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國子監。
曆經戰火洗禮,這座帝國最高學府已修繕一新。朱紅的大門洞開,露出院內參天的古柏和肅穆的殿堂。然而,與往昔隻有衣冠華族子弟出入不同,今日的國子監外廣場上,人頭攢動,喧囂鼎沸。
一麵巨大的皇榜貼在告示牆上,由一隊禁軍護衛。榜文以工整楷書寫就,蓋著尚書省和禮部的大印,在春日陽光下顯得格外醒目。
“……朕膺天命,撫育兆民。惟思治道,首在得人。今北方初定,亟需賢才,共襄盛治。特頒恩詔,於各州開‘恩科’,取士納賢……科設明經、進士、明法、明算、明書等科……凡我北秦子民,無論士庶寒素,隻需身家清白,通曉文墨,皆可赴本州縣衙報名應試……州試取中者,貢於長安,參與省試……量才錄用,絕不拘泥……”
人群裡三層外三層,擠滿了各式各樣的人。有穿著洗得發白的儒衫、目光熱切的寒門書生;有衣著體麵、搖著折扇、相互低語的士族子弟;有好奇張望的市井小民;甚至還有一些眼神精明、像是商賈模樣的人。
一個年輕書生奮力擠到前麵,幾乎將臉貼在了皇榜上,逐字逐句地讀著,嘴唇微微顫抖,喃喃道:“無論士庶……皆可應試……明算科……竟與明經並列……”他叫韓遷,本是河北滄州一寒門子弟,家族早已敗落,北魏時因無門路隻能做個蒙童塾師,糊口尚且艱難。此刻,他隻覺得一股熱血直衝頭頂,眼前那“恩科”二字,仿佛是他黯淡人生中驟然亮起的一盞明燈。
“哼,嘩眾取寵罷了。”旁邊一個輕蔑的聲音響起。韓遷轉頭,見是幾個衣著錦繡的年輕士子,為首一人麵容倨傲,是京兆韋氏的子弟韋琮。“科舉取士?豈是那麼容易的。經義深邃,詩賦風雅,豈是田舍奴讀了幾本破書就能窺其堂奧的?更何況,這明法、明算是什麼東西?律例錢穀,胥吏之務,也配登大雅之堂,與聖賢之道並列?”
韋琮身邊幾人紛紛附和:“韋兄所言極是。朝廷無非是做做樣子,安撫一下那些北地來的粗鄙之人。真正要職,豈能不依靠我等世族清望?”
韓遷聞言,一股怒氣湧上,但看著對方華麗的衣飾和倨傲的神情,又生生壓了下去,隻是拳頭在袖中暗自攥緊。
“這位郎君,話可不能這麼說。”一個溫和卻清晰的聲音插入。眾人看去,隻見一位四十餘歲、氣質儒雅、穿著半舊但極其整潔的青袍文士走了過來。他對著韋琮等人拱了拱手,“在下河東柳敏之。陛下開恩科,求賢若渴,意在廣攬天下英才,共治盛世。明經通典,固然是治國之基;進士擅文,亦可潤色鴻業。然則明法者,可理獄訟,明是非,使天下無冤;明算者,可清賬目,理賦稅,富國強兵。皆是經世致用之實學,何分高下?陛下聖明,正在於此打破窠臼,唯才是舉。”
柳敏之語氣平和,卻有理有據,說得韋琮等人一時語塞,麵紅耳赤。周圍不少寒門士子聞言,紛紛向柳敏之投去感激和敬佩的目光。韓遷更是覺得心中塊壘儘去,不由得多看了這位柳先生幾眼。
韋琮冷哼一聲,甩袖道:“巧言令色!我等走著瞧!看這恩科能取中些什麼人物!”說罷,便帶著同伴悻悻離去。
柳敏之搖頭輕笑,目光掃過周圍眾多麵露期盼的寒門士子,揚聲道:“諸位!朝廷既開此門徑,便是我等寒窗苦讀之輩晉身報國之時!莫管他人議論,但憑真才實學,博個前程!河東柳某,願與諸君共勉,長安貢院,一較高下!”
“好!”
“柳先生說得對!”
“共勉!”
寒門士子們群情激昂,紛紛響應。韓遷望著柳敏之,心中充滿了力量,他下定決心,不僅要考,還要報考那被世族輕視卻更重實務的“明法科”!
與此同時,長安城北,一座深宅大院內,氣氛卻有些凝滯。
這裡是博陵崔氏在長安的彆業。花廳內,幾位衣著華貴、氣度雍容的中年人正在品茗,但話題卻遠不如茶香那般輕鬆。為首者正是崔氏家主崔彥,也是朝中尚書令崔浩的族兄。
“陛下這恩科,步子邁得是否太大了些?”一個微胖的官員放下茶盞,他是範陽盧氏的代表,“‘無論士庶’,這話一出,那些粗通文墨的田舍郎、胥吏子,豈不都做著一步登天的美夢?長此以往,朝廷清要之位,豈非魚龍混雜,清濁不分?”
“盧兄所言極是。”另一人接口,出自太原王氏,“尤其是那明法、明算科,簡直胡鬨!律例錢穀,自有胥吏操持,何須朝廷特意開科取士?這與那些匠戶、商戶之子又有何區彆?我等世家,詩禮傳家,經義為本,如今竟要與這些人同場較技,真是……斯文掃地!”
眾人紛紛抱怨,言語中充滿了對皇榜新政的不滿和憂慮。他們壟斷知識、左右仕途數百年,早已將入朝為官視為世族的禁臠。如今這道恩科詔,如同在他們堅固的壁壘上鑿開了一個口子,雖一時不大,卻足以令他們感到威脅和不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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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彥一直沉默地聽著,此時才緩緩開口,聲音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權威:“諸位,稍安勿躁。”
廳內頓時安靜下來。
崔彥目光掃過眾人:“陛下之意,已決。北伐初定,北方州郡官員缺口巨大,僅靠我等世家子弟,杯水車薪。啟用寒門,乃時勢所迫。此其一。”
“其二,”他頓了頓,聲音壓低些許,“這恩科,取的是‘士’,不是‘官’。即便中了,也不過是得個出身,分發各地,多為州縣佐貳僚屬,處理繁瑣政務。那些真正清貴的顯要之位,中樞機要,豈是那麼容易觸及的?沒有家族底蘊、人脈提攜,他們能走多遠?”
眾人聞言,神色稍霽。
崔彥嘴角露出一絲意味深長的笑容:“其三,即便是科舉,考的是什麼?依舊是經史子集,詩賦文章。這些學問,豈是那些貧寒之家,靠幾本殘破典籍就能精通的了?家學淵源,師承名門,藏書萬卷,耳濡目染……這些,才是根本。寒門子弟,或許有一二聰慧之輩,但論及根基深厚,學識廣博,如何與我等世家數百年積累相比?”
“崔公的意思是……”
“讓他們考。”崔彥淡淡道,“甚至,我等世家子弟,也要踴躍參與。不僅要參與,還要力拔頭籌,獨占鼇頭!讓天下人看看,什麼是真正的世家風範,什麼是經天緯地之才!要用我們的才學,堂堂正正地壓過他們,讓陛下和朝堂諸公明白,治國,終究還是要靠我等世家子弟!”
他端起茶盞,輕輕吹了口氣:“至於那明法、明算……嗬,讓他們去爭吧。那些繁瑣庶務,正好需要人手。我等子弟,目標當在進士科高第,直入翰林,侍奉君前,方是正途。”
一番話,說得眾人豁然開朗,紛紛露出心領神會的笑容。是啊,就算開了門,寒雀又豈能真的飛上枝頭變成鳳凰?遊戲規則,終究還是由他們來定義的。
“更何況,”崔彥最後補充道,聲音更輕,卻帶著一絲冷意,“各州郡主持科考、閱卷評等的學政、考官……多半還不是由我等故舊門生擔任?這其中,操作餘地,總是有的。”
花廳內響起一陣心照不宣的低笑。陽光透過雕花窗欞照進來,卻似乎驅不散某些角落裡的陰影。
消息像長了翅膀一樣,迅速傳遍北方各州郡。
州衙縣府前,報名處排起了長隊。無數像韓遷一樣的寒門士子,懷揣著激動與夢想,小心翼翼地遞上自己的身份文書,在名冊上寫下名字,領取準考憑證。他們的眼神熱切而忐忑,仿佛握著的是改變命運的船票。
也有許多士族子弟,在家族授意下,矜持地前來報名,他們舉止從容,帶著天生的優越感,視此次科考為一次展現家族實力的舞台,或是步入仕途的一條新辟的捷徑。
暗地裡,各種關係請托、打探消息、鑽營門路的活動也已開始。古老的世家機器,即便麵對新朝的政令,依然慣性巨大地運轉著,試圖將一切都納入熟悉的軌道。
長安貢院正在加緊修葺準備。一場席卷北方的掄才大典即將拉開序幕。無數人的命運將由此改變,新舊觀念的碰撞、階層之間的博弈,都將在這一方方考卷、一座座號舍中悄然展開。
新生的大秦王朝,正試圖用這種方式,打破數百年的壁壘,從更廣闊的土壤中,汲取滋養其成長的養分。韓遷埋首於借來的律法書卷中,柳敏之在客棧靜室揣摩時策,韋琮則在家族書樓裡翻閱秘藏典籍,崔彥輕撫著為家族子弟準備的精良文房……
所有人都被卷入這洪流之中,等待著號角的吹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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