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道對麵的巷口,那輛黑色的帕薩特像一頭蟄伏在陰影中的猛獸,安靜,卻充滿了不容忽視的存在感。
江澈的血液仿佛在這一瞬間被凍住了。
那不是普通的黑色轎車,那是青龍鎮權力序列的象征,是鎮書記孫大海的專屬座駕。隔著一條不算寬的馬路,隔著一層深色的車窗膜,江澈卻能清晰地感覺到,有一道目光,如探照燈般精準地落在了自己身上,銳利,沉靜,帶著審視的意味。
他臉上的輕鬆寫意瞬間凝固,仿佛一幅剛剛畫好的水彩畫,被一隻無形的手滴上了一滴濃墨,迅速暈染開來,隻剩下僵硬和錯愕。
他剛剛和張國棟的“偶遇”,那一番精心設計的“故事會”,每一個表情,每一句台詞,都被儘收眼底了?
江澈的大腦宕機了零點一秒,隨即開始了瘋狂的運轉。跑?此地無銀三百兩。裝作沒看見?一個鎮政府的乾部,看見書記的座駕,不可能毫無反應。
電光石火之間,他做出了最符合自己“普通小乾部”人設的反應。他先是愣了一下,隨即臉上露出幾分恰到好處的疑惑,仿佛在辨認那輛車。緊接著,他似乎確認了什麼,朝著那輛車的方向,露出了一個略帶拘謹和討好的微笑,不著痕跡地點了點頭。
這個點頭,既表達了對領導座駕的尊重,又沒有顯得過分熟稔,完美地詮釋了一個在街上偶遇大領導專車,想打招呼又怕打擾的底層小職員的微妙心態。
做完這一切,他便若無其事地轉過身,邁開步子,以一種不快不慢的正常速度,朝著單位的方向走去。
他的背影看上去從容不迫,但隻有他自己知道,那挺得筆直的脊梁骨,早已被冷汗浸透。他感覺自己不是走在回單位的路上,而是走在一根懸於萬丈懸崖的鋼絲上,而孫大海和李衛國,就坐在懸崖對岸,手裡拿著高倍望遠鏡,饒有興致地觀察著他這個小醜的表演。
巷口的帕薩特裡,空氣壓抑得如同凝固的膠水。
司機大氣都不敢喘。後座上,李衛國的額頭已經滲出了一層細密的汗珠。他剛剛親眼目睹了那不可思議的一幕。
那個一身戾氣,明顯是要去上訪的倔老頭張國棟,在和江澈說了幾句話之後,竟然真的就這麼回去了!
“書記……您看……”李衛國終於忍不住,聲音乾澀地開口,“這也太巧了。”
孫大海沒有說話,他隻是靜靜地看著江澈的背影消失在街角。他的手指在膝蓋上無意識地輕輕敲擊著,一下,又一下,如同精準的節拍器,敲在李衛國的心坎上。
巧合?
孫大海在官場摸爬滾打了半輩子,見過無數的巧合,但沒有一個巧合,能像今天這樣,巧得如此天衣無縫,巧得像一出事先排練了無數遍的戲劇。
江澈出現在這裡,是巧合嗎?
張國棟要去上訪,他恰好就出現在了必經之路上。
他說的那番話,是巧合嗎?
什麼水泥廠的朋友,什麼被克扣的安置費,什麼上訪會把事情變成政治問題……每一個字,每一句話,都像量身定做一般,精準地打在了張國棟的軟肋上。那不是在講故事,那是在用一種最溫和的方式,進行最高明的勸誡和指導。
孫大海的腦海裡,清晰地回放著江澈說話時的神態。那份從容,那份看似不經意的點撥,那份將複雜政治博弈講成鄰家閒談的舉重若輕,絕不是一個剛入職一年的年輕人能擁有的。
“他不是在勸阻,他是在……指路。”孫大海終於開口,聲音低沉而沙啞。
李衛國一愣:“指路?”
“對。”孫大海的目光變得深邃起來,“他告訴張國棟,上訪是死路,是把我們所有人都逼到牆角。他給了張國棟另一條路,一條既能解決問題,又能保全各方體麵的路——匿名舉報,讓證據說話。”
李衛國倒吸一口涼氣,瞬間醍醐灌頂。
是啊!江澈那番話的核心,不就是“相信組織,但要用對方法”嗎?他三言兩語,就將一個即將引爆的炸藥包,變成了一封可以控製在程序內的舉報信。
“他……他這是在保護我們青龍鎮啊!”李衛國恍然大悟,聲音裡帶著一絲震撼,“他知道張國棟一旦鬨到市裡,我們會有多被動。所以他提前出手,用這種方式,把一場滔天的風波,消弭於無形。他這是在給我們遞台階,也是在給我們爭取時間!”
孫大海緩緩靠在座椅上,閉上了眼睛。
何止是遞台階。這個年輕人,從始至終,都在用他自己的方式,維持著一種微妙的平衡。
從扶貧數據造假,到民政辦內訌,再到今天的上訪危機。每一次,他都像一個幽靈般,出現在風暴來臨之前,用一種誰也想不到的方式,輕輕撥動一下齒輪,整個事件的走向就完全改變了。
他從不居功,甚至極力地想把自己隱藏起來。
他圖什麼?
孫大海想不明白。如果說他圖名圖利,他有無數次機會可以站到台前,但他沒有。如果說他淡泊名利,他又為何要一次次地卷入這些渾水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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