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城,這座曾經象征著拓跋氏無上榮光的北方巨城,如今更像一口巨大的、正在緩緩蓋上的棺材。凜冽的朔風卷過箭樓簷角,發出鬼魂嗚咽般的尖嘯,卻吹不散籠罩全城的、濃稠得令人窒息的絕望。
皇宮,紫宸殿。
金磚地麵不再光可鑒人,覆著一層從窗外刮進來的細沙和爐灰。巨大的蟠龍金柱上,鑲嵌的寶石多有撬挖的痕跡,留下一個個難看的瘡疤。空氣中混雜著劣質炭火的嗆人煙味、草藥的苦澀,以及一絲若有若無、卻揮之不去的腐敗甜膩氣。
拓跋燾癱坐在那張唯一還算完整的龍椅上——原本鑲金嵌玉的扶手已被鋸掉,似乎準備隨時投入熔爐。他身上的龍袍沾著油漬和酒痕,原本銳利的眼睛深陷在眼窩裡,布滿了瘋狂的血絲。他腳下,散落著摔碎的瓷器和撕碎的奏報。
“糧食…又少了三倉?”他聲音嘶啞,像是砂紙在摩擦枯木,“朕的禦史呢?朕的督糧官呢?都死了嗎?!查!給朕查!所有經手官吏,全部剝皮實草,掛上城頭!”
階下,僅存的幾個大臣瑟瑟發抖,無人敢應聲。誰都知道,那失蹤的糧食,多半是守城將領私下瓜分,或者…流入了黑市,換成了能讓他們在最後時刻醉生夢死的酒漿。查?現在去查握有兵權的將領,無異於逼反。
“陛下…”一個老臣顫巍巍開口,聲音發飄,“或許…或許可再令城中富戶…”
“抄!都給朕抄了!”拓跋燾猛地站起身,揮舞著手臂,狀若瘋魔,“他們藏著糧食,藏著金銀,就是想等著朕死!去!讓爾朱榮去!誰敢反抗,滿門誅絕!糧食充軍,金銀…金銀熔了,給朕鑄成彈丸!朕要用金彈子,射穿陳衍的狗頭!哈哈哈!”
瘋狂的笑聲在空曠的大殿裡回蕩,顯得格外瘮人。大臣們把頭埋得更低。
城牆之上,情況更為淒慘。
寒風毫無遮擋地刮過垛口,守軍的旗幟破破爛爛,許多士卒蜷縮在背風的角落,裹著能找到的一切禦寒之物——破舊的毛氈、甚至是從民居搶來的門簾、女人的舊衣。他們的臉被凍得青紫,嘴唇乾裂,眼神空洞地望著城外連綿無儘、燈火通明的北秦營壘。
夥食一天比一天稀薄。最初還有摻雜沙子的粟米飯,後來變成了能照見人影的稀粥,現在,連稀粥都時常斷供。發下來的,有時是幾個凍得硬邦邦、不知用什麼雜糧和麩皮混成的餅子,嚼在嘴裡如同沙土。
一個年輕的小校哆哆嗦嗦地從懷裡掏出半塊這樣的餅子,小心地掰了一小半,遞給旁邊一個不停咳嗽的老兵:“叔…吃點吧…”
老兵渾濁的眼睛看了一眼,推開他的手,聲音微弱:“留著…你自己…吃吧…我吃了…也是浪費…”
旁邊另一個士卒突然神經質地笑了起來,指著城外:“看…看秦狗營裡…又在殺羊了…真香啊…”
沒有人笑。一陣更沉重的沉默籠罩了這段城牆。饑餓像一條毒蛇,啃噬著每個人的腸胃,更啃噬著他們的意誌。
偶爾有軍官試圖嗬斥,督促防務,但回應他的隻有麻木和偶爾閃過怨毒眼神。軍紀早已崩壞。夜裡,時常有士卒偷偷縋下城牆,試圖跑向秦營投降,但大多被警覺的同伴發現,內訌、廝殺,屍體被直接拋下城牆。更多的人,隻是像行屍走肉一樣,機械地執行著命令,等待著未知的結局。
城內街巷,早已不複往日繁華。
商鋪緊閉,門窗大多用木板釘死。街道上汙水橫流,垃圾堆積如山,無人清理。時而有一隊隊如狼似虎的魏軍挨家挨戶“征糧”,砸門聲、哭喊聲、嗬罵聲此起彼伏,隨後便是絕望的寂靜。
黑市悄然盛行。一小袋發黴的粟米能換走傳家的玉佩,一塊乾硬的肉乾足以讓婦人付出任何代價。易子而食的恐怖傳聞,開始在閭巷間悄悄流傳,人們互相看對方的眼神,都帶著一種野獸般的警惕和恐懼。
一座破敗的土地廟裡,擠滿了無家可歸的難民。一個母親抱著氣息微弱的孩子,徒勞地試圖用體溫溫暖他。孩子忽然動了動,乾裂的小嘴翕張:“娘…餓…”
母親茫然地四下張望,最終目光落在角落一尊泥塑神像上——那神像手裡托著一顆泥塑的果子。她猛地撲過去,瘋狂地摳下那塊乾硬的泥土,塞進孩子嘴裡…
“瘋了…都瘋了…”一個老儒生蜷縮在角落,喃喃自語,眼神渙散,“禮崩樂壞…人相食…國之將亡…”
皇宮深處,一間密不透風的偏殿內。
幾個穿著詭異黑袍的巫祝,正圍著一個咕嘟冒泡的丹爐手舞足蹈,口中念念有詞。爐火映照著他們狂熱而扭曲的臉龐。
拓跋燾站在一旁,死死盯著丹爐,呼吸急促:“如何?長生丹…何時能成?!朕真龍天子,必能感召上天!”
為首的巫祝停下舞蹈,聲音尖利:“陛下!仙丹將成,隻差最後一位藥引!”
“何物?快說!就算是東海龍珠,朕也給你取來!”
巫祝眼中閃過詭異的光,緩緩吐出兩個字:“龍…嗣…”
拓跋燾身體猛地一震,眼中瘋狂與殘暴交織:“朕…朕還有一幼子…”
殿內燭火猛地搖曳,將他的影子拉得巨大而扭曲,投在牆壁上,如同噬子的妖魔。
孤城末路,人性與希望,正被一點點吞噬殆儘。平城,這座巨大的囚籠,正在用自己的死亡,為北秦的最終勝利,奏響一曲淒厲而黑暗的序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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