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基大典的繁華與喧囂如同潮水般退去,留下的並非隻有沙灘般的平靜,更是顯露了水下錯綜複雜的礁石與需要疏通的航道。永興元年的第一次常朝,在太極殿如期舉行。氣氛與慶典時的狂熱截然不同,雖然依舊莊嚴肅穆,卻多了一份沉甸甸的務實感,以及一種初顯端倪的、因立場與利益不同而產生的微妙張力。
百官依序入殿,山呼萬歲。禦座之上的陳衍,換上了一身較為輕便但仍顯威儀的朝服,目光平靜地掃過殿下群臣。他深知,歌舞升平之後,真正考驗一個王朝的,是日複一日的治理與抉擇。
“有本早奏,無事退朝——”司禮太監的唱喏聲落下,殿內出現了短暫的寂靜,但這寂靜之下,卻湧動著即將噴發的議題。
果然,短暫的停頓後,度支尚書李繁率先出列,手持玉笏,眉頭微蹙,聲音帶著顯而易見的憂慮:
“臣,李繁,有本奏!”
“講。”陳衍的聲音平穩。
“陛下,”李繁深吸一口氣,開始陳述,“去歲西征,雖大獲全勝,然糧秣軍械耗費甚巨。今歲初又逢陛下登基,大赦天下,減免天下賦稅一年,恩澤萬民,臣等感佩。然,國庫因此歲入銳減。加之賞賜功臣、撫恤傷亡、百官俸祿、宮廷用度……各項開支浩繁。據臣初步核算,今歲國庫存銀及各地預計上繳之折色,已恐入不敷出。若再無節製,恐至年底,國庫將有虧空之虞!”
他的話語如同一盆冷水,澆在了不少還沉浸在封賞喜悅中的官員頭上。財政,永遠是懸在王朝頭頂最現實的一把劍。
李繁繼續道:“臣以為,當此之時,國策首重‘休養生息’!宜暫緩大規模興作,收縮邊事,全力鼓勵耕織,恢複民生。待三五年後,府庫充盈,百姓富足,再圖其他,方為穩妥之策!”
他的觀點明確:沒錢了,彆再想著打仗或大工程,先埋頭發展經濟。
話音剛落,武將隊列中便有人發出了不滿的冷哼。新任武威郡王王鎮惡雖未立刻出列,但他那虯髯賁張、虎目圓睜的模樣,已顯出其內心的不以為然。
出言反駁的是另一位同樣戰功赫赫的將領,車騎將軍劉鐘。他大步踏出,聲若洪鐘:
“李尚書此言,未免過於保守,乃至危言聳聽!”
他先向禦座一拱手,然後轉向文官隊列:“陛下!諸位同僚!豈不聞‘固國不以山溪之險’?亦不聞‘天下雖安,忘戰必危’?如今我大秦雖定關中河西,然北有拓跋魏虎視眈眈,磨刀霍霍;南有劉宋僭號,窺我江漢!此二者,皆乃心腹之患,豈能因區區錢糧,便高枕無憂,自縛手腳?”
他的聲音在殿中回蕩,帶著武將特有的直率與緊迫感:“此時正當趁我軍新勝之銳氣,陛下神武之天威,積極整軍備武,鞏固邊防,甚至尋機主動出擊,剪除威脅!若一味休養,坐視魏虜宋寇壯大,待其羽翼豐滿,屆時恐傾國之財,亦難擋其鐵騎南下!夫戰,雖耗錢糧,然能開疆拓土,保境安民,實乃最大的生息!”
他的觀點同樣清晰:敵人還在,不能放鬆,必須繼續加強軍備,甚至主動進攻。
“劉將軍!”李繁立刻轉身,語氣激動起來,“您可知維持一支大軍每日所耗幾何?打造一副鎧甲、一柄橫刀又需多少鐵料人工?主動出擊?糧草從何而來?民夫從何征調?若是戰事遷延不決,又當如何?屆時國庫耗儘,饑民遍地,外患未除,內亂又起,豈不危矣?!”
“李尚書隻知看賬本,卻不知刀劍臨頸之危!”劉鐘毫不客氣地頂了回去,“沒有強兵,再多的錢糧也不過是為他人做嫁衣!昔年西晉石崇鬥富,結果如何?”
“你……”李繁氣得胡子發抖。
“好了。”禦座上的陳衍終於開口,聲音不高,卻瞬間壓下了兩人的爭執。兩人立刻躬身退回本位。
此時,尚書令崔浩緩緩出列。他是文臣領袖,但思維向來縝密宏闊,並非一味保守。
“陛下,”崔浩從容奏道,“李尚書與劉將軍所言,皆有其理,亦皆有所偏。”
他先肯定了雙方:“李尚書憂心財政,乃老成謀國之言,新政初行,確需穩固根基,與民休息。劉將軍洞察外患,居安思危,亦是武將本分,不可或缺。”
然後話鋒一轉:“然,臣以為,休養生息與鞏固武備,並非截然對立。當以‘寓兵於農,攻守兼備’為要。”
他提出具體建議:“可在關中、河西等地,進一步推行且完善‘府兵製’,使民戶農時耕種,閒時操練,國家無需耗費巨資養常備之兵,卻能得數十萬可戰之兵,此乃‘休養’與‘武備’兩全之策。”
“對於北魏與劉宋,”崔浩繼續道,“當前不宜大規模主動興兵,但絕不能示弱。當派遣精乾使者,探其虛實,或示之以好,或懾之以威。同時,精選銳卒,加強邊境要塞戍守,修繕烽燧亭障。如此,外敵不敢輕犯,我朝亦可贏得喘息之機,大力發展內政。”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
“至於國庫空虛,”他看向李繁,“除節流外,更需開源。請陛下下旨,鼓勵墾荒,新墾之地三年不征;優化商稅,清理關卡勒索,使商賈樂於流通;還可由將作監指導,改良紡織、冶煉之術,提高產出。如此,數年間,國庫必能漸豐。”
崔浩的策略顯得更為平衡和可行,既考慮了現實財政壓力,又兼顧了國防安全,還提出了發展的具體方向。不少官員聽後紛紛點頭。
但爭論並未完全平息。又有官員出列,有的強調應立即興修水利,以利農業;有的則認為應優先整頓吏治,清除前朝積弊;還有的提出應儘快完善律法,使天下有法可依。
太極殿內,各種意見交織碰撞。文官多傾向於穩妥內斂,先治內後圖外;武將則多主張保持強勢,甚至積極擴張。不同部門、不同出身的官員,也因其職責和利益所在,提出了不同的優先事項。
陳衍始終端坐禦座,靜靜地聽著,很少打斷。他的目光銳利,洞察著每一個發言者的真實意圖和其背後的利益關聯。他看到了李繁作為財政掌管者的壓力,看到了劉鐘等將領對軍功的渴望,也看到了崔浩總攬全局的平衡之道。
直到各方意見都大致表達完畢,殿內重新安靜下來,所有目光再次聚焦於他時,陳衍才緩緩開口。
他的聲音沉穩而有力,做出了初步的決斷:
“諸卿所言,朕已儘知。皆是為國謀劃,朕心甚慰。”
“然,治國如烹小鮮,不可偏廢。崔浩之議,老成謀國,深合朕心。”
“即令:全國範圍內,大力推行並完善府兵製,務求兵精糧足而民不疲。”
“邊境防禦,不可鬆懈。各邊鎮都督,需加緊整訓士卒,修繕城防,若有疏漏,嚴懲不貸。但對魏、宋,暫以遣使偵察、鞏固邊防為主,無朕旨意,不得擅自啟釁。”
“度支省會同戶部,即刻擬定鼓勵墾荒、優化商稅之細則,報朕閱覽。”
“吏部、刑部,著手考課官吏、修訂律法之事,亦需加緊。”
“其餘各項工程,除關乎民生水利者,一律暫緩。”
他的決策,總體上采納了崔浩的平衡策略,略偏向於休養生息,但為武備留下了充足的空間和重視。
“諸卿,”陳衍最後目光掃過全場,語氣加重,“永興之初,百廢待興。望諸卿摒棄門戶之見,勿持文武之分,皆以國事為重,各司其職,共度時艱,開創盛世!”
“臣等謹遵聖諭!”百官齊聲應道。
第一次常朝在看似統一的回答中結束。但所有人都明白,表麵的爭論暫時平息,而不同的治國理念與利益訴求之間的博弈,才剛剛開始。這條通往“永興盛世”的道路,注定不會平坦。陳衍的平衡術,也將麵臨持續的考驗。
喜歡寒旌映長安:從北府小卒到天下共請大家收藏:()寒旌映長安:從北府小卒到天下共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