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的春日,白日風沙稍歇,夜晚則透出幾分涼意。在這座絲路重鎮,信息的流通往往比官方文書更快,尤其是在那些彙聚了聰明頭腦的地方——士人清談的雅集、官員私下聚會的彆業、乃至消息靈通的茶樓酒肆。北秦使臣宋弁的到來,及其在王宮那番“文化歸宗”的言論,如同投入平靜湖麵的石子,其漣漪正以驚人的速度在這些非正式的場合擴散開來。
城南一座頗具規模的私家園林“歸樸園”內,今夜正在舉辦一場雅集。主人是西涼一位致仕的老臣,素以風雅好客著稱。與會的多是敦煌城內有名的文士、學者以及一些職位不高卻清貴的年輕官員。燭光搖曳,茶香嫋嫋,眾人原本正品評著一幅新得的古畫,話題漸漸轉向時局。
“聽聞北秦又派來使臣了?這次來的是一位大儒,在宮中與主上暢談漢家正統、文明傳承,頗得主上歡心?”一位中年文士捋須問道,語氣中帶著試探。
座中一位在宮中擔任書記官的微末小吏,多喝了幾杯酪漿,壓低聲音道:“何止歡心!那位宋使者,真乃辯才無礙!言談間絲毫不提兵戈之事,隻說我西涼保存漢家文物之功,陛下……呃,北秦皇帝聞之如何欣喜,欲與主上共襄文化盛舉……”
他將在殿中所聞,關於宗廟遷祀、爵位保留、太學招賢等事,略帶誇張地渲染了一番。尤其重點描述了北秦皇帝“求賢若渴,唯才是舉”,以及西涼士人可優先入長安太學、並有機會出仕北秦中央的承諾。
席間頓時一片寂靜,隨即響起一陣壓抑不住的吸氣聲和低低的議論。
“竟有此事?長安太學……那可是當年漢武設立的最高學府!”
“出仕北秦?這……這豈非意味著有機會離開這邊陲之地,去中原腹地一展抱負?”
“北秦皇帝當真如此重視文教?不是說其起於行伍嗎?”
質疑、驚訝、渴望、難以置信……種種情緒在眾人眼中交織。對於這些困守敦煌、雖有才學卻難有更大舞台的士人而言,通往長安和更廣闊天地的可能性,具有致命的吸引力。
一位須發皆白的老儒沉吟道:“若果真如此,倒也不失為一條出路。我輩讀書人,所求不過‘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西涼偏小,官職有限,若能在北秦得展所長,傳播聖賢之道,亦不失為美事。總好過在此地,終日與胡風為伍,漸忘華章。”
他的話引起了不少人的共鳴。文化認同和個人前程,在此刻巧妙地結合在了一起。
“清源茶館”是敦煌西市一家頗有名氣的茶館,不僅販夫走卒在此歇腳,也有些識文斷字、消息靈通的閒雜人等在此高談闊論。
這幾日,茶館裡的熱門話題自然也離不開北秦使者和大軍壓境。
“聽說了嗎?北秦那邊,不光當兵的分田地,連讀書人也有好處!”一個看似賬房先生模樣的人神秘兮兮地對同桌人說道。
“哦?什麼好處?難不成也分地?”旁人打趣道。
“非也非也!”賬房先生搖頭晃腦,“據說啊,北秦皇帝搞了個什麼‘科舉’,不論出身,隻要書讀得好,就能考試做官!而且啊,在長安辦了大學堂,叫什麼‘太學’,專門讓有學問的人去讀書,朝廷還管吃管住!這次來的使者說了,咱們敦煌的讀書人,要是願意去,優先錄取!”
這話如同水滴入油鍋,頓時炸開了鍋。
“真有這等好事?不比出身?那咱家小子苦讀多年,豈不是也有機會?”
“太學……那可是了不得的地方!能進去的,出來都是大官!”
“嘖嘖,北秦皇帝看來是明白人,知道治國要靠讀書人呐……”
這些市井傳言,或許粗陋,或許有誇大,但其核心信息——機會平等、重視文教——卻精準地擊中了那些社會中下層知識分子及其家庭的心。許多自感在西涼難有出頭之日的寒門學子,心中悄然燃起了希望之火。
宋弁深諳“上兵伐謀,攻心為上”的道理。在公開場合保持儒雅姿態的同時,他通過隨行的精明下屬,利用各種渠道,開始有針對性地接觸西涼朝中一些重量級的人物。
一位是掌管西涼文教禮儀的老臣,素以保守和重視傳統著稱。北秦使者的人巧妙地送上了一份精心準備的禮物——一套失傳已久的漢代禮器拓片和幾卷長安太學博士注解的儒家經典。交談中,極力推崇其對保存敦煌文化的功績,並感慨“禮失求諸野”,如今正統重歸長安,正需您這樣的老成碩學前去匡正禮樂,發揚光大。老者撫摸著拓片,聽著對方對長安文化複興景象的描述,渾濁的老眼中竟閃爍起淚光,長久以來文化邊緣化的委屈似乎得到了慰藉,對長安產生了無限的向往。
另一位是西涼士人中的領袖人物,門生故舊遍布朝野,但家族在西涼的發展已到瓶頸。密談中,北秦方麵清晰地勾勒出“科舉”製度的雛形,強調其“唯才是舉”的核心,並暗示以其聲望和弟子之才,若在北秦,必能身居高位,其學派思想亦能憑借科舉影響天下士子,而非困於敦煌一隅。這對追求“治國平天下”和學派傳承的士人領袖而言,是無法抗拒的誘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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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一位是家族略顯沒落,但頗有才乾的年輕官員。北秦方麵則直接許諾以實利:隻要心向大秦,將來不僅他本人可得重用,其家族子弟入學、出仕皆可獲得便利。這直白的利益交換,對於渴望重振家族的人來說,同樣具有強大的說服力。
悄然之間,一股暗流開始在敦煌的士大夫階層中湧動。
以往,麵對外部威脅,西涼統治階層尚能基於共同利益而保持大體一致。但如今,北秦的攻勢精準地打在了他們的軟肋上——文化的歸屬感與個人的前程。
北秦描繪的圖景:一個強大的、重視漢文化的、能提供更廣闊平台的中原王朝,與西涼這個偏安一隅、日漸窘迫、在胡漢夾縫中艱難求存的小國,形成了鮮明對比。
許多士人開始在心裡重新權衡利弊:
繼續效忠李暠,守著這彈丸之地,前途何在?家族的未來何在?文化的理想何以實現?
而歸附北秦,似乎不僅能保全甚至提升家族地位,更能實現個人抱負和文化理想,成為“文明複興”的一份子。
這種心態的轉變是微妙而致命的。它瓦解的是西涼統治的意識形態基礎和精英階層的凝聚力。
朝堂之上,雖然無人敢公開勸降,但主張“慎重考慮北秦條件”、“應以百姓和文化為重”的聲音明顯增強了。與太子李歆等強硬主戰派的矛盾也開始公開化和激烈化。
李暠感到前所未有的壓力,這種壓力並非直接來自邊境的軍隊,而是來自他的臣子、他的子民,甚至是他內心一直所堅守的文化理念本身。他發現自己陷入了一個精心設計的囚籠:文化的認同拉著他向北,現實的威脅推著他向北,而本土的利益和君主的尊嚴卻拽著他留下。
北秦的“士人之心”攻略,如同一把無形的軟刀子,正在一點點割斷西涼最後的精神紐帶。敦煌城上空,文化的旗幟與利益的算盤交織在一起,共同奏響了一曲歸附的前奏。而這一切,都清晰地通過宋弁和潛伏的細作,傳回了長安未央宮那座冷靜運轉著的戰爭機器核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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