緩緩閉上眼,再睜開時,眼中最後一絲屬於“臣屬”的期待已然湮滅,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決絕的、冰冷的清醒。
路,真的隻剩下最後一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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